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折驚訝地擡頭:“你認識我爹?”
柯心裡卻是一跳,苗叔是以前偶爾到古水漣身邊來的讓他一直以爲是傭人的人,有著一切管家應該有的風度,柔和,甚至是慈祥。
苗折卻低了頭:“他死了,不過,死了很久了,是鬼原殺的。”
苗折的情緒明顯不高,及輕聲問道:“既然車子裡面的那位是莉莉安很重要的人,那想必是會留在溯城,你現在只有一個人,也留下吧?”
苗折擡眼道:“不要,我要去看看這片大陸,以前古水大人說過的地方,我都想要去看一看,之前拖著這麼個病秧子也走不了,現在我想一個人到處走走。”
及從腰間遞出一塊牌子:“那這個給你吧,血族的地界上通過也方便些。”
苗折毫不客氣地遞過去:“好啊,我就收下了。反正我特地走這一趟,就當辛苦費好了。”真這麼說著,卻發現及從腰間取出了一條銀質的額環:“那個是報酬的話,這個就當是禮物吧,呆在額前的。這樣就不用每天帶著那麼大的斗笠了。”
苗折愣住,雖說面子上大大咧咧不甚在意的樣子,然而女孩子怎麼可能真的不在乎自己的長相?只是沒想到這麼細微的地方居然被注意到,一時赧然,一把抓過去:“我纔沒有想要擋住呢。”說完自己也覺得欲蓋彌彰,臉更紅,抽出刀來,一把砍斷六蹄獸後面連著車廂的繩索:“我走啦,這傢伙就留給你們了!”
柯怔怔地看著突然笑了:“怪不得漣姨要她把東西交給你而不是給我,恐怕是想要她見一見你。也幸虧得你在,不然那孩子也不至於能夠這麼灑脫地離開。”隨即又擔心道,“雖說她靈力是不錯,不過一直跟在漣姨身邊,沒有應付過各種世態,這樣一個人出去真的沒問題嗎?”
及別彆嘴,道:“沒關係的,那個額環裡面刻了一個定位法陣,要是出事了很快就能找到。而且我剛纔出來之前讓葛加爾去取額環的時候就吩咐下去,讓在各地養著的暗士看到這個額環多關照。”
柯親暱地環抱住及:“真可靠啊,夫人。”
及的臉立刻紅了,爭辯道:“我只是看她是個小孩子嘛。”
柯笑道:“喜歡小孩子?我們生一個吧。”
及……很多年以後,她還會想起當年那個女子把額環給她的那一刻。在她過去十多年的人生裡,一直跟在古水漣身邊。她的父親中年得女,自是非常疼愛,然而鬼原發現這個嬰兒天賦異稟,想要過去做成人形兵器。她的父親拼死抵抗,最終命喪當場。那個時候,古水漣的突然出現讓她得以生存下去。後來長大了一點,她才知道,那件事情恰如*,讓古水漣和鬼原之間的矛盾最終爆發。
古水漣名義上是獵人一族的“母親”,收養了族裡大量的孩子,然而自始至終跟在她身邊的只有自己一個,因而,她一直驕傲而自私覺得,只有自己才真正意義上是古水漣的孩子。她被轉爲人類之後,昏迷了近一年才醒過來,醒來的瞬間看見古水漣坐在身邊,頓時覺得無比安心。母性,並沒有丟掉自己。
在後來,她的母親就那麼消失了。古水漣在消失之前身體就已經很是虛弱了,只不過憑著安裡瓦斯的術式硬是吊著一口氣。連續爲兩個人削掉獵人的部分,其間又憑著一口氣一擊殺死鬼原,縱然是如同她這樣,最後也耗盡了一切。到最後的最後,古水漣死的時候,她甚至有解脫的感覺。不是爲自己,而是爲古水漣本人。她其實知道,她的母親早已經不想活了。
明蘭逸其那個時候還沒有醒,她按照古水漣留下的藥方給他服藥,半年後看到他醒過來。然而他在轉化之前就深受近乎致命的重傷,遲遲要靠著那樣的藥吊命,她看著明蘭逸其無比煩躁地想起古水漣來,她知道自己在遷怒,可是就是抑制不住地衝著明蘭逸其發火,最開始只是譏諷兩句,問他既然在柯身邊待過又爲什麼有臉受著古水漣的恩惠而活,到後來,根本就是沒有意識地怒罵,純粹的情緒發泄。
明蘭逸其就只是那麼看著她,也並不說話,眸子澄澈明淨,沒有任何情緒。到最後,她罵累了,沒有力氣地蹲在地上哭,明蘭逸其也就是那樣安靜地看著她,沒有憤怒,眼裡有莫名的情緒流轉。再後來,她發現,對方透過她在看著另外一個人。
再後來的後來,她才聽到明蘭逸其第一次開口:“當初,她第一次知道,是我帶人滅了鬼術師一族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
給他灌下去最後一貼藥之後,她遵照古水漣的吩咐去了,溯城,柯少爺所在的溯城。古水漣要她去見柯的妻子。她冷冷地想著柯當初與那位安裡瓦斯親暱的樣子,冷笑著想要出言譏諷,到最後卻一句話都沒有說得出來。
有什麼東西在心裡轟然坍塌。那個時候,她一直在想,爲什麼那個女人會在她那麼放肆的挑釁之後,立刻讓別人去取額環。她在那個時候就已經相信自己了?究竟是什麼,讓她相信自己?
