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東南之濱,妖、魔交界之地。
蔚藍的海水漸漸有了盡頭,金黃的海灘遠遠望去,彷彿一條金色絲帶,隔絕了海陸,絲帶的另一頭,延綿起伏的青色遠遠地似與天穹連在了一起。
海水的蔚藍,沙灘的金黃,山脈的青翠,三種顏色的依次排列咋一看去,便似一匹色彩絢爛的布匹,又似一條伏地的彩虹,蔚藍中不知何時升起一個黑點,緩緩移動,穿過了布匹彩虹。
前方無路,黑點停在了一座山峰腳下。
獨孤離仰著頭,此刻的他身著一件黑色衣袍,及背的長髮隨意披散在背後,看上去頗有些落魄之態。山峰不高,最多不過二三十丈高,可是在海中三千島嶼之上,卻是不可多得的高峰了。獨孤了看著這座極爲尋常的山峰,似乎有些出神。
海外五域,西海無盡冰山,北海層出兇獸,中海一盤散沙,南海多浮屠,東海多兇人,二十五年的時間,從西而始,轉北,越中,至南,再直穿登陸。獨孤求敗的名頭,由不見經傳,到與十八兇並列,已是不同凡響。
雖然,一開始仗了仙器威力,危急關頭又有第二元神隔空相傳一方小世界之力,饒是如此,也數次險死還生。只是時至今日,他已經十數年未用星羅仙器護體,未用神鑑金蓮克敵,三尺青鋒,一名明離,一名墨晶。至五年前,他與海外十八魔排名第六的恨人魔相遇,二人激鬥三天三夜,轉戰千多裡,是役,獨孤了二十四根肋骨全斷,五臟移位,全身四十八處創口,尤以背心一記五傷劍創傷勢最爲嚴重,戰後足足修養了五個月,纔將那道五傷劍氣化去。不過卻換下對方一隻手臂,兩敗俱傷而終,求敗之名終於響徹五海。
不可否認,獨孤了開始走了彎路。第一是不該見人就鬥,見門就踢,誠然,這讓他閱歷疾增,然而,並非撿到盤子裡的都是菜,許多工夫只是無用浪費,待他幡然醒悟這點,卻還有一個更大的他未意識到的不足。這個不足初時還未見如何厲害,可時間一長,就顯出威力了,有一段時間獨孤離心中時常生出迷惘,直到後來在北海黑龍宮中,與即將飛昇的黑龍島主一番促膝長談,獨孤離終於明悟——苦修爲何?
苦修爲的當然是如道清子那般成就一門最適合自己的、屬於自己獨一無二的道,《兩極虛實》他研究得已頗爲深入,威力自不消說,卻非己道。當初道清子也曾問他修道爲何,他自認胸中已無迷惘。那一刻黑龍島主問他苦修爲何?他自省,然後若醍醐灌頂,他苦修所爲大方向無錯,錯在不明細。《兩極虛實》是一門肉搏之技,一道陰陽氣勁流轉,便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是故道清子捨棄諸般法寶神器不用,煉製的本命法寶也只是輔助之屬。那麼他道呢,也是與之相類嗎?
