校場。
衆將士口中發出的呼喝震得羣山迴響。
“袁副將,有人讓我送這個給你。”
一條腿搭在長凳上,東子瞟了眼,是隻深棕色的陶壎,他皺起眉:“誰讓你來的?”
“大帥身邊的姜將軍。”
東子揮揮手,翻過陶壎,果然有白色的紙卷放在壎口裡,他望了望天空,腦子裡響起昨晚上和熊沐一起洗澡時候對方說的話。
“姜鬆找過你嗎?他找過我了,那天晚上有個人傳話讓我到馬廄後面等,我躲起來,看見了那個人。他就是傳話告訴我左禹全會死的那個人。”
修長的指抽出字條,無論什麼人看見,都會覺得字跡像出自女子之手。
東子抿緊嘴脣,將大刀甩進兵器架,字條在手指間化作碎屑。他生硬的眉舒開些,朝校場外走,身後有人喊他。
“等等,東子,去哪兒?”橫過來的手臂勾住他的脖子,東子側頭看了眼。
“回營帳拿東西。”
“拿什麼?我陪你去。”苻秋額頭上全是汗。
東子以袖子擦乾淨他的臉,指頭在他頰邊頓了頓,靠著他的耳邊,從旁看來就像哥倆好地依在一起,有種兄弟間的親暱。
“相鳳被叫到大帥那兒去了,我去一趟。”
苻秋的眉頭不悅地蹙起,鬆開東子,認真看了他一眼:“那你小心。”
東子心不在焉地嗯了聲,走出兩步,又倒回來貼著他的耳朵,極快地說了句:“晚上帶你去泡溫泉。”
苻秋騰地臉紅了,懶得看他,轉回去訓練手底下的兵。
山腳下的風撩動頭盔旁的耳發,他也有點心不在焉起來了,漫無目的地望著遠山,山腰中的霧嵐,不知藏了怎樣的旖旎。
經過帳門口,東子與姜鬆短暫對視一眼,他閒散地倚在門邊,沒同東子說話,高聲朝內稟報。
裡頭衛琨高聲道:“讓他進來。”
東子進了帳,眼睛掃過面朝衛琨坐在他腿間的相鳳,皺巴巴的衣服卷在他腰上,身體因爲僵硬而滿背脊骨浮出。
東子皺了皺眉。
衛琨按著相鳳的頭,讓他繼續服侍,一臂後撐,臂上青筋突出,他問:“昨日干得不錯,本帥想賞你點什麼,說吧,你想要什麼。”
東子沒說話,帳內兩個身姿過於纖瘦,穿著士兵服的少年過來給他斟茶,一個則跪著親手奉茶給他。
“在秋兒手下委屈你了,本帥聽說,你父親,是袁大學士。”
這不會是聽說,顯然調查過了。東子喝了口茶:“末將與他斷絕父子關係十餘年,家中情形一概不知。”
“袁家亦算名門,本帥不會大材小用。”衛琨琥珀色的眼珠沉沉,將相鳳推開。相鳳跌在地上,又立刻爬起來給衛琨穿衣,之後跪坐在榻上,臂上和腿上不少淤青。
衛琨順著東子的眼光,掃了眼相鳳,擡腳踹在他心口。
“小玩意兒,秋兒待你如同手足,想必也嘗過了。”
東子含糊地嗯了聲,卻站起身,把搭在臂彎裡的外袍披在相鳳身上,扶他起來。
“要不,把他賞給你。”衛琨隨手一指,剛給東子奉茶的士兵跪在地上。
東子不感興趣地拒絕:“不用。”
相鳳的肩膀在他手裡抖顫個不停,他手勁有點大,相鳳幾乎半靠著他,雙腿也在發顫。
“爲大帥效命是本分,無需賞賜。”東子站直身,與衛琨一般高,沒什麼表情地拽著相鳳。
“秋兒離京,身邊只跟著一個人,就是你?”衛琨問。
東子嗯了聲,與衛琨對視,嘴脣開合:“先帝走時,末將也在身邊。”他目光有意無意掃了眼相鳳,“末將來,是帶他回去的。這小子不安分,少帥讓末將多照拂。”
衛琨嘴脣抿得很緊,臉上僵硬了一瞬,露出弔詭的微笑。
出了帳子,相鳳幾乎被拖著走,等回到苻秋那頂帳篷,東子將他推進帳內,隨後光在他身後被掩住。即使是白天,帳內點燃一支蠟燭,才能把人看清。
東子把燭臺放在相鳳小榻旁的矮桌上,找出傷藥,低聲道:“胳膊。”
傷藥揉在瘀痕上,疼得相鳳一聲抽氣。
“腿。”
又擡腿。
“以後大帥派人帶你過去,拖著,或者傳話。”東子收起藥,沒人應答,他又道,“明白嗎?”