很多年之後想起來,她還是自認做不到,在那種情況下,注意到對方的細節,並且不計前嫌地關照她。她自認沒有那樣的氣度。她在外遊歷了十餘年,最後也知道,那個額環給她帶來了多大的方便,那個會淺淺地笑的女子有給了她多大的照顧。要說不感動,怎麼可能。那個時候,她才第一次知道,究竟爲什麼,古水漣要她去溯城,要她去見這個女子。古水漣終究是把這一切統統都算了進去,到最後,還是幫她把後路全部都鋪好了。
終其一生,苗折沒有再去過溯城,她一路看著戰爭留下的或許要上百年才能完全消弭的巨大傷痛,最後在路上遇到一位快要死去的母親向她託付年幼的嬰兒,孩子的父親早已死在戰爭中,母親也已經油盡燈枯。她收留了這個孩子,給他取名叫苗揚。
苗揚長大的速度比人類還要快,事實上,他的生命也要短暫地多。她一直不知道什麼原因。後來她才發現,苗揚是混血的孩子,他身體裡有一部分女樹一族的血脈,恐怕是來源於他的母親。他的母親早已油盡燈枯卻是因爲懷上了這個孩子,才得以拖了四年性命。懷孕四年而生下他,恐怕孩子的父親,是血族的戰士。
女樹一族,朝生暮死在一天之內長大衰老死去,血族卻是著名的長壽。這個孩子,最後,她也沒能救得了他。第五個月,苗揚便已經垂垂老矣,這個喊她母親的老人就這麼去了。再後來,她在這片土地上遇到了很多孤兒或是遺腹子。從苗揚去世之後,她便開始收留這些孩子,這些——戰爭遺孤。
她撫養的孩子,有的迅速長大成人,有的成長緩慢,數十年也還是孩子的樣子,不同的種族,不同的樣子,吃著不同的東西,叫著她母親。而這些孩子,在一起嬉笑打鬧的時候,宛然有些錯覺,就彷彿,種族之分,性命之隔,都不存在了一樣。有很多時候,她在想,這種感覺,就彷彿古水漣還活著,還活在她身體裡某一個部分,看著這些孩子,天真地喊著,母親。
但她頭髮斑白,皺紋也已經爬滿曾經年輕驕傲的面容的時候,她的家裡來了一位客人,她知道那是誰,精靈族的大魔法使,漠冬。漠冬沉默地看著那一羣孩子在一起玩鬧,眼睛裡彷彿映著很多年前的什麼,最後才笑道:“種族之別,在這裡就好像真的能夠消弭一樣。”漠冬年輕的容顏上慢慢地浮現起懷念的神色,然而卻雲淡風輕。
“你走後,我會照顧這些孩子的。我現在終於空下來了,也不再是沉與了。”
苗折微微地笑著,闔上眼。古水大人,您能看見嗎?這明媚陽光之下,孩子們的笑靨?那是很多很多年之後的一個秋天,秋風卷著枯黃的樹葉飄落下來,在地上積累了厚厚的一層。
唐逸身體本就不好,過了不過三十餘年就先莉莉安而去了,他們並沒有孩子,莉莉安在那個夜裡,隻身離開了溯城,至今也沒有回來,不是沒有想過去找,最後也還是覺得讓她一個人散散心也好。葛加爾成家之後也搬出去了,偌大的城樓愈發顯得蕭索起來。其實他清楚,就人類而言的生命對血族而言過於短暫,遠遠無法稱得上長久。這樣的提前離開,也不過是相見不如懷念而已。
這麼想來,自葛加爾成婚離開過去了多少年呢?三十年,還是四十年?柯擡頭透過窗戶看向外面樹蔭裡玩泥巴的兩個孩子,看上去都不大的樣子,然而相比於人類,恐怕已經是中年人的年紀了。昨天就開始的城主會議到現在還沒有結束,及還有宜和池還沒能出來,看來是關於通商的事情,柯微微低下頭,繼續看書。
書是一本人文風物誌,寫得並不有趣,相反,平淡地令人幾乎是厭煩,柯並不在仔細看,只是漫不經心地看著,這些地方,他都曾經在年少的時候一寸一寸走過,他所需要的,只是一個能夠讓他回憶起那些地方,那些地方的人,還有那些年少的時光的契機罷了。約莫十年之前,莉莉安來信告訴他言楓七因爲誓言而留在在冰原的地底城裡,柯帶著自己的兒子法其葉,隨簡去了那裡看望她。