當然不!獨孤離思索至此處,一直置於識海內溫養的明離劍丸突然驚鳴不休,鏘然長吟。
黑龍島主便與他展顏而笑。
自此後,他便仗劍走五海。
《三皇分光誅魔劍訣》、《驚鴻劍訣》、倒馬毒劍三套劍訣爲基,汲取他人劍中道理技巧,所選對手雖仍是不拘門派術法,不過明顯其中使劍之人多了起來,出名的不單有十八魔中以《五傷劍訣》成名的恨人魔,還有因**而判出峨眉仙劍派、身負數家之長的遊俠劍君嶽普橫,以及雖非修煉劍術,卻在劍舞步伐上極有造詣的極樂島公孫娘子,與前兩者的較量獨孤離都經歷了生死之險,最後一次卻頗爲香豔。極樂島雖是道門道統,卻素有豔傳,島主公孫娘子羣下之臣更是不知幾何,獨孤離入島三月而出,出島之時,公孫三娘領門下十二劍婢引劍起舞相送,言談間與之姐弟相稱。名聲傳出,羣修側目,獨孤離後來被人與聲名狼藉的海外十八魔相提並論,這是一個很主要的原因。至於事實,他人無心探究,獨孤離就是想說也無對象可說。
也有數次單人只劍闖入劍修島嶼,以一敵衆的經歷。
海外散修所學繁雜,三教九流,魚龍混雜,獨孤離好處自然是得了,花費的工夫卻也著實不小,蹉跎時光,就是二十五載,至今才踏上陸上。
獨孤離神念離體而出,片刻後似有所得,身形一晃,已踏在墨晶靈劍上破空而去。
叢林間,一道黃色身影貼著林地飛奔,好似一抹輕煙,一縱即逝。這般疾掠了百十里,黃色身影轉入一個山腳,背靠著石嶺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這是個明顯剛入先天不久的小妖,臉上獸斑尚未褪盡,臀後也還留著一根尾巴。小妖驚魂甫定,翻身將耳朵貼在地面,神念延伸,發現總算沒了追兵,才徹底鬆了一口氣,癱軟在地面上。
“你在找什麼?”
突兀的聲音將小妖驚得蹦起三丈多高,正好看見空中一個黑衣男子踏著飛劍,饒有興致的看著自己。
小妖人還在半空,突地一折,化作一道淡淡黃煙鑽入地面。
“天賦神通,土遁?”獨孤離嘴角翹了翹,身形倏忽一閃,消失不見。
山脈的另一頭,草地突然翻卷,獨孤離提著小妖躍出地面。
小妖天賦神通被破,正駭得魂飛魄散,手腳亂舞著掙扎,“放開我,你放開我。”
獨孤離輕輕笑道:“莫要緊張,我只是找你問個路而已。”
小妖眼中卻露出驚駭之色,掙扎也突地劇烈起來,:“你快放開我,快快了我,不然就來不及了。”許是恐懼到了極處,腦中已無理智,擎出一根獠牙樣的法寶,反手就朝獨孤離手臂刺去,叮的一聲,法寶在他手臂上刺出一個凹點,卻一根汗毛都沒刺掉。獨孤離《仙肌玉骨》已跨入第三層,兼之結成五行金丹,日夜鍛體,肉身強度絕對不遜於尋常五階大成之武修,莫說是個剛入先天的小妖,就是一般的四階高手駕馭中品靈器也難傷他分毫,更何況……
獨孤離看著小妖手中法寶,神色間頗有訝異:“法器?!”這對他來說是何等的稀有的東西啊。
他還未正式修行之時,得到乾玉清光戒,內中最低也是寶器,現如今,仙器都有數件了,至於靈器,別的不說,就這二十多年來,毀在他手上的恐怕就有百件之多。
小妖卻沒理他的訝異,只是看著前方,身軀瑟瑟發抖。
獨孤離其實比他察覺還要早,側目望去,眼光漸漸寒了下來,嘴角扯出一個冷笑:“原來你是逃避這些惹人討厭的東西。”
小妖似感受到他的殺氣,身子陡地打了寒戰,反而清醒過來,看著獨孤離,眼睛眨了眼。獨孤離對他微微一笑,聲音也還算溫和:“好了,你呆在這裡,等我收拾了這些東西我有話問你。”說著,將他放開,小妖一個反應不及,差點掉了下去,連忙提氣懸身,眼珠骨碌一轉,耳邊就想起獨孤離的聲音:“別跑了,就呆在這裡,不要以爲我很好說話。”