身後咚的一聲。
接著相鳳跪在了地上,聲音顫個不停:“昨晚你說的……怎麼做?”滿含恨意的眼睛擡起,相鳳雙目通紅,“你有把握,能殺他嗎?”
在銅盆裡淨完手,東子整理著身上的鎧甲,清冷的鋼鐵碰撞聲裡,他說:“還在計劃,如果你答應,可能不用太久。”
相鳳張了張嘴。
東子豎起一根手指:“我知道你想親手殺他,但你做不到。”他冷漠的眼孔裡映出相鳳脆弱的神情,“把握只有五成。需要你的時候,我會告訴你怎麼做。但沒有我的指令,你最好什麼都不要做。”
看相鳳明白了,東子站起身,走到門邊,又回頭道:“晚上我和少帥不在,你自己睡吧,放把刀在枕頭下面,必要時候躲起來。找不到人的話,自然會有人代替你。”
當晚,東子帶著苻秋騎馬上山,只兩個人,溫泉在一間空無一人的神廟裡,天光晦暗,看不清是什麼菩薩。
苻秋站在神龕前搓手,等東子找來燭火,才引著他朝後院去。
空氣裡飄蕩著硫磺刺激的味道,苻秋抽抽鼻子:“你來過了嗎?”
東子牽著他的手,神廟地面到處破損,久已無人光顧。他滿不在乎地嗯了聲,木盤裡放著梳子膏脂布巾等物,還有一小瓶酒,兩隻杯子,酒瓶裡幽幽漂浮著香氣。
水溫刺激得苻秋差點叫出來,他小心扶著池壁,當溫熱的水沒過胸膛,他才舒服地喟嘆道:“怎麼找到的,這麼好的地方。”苻秋滿眼好奇地四下看,想著以後還要多來。摳著石頭的手指忽然被抓了住,像上半身懸空似的,引得苻秋一陣驚叫。
“噓。”東子下了水,把苻秋抱在身前。
“讓我來給你洗。”苻秋興致勃勃道。
東子爲難地鼻翼皺起,無聲地看著苻秋拿起梳子,嘴裡不停興奮地叫:“你轉過去!讓我來洗。”
東子只得趴在池邊,苻秋動作很輕,手臂時不時碰到他的腰背,他說話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這是我第一次給你梳頭吧?”
東子點頭。
“舒服嗎?”苻秋問。
“嗯。”東子像只愜意的大貓閉起眼,有點瞌睡地眨了眨眼。
苻秋不輕不重地給他按頭皮,又在他頭髮上揉出細泡來,燭光流瀉在他的頭髮上,苻秋忍不住嘖嘖讚歎:“你頭髮生得好,哎,你生得隨你父親還是母親?”