他告訴言楓七,他已經不記得當年的事情了,若是可以,他願意幫她解除那個誓言。言楓七抱著胖的跟糰子一樣的隨簡,笑得無比璀璨:“這孩子,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
柯無比抑鬱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心裡想著自己小時候尚且還算苗條的體型,住了嘴。最後快要離開的時候,他去參觀了言楓七的小店,地底城人流不多,並不是一個生意非常好的鋪子,小小的鑄鐵爐放在中間,周圍牆上掛著一連串的武器。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其實是鑄劍師的?”言楓七稍稍偏頭問道。柯想了想,才道:“我記得是又一次,我弄斷了母親一柄劍,又不敢告訴她,就想偷偷找一柄補上。結果誤打誤撞,找到你的暗室。”
言楓七“撲哧”笑了,一直笑到眼淚都出來了,柯心裡有些不明白,又恍然有些明白。
“這孩子,姓法其葉的話,就不打算讓他當儲君了?”言楓七抱著隨簡,輕輕地拍著哄他入睡。
“確實是打算讓下一個孩子來繼承。隨簡的性子,太柔弱了。”柯皺眉輕聲道,“不知道是像誰?”
“及的父親就不強勢,逍遙也不算堅強。”言楓七努嘴道,“這孩子的佩劍,我來做吧,想來大陸上,也不會有幾個人手藝比我更好了。”
“那就謝謝七婆婆您了。”柯笑道,頭上就被彈了一下。
“婆婆?我看上去那麼老?叫姐姐!”
柯擡頭看向外面,兩個孩子已經玩累了相繼跑了進來。
“父親!”
“舅舅!”
兩聲同時響起,柯合上手裡的書,擡頭淺淺地笑:“玩累了?歇一會吧。要喝水嗎?”
小一點的是女孩子,是宜的女兒隨寧,生得很是小巧的樣子,還只有人類七八歲的樣子,滿手是土地拉住柯的衣襬:“今天跟哥哥去茶館玩,聽到別人說安裡瓦斯的事情。”
“安裡瓦斯?”柯眉頭一挑,“說了什麼呢?”
“說她是血族的英雄!”隨簡插嘴道,“父親認識她嗎?就是最後那位安裡瓦斯。”
“最後的安裡瓦斯,是落羽麼?要說認識……”柯伸手抱起吊在他衣襬上玩的隨寧,看向隨簡,“還是你母親更加熟識才對。她跟那位安裡瓦斯一起生活過十多年。我的話,跟她有過數面之緣吧。我記得她是一個很瘦弱的女孩,臉上有燒傷的痕跡,不過聽及說過,那應該是相遺封印纔對,她最後犧牲了自己才結束了那樣曠日持久的戰爭,確實是位英雄呢。”柯頓了頓,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來,“不過我記得什麼時候曾經聽她說起過,她說過自己的願望是,由自己來決定自己失去生命的方式,這樣,也算是讓她得償所願了。”
柯說完,想要像平時一樣微微笑起,卻發現隨簡和隨寧看他的表情很是驚慌。
“怎麼了?怎麼這個表情?”柯奇怪地問道。
隨寧不說話,緊緊地抓著他的手,隨簡猶豫地道:“父親您,您爲什麼哭了?”
柯驚訝地伸手擦過臉頰,確是滿手淚水,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早已經淚流滿面。
“欸?”柯疑惑地擡起頭,窗外,秋風正好。再也沒有安裡瓦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