小妖心頭一跳,卻是徹底地鎮定下來,看著獨孤離負手懸空而立。
“嗖嗖”的聲音漸漸清晰起來,仿似有無數條毒蛇在地上穿梭發出,一片赤影沿著地面快速靠近,至離獨孤離還有數裡的時候赤影中突然冒起無數的突起,瞧也不瞧,無數似毒蛇似觸手的東西從中探出,頂端帶著鋒銳的尖刺朝獨孤離扎去。
“赤鬼藤……”獨孤離似輕輕唸了一句,伸手在胸口撫了撫,那裡有一道疤痕。二十五年,歷爭鬥不計其數,若說因此而負傷留痕,那獨孤離全身恐怕就找不出一塊完好的體膚了,然而五階武修的強大,雖不敢說斷體重生,可只要有一瓶好些的斷續靈藥,嫁接恢復卻也是尋常,又怎會留有傷疤。
獨孤離身上這道疤痕顯然是有意留之,那是他離開西海,踏足北海第一戰時的經歷,那一戰,對的正是一頭成了氣候的赤鬼藤妖,獨孤離的思緒飄得有些遠了,直到耳邊傳來小妖失聲的驚叫,他眨了眨眼睛,還有工夫回頭朝小妖投去一個微笑,渾然不顧小妖眼中那幾乎已經觸及他肌膚的尖刺。只是離得近了,便可以看出,尖刺的頂端,那一個個個空心的口子,這樣看去,倒更似一根根吸管。
獨孤離身上亮起一團五彩的明光,無形的氣勁立在身前,那原本興奮得幾近發狂的刺管就此頓住,接下來,小妖就只看見,一道不知來自何方的黑光突然攢射出無數的黑芒,三口墨晶靈劍在空中翻滾犁地,所過之處,響起一竄鞭炮般的爆鳴,前一刻還耀武揚威刺管就在爆鳴聲中化作一截截地斷藤,落在地上,兀自不斷跳動,斷口流出赤色的汁液,彷彿腥血。
靈劍一路行去,空中仍有無數的劍氣虛影許久不散,小妖睜大了眼睛。就在此時,遠處響起一聲刺耳的尖嘯,“何方鼠輩,敢傷老祖兒孫?”
那是一團小山般的突起,話音才落,就到了眼前,好似一顆變異了的水母,無數赤色的藤須上頂著一顆碩大的蘑菇頭顱,頭顱頂開著幾朵嬌豔的花朵,每朵都有四五尺的直徑,花蒂紮根的顱頂是被百多條縱橫交錯的線路勾畫出的赤色塊狀之物,似圃園,更似去殼之後的**。
顱頂之下,是兩顆細長的妖瞳和一張裂至耳邊的血盆大口,“你是何人?”盆口張合間,露出內中密密麻麻的刺管藤墟,搖曳起伏而動。
藤妖顯然是看到獨孤離留在空中的劍氣,感覺對方並非好惹,纔有這近似重複與多餘的一問。
“……六、七、八,”獨孤離笑了笑,“可惜,還差一朵才‘九華薈萃’,練就斷須復生的境界。”
赤鬼藤,陰穢之地依腐血而生,喜食生靈之魄、血、髓、漿,以結花落果,百年一朵血曼陀羅,頂生三朵時化形成妖,生六朵而化生孢子,形似化身,至此等境界就算已成氣候,一個孢子不死,便能遁靈復生,而若至“九華薈萃”之時,九朵血曼陀羅花落果出,一顆赤血鬼冥果便是元靈宿主,號稱不死之果,有立死復生之效,一根藤須也難斬斷,真要達到這等境界的赤鬼藤,便只有以三昧以上真火或五階大成的伏魔仙光、淨世佛光方可剷除。
獨孤離當初遭遇的便是一顆生出六朵血曼陀羅的妖藤,相當於四階大成修爲,那時他正意氣飛揚,聽得有藤妖島兇名昭著,攜無畏之心而去,爭鬥之時,卻被妖藤以所攝厲魄幻成心中思想之人而道心破綻,被其趁虛而入,若非有明離佛劍光佛光警鳴,六陽神火鑑神火金蓮純陽之氣護體,幾乎陰溝翻船。而胸口那道疤痕,正是被赤鬼藤刺管刺中所留。事後獨孤離自省,以此留念,警醒自己對對手不得心存蔑視之意。
事後獨孤離一把至陽之火將整個妖藤島焚了個乾乾淨淨,可因心中思想之人被藤妖幻出而惑亂自己,對此類妖物便一直心存殺意。