“母親。”
“你母親也這麼高?”苻秋的手繞到東子身前,從背後抱著他。
“不記得了。”東子說,“進宮之後,就沒見過。”
苻秋一時有點鼻酸,臉貼著東子的背,溫柔的水流撫過二人的皮膚,他們像兩尾同命相連的魚,苻秋先給東子洗,洗完又換過來。
之後東子把苻秋抱在身前,喂他喝酒,苻秋鬧著也按著餵了東子幾杯,後來鬧起興頭來,把酒含在口裡,又摟著東子餵了幾回,弄得東子滿面通紅,想推開苻秋些,又怕他栽進水裡,只得緊緊抱著他。
洗完就在神廟廂房裡抱著睡,被子是從軍營裡帶出來的,洗得很乾淨。苻秋縮在東子懷裡,一雙眼睛在黑暗裡亮著,時不時撓東子的喉結,東子抓住他的左手,苻秋用右手撓,又抓住右手,左手跑了出去……
“……”東子無奈地看著他。
“過幾天我們還來。”苻秋不鬧了,縮著脖子。
“嗯。”
外面傳來雨聲,雨水帶來的清新味道縈繞鼻尖。也許是雨水讓人心裡有些難言的惆悵,苻秋動了動肩膀,說:“不知道我娘跑到哪兒去了,也不來找我。”
“太后在一個安全的地方。”
“你知道?”苻秋動了動。
“嗯。”東子抓著他的胳膊,替他蓋好被子。
“什麼時候知道的?”苻秋問。
“三天前。”東子讓苻秋側過去,從背後抱著他,他手腳比苻秋長,這麼抱著舒服。 ωwш. тt kΛn. ¢ Ο
“怎麼沒給我說?”苻秋抓著東子的手指玩。
“現在說了。”
苻秋髮覺東子也會耍賴了,扯了扯他的中指,骨節“咔”一聲響。
“……”
“什麼時候弄的?”苻秋摸到東子中指上有個傷口,他嘴脣貼著,舔了舔,東子噴在他脖子上的呼吸就燙一點,苻秋狡黠一笑,把他的手指含著,輕輕吸吮。
“……別鬧了,睡覺。”東子滿臉通紅地略一使勁,掙脫出來,緊抱著苻秋,苻秋掙不出來,練了一天兵,溫泉泡過的身體本就疲乏,就在雨聲裡睡了過去。
早上聽到有人喊他起來,苻秋歪著腦袋。東子給他穿戴好,抱上馬,到了營帳苻秋下馬時居然摸著屁股一個勁抱怨馬太顛了。
迷迷糊糊回到自己牀上,苻秋聽見有人說:“讓他睡,吃午飯的時候叫起來……”
後面沒聽清就又睡著了。
等再醒過來已經是下午,一桌子菜擺著,苻秋吃完,相鳳伺候他梳洗,完了去校場。日漸西斜,苻秋髮覺東子又不在校場,回營帳也找不到人,問相鳳,相鳳才帶點詫異地回:“大帥叫副將過去,一個時辰前副將回來拿過東西。”
“什麼東西?”苻秋奇怪地蹙眉,筷子一擱也不吃了。
“好像是副將平時用的重劍,裹在布包裡,奴才也沒看清。”
苻秋心頭暗道糟了,趕緊站起來,來回走動了兩步。他心想,東子拿重劍就是要去殺人的,但是殺什麼人,怎麼也不說一聲。當初在青州也是,出去殺人從來不說一聲,苻秋忍不住擔心起來,剛跨出帳門就和個人撞了個滿懷。
苻秋和東子面面相覷。
東子手上抓著那把重劍,眼光掠過他,看到有饅頭,眼神動了動,喉頭吞嚥聲在寂靜中格外響亮。
“……”苻秋怒而抓住他的手,“幹嘛去了,一回來就找吃,不吃飯就不回來了?”
東子肚子適時地咕了聲,他無辜地歪了歪頭。
“餓。”
苻秋盯著東子,忽然有點沒脾氣了,只得讓他先吃飯。
“誰也沒殺?”
東子眼睛長在醬菜上,啃了口饅頭,搖頭。
“那你拿劍做什麼?”
“找鑄劍師修。之前壞了。”東子老實回答。
“修好了?”
“嗯。”東子又吃完三個饅頭,才消停下來,相鳳收拾出去,東子臉色一沉,把苻秋的腰一把摟過來,在他臉上親了口。
相鳳進來。
“前些天說好下午去修,要拿出來給你看看嗎?”
苻秋咬牙切齒:“不看。”
相鳳低頭擦桌,東子哦了聲,又說:“大帥讓我去殺個人,等殺了這個人,就提拔我。”
“殺誰?答應了你什麼職位?”苻秋警惕地問。
“沒說,提拔了之後給我一萬個兵。”東子脫下靴子,正在脫鎧甲,苻秋猛一下撲到他身上,東子站不穩地接住他,就聽苻秋喜不自勝的聲音。
“那趕緊殺!殺了咱們就有兵了!”
東子反手把人拽下來,揉在牀上,拉過被子蒙著他的頭,示意相鳳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