語不投機半句多,已生出八朵血曼陀羅的藤妖臉色一變,尖叫一聲,:“孩兒們,佈陣!”就見地面赤影中冒起無數突起,與藤妖一般興貌,只是頂上無花,體形也要小上了不少,這些孢子藤妖潮水般一擁,將獨孤離圍圓,觸鬚插在地上將頭顱頂高數尺,又生出無數刺管在空中揮舞,刺管枝蔓上長有巨大三角灰葉,葉面三點紅光,赫然是一張張人臉,人臉雙目猩紅,口中吐著濃濃血煞,發出痛苦哀嚎之聲,顯然是先前爲妖道所害,死後靈魄仍爲所攝,化作陰靈對敵之用,不得往生。
獨孤離眼神越發冷漠下來,他身後小妖卻沒有他那般的定力,身軀一顫,差點就從空中墜落。
藤妖卻是不管,口中發出一聲尖銳至極的嘯聲,鬼哭狼嚎之聲頓時劇高一個臺階,顱頂八朵嬌豔大花上同時浮起八張臉孔,這是他以千百陰靈養出的八個寄靈,最善勾魂奪魄。這把張鬼臉一出,那些陰靈就似被驅趕,一個個從藤葉上飛出,在空中游弋哭嚎,同時又見藤妖口中吐出一顆青中帶紅的內丹,血氣頓時鋪天蓋日,衆小妖有樣學樣,羣呼之後也各自吐出自己虛化的內丹,互相吸引,化出一條條血繩,交織形成一個羅天大網,那些陰靈往節點上衣靠,大網就迅疾地向包圍中的二人裹去,無天無日。
赤鬼藤妖一出手就是看家手段,足見他對獨孤離的重視。
獨孤離身後小妖臉上已經全無血色,雙目中兩圈漣漪不斷擴散,已是靈智將失之狀,這些奪魄之音雖主要針對獨孤離而去,可是他修爲實在太低,定力更是不足。恍惚之中,他似聽到身邊青年一聲冷笑,而後就是無盡的叮鈴之聲,迷迷糊糊間,天空似乎又亮了起來,他擡起頭,一朵朵白雲悠悠浮著,金色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叫人提不起勁。
肩頭被拍了下,他沒反應過來,直到第二次被拍,他仍有些茫然地轉過頭去,那個青年對著他笑了笑,問道:“現在你該告訴我,北方魔教怎麼走了。”
小妖“唔”了一句,其實他還沒反應過來,直到過了一會兒,他忽地睜大眼,擡起頭看著已無蹤影地羅天大網,再低頭看著腳下一圈規則的圓形大坑,大坑中,一節節灰燼還可看出藤條形狀,而其中最爲醒目的,莫過於那幾朵枯了的花盤。
小妖愕然地看著獨孤離,看著他對自己笑著又問了一遍:“請問,北方魔教怎麼走?”
小妖似突然就醒了,抓著他的手,急促道:“快走,你快走,赤鬼藤妖老祖是北方魔教豢養,你殺了他,等北方魔教的人來你就……”聲音到此啞然,他纔想起他的問題,他問的是,北方魔教怎麼走。
青年什麼時候走的小妖已記不得真切,他只記得,看著對方的微笑,自己就失神了,失神的時候,好似說了北方魔教的路線,好似又沒說。手心的實感讓他低下頭去,那是一口金絲大環刀,明晃晃的刀面上映照出自己失神的面孔,輕輕一動,環扣發出清脆的擊響,他能感受到大刀中蘊藏的那股厚重的靈氣,土行靈器?我有靈器了?!他覺得一切都是那麼的不真,手心實感再怎麼厚重也掩之不去。
他降下身軀,落在還殘餘著一些誅魔劍光的圓形大坑中央,呆呆地看了那些藤灰與枯花,突然舉起大刀瘋狂的劈砍,直將這些保持脆弱狀態的藤花全部攪成飛灰,他累得喘著粗氣,看著再無形樣也再無可能復活的灰燼,突然就放開大刀,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來。
斜插在地上的大刀反射著暖暖的陽光,看著小妖撕心裂肺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