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初次見阪垣,溥儀不免仔細地打量他一番;阪垣個頭不高,腦袋剃得光禿禿的,一張臉颳得青白色,因此眉毛和鼻子下面的小鬍子顯得特別黑。衣著整潔,袖口露出雪白的襯衣,褲子畢挺。他一邊說話一邊習慣地輕輕搓手,頗給人以斯文瀟灑的印象。
“謝謝宣統(tǒng)帝送的禮物,我十分喜歡?!壁嬖⑿χf,“我奉本莊司令官的命令,向您報告關於建立滿洲新國家的問題。
滿洲地域遼闊,物產(chǎn)豐富,可是多年來人民生活卻極其貧困,這是張氏父子虐政的結果。而且張氏父子不顧國際道義,不講一點信用,日本在滿洲的合法權益也絲毫得不到保障。因此,如果繼續(xù)在張氏的統(tǒng)治下,滿洲人民將來也是沒有希望的。我們關東軍是正義之師,不忍看到這種情況繼續(xù)下去,也爲了保護日本在滿洲的合法權益,所以面對挑釁毅然採取了果斷行動。我們關東軍並無政治野心,只是一心想幫助滿洲人民建立王道樂土……”
全是廢話!但溥儀必須耐著性子聽下去,一邊還得面帶微笑,不斷地點頭表示贊同。好不容易纔聽到阪垣談到正題:“這個新國家名號是‘滿洲國’,國都設在長春。這個國家由五個主要民族組成,即滿族、漢族、蒙古族、大和族和朝鮮族。日本人在滿洲花了幾十年的心血,法律地位和政治地位自然和別的民族相同,比如同樣可以充當新國家的官吏……”
不等翻譯把他的話譯完,他便從皮包裡拿出《滿蒙人民宣言書》和五色的“滿洲共和國國旗”放在溥儀面前。
“這,這是什麼國家!”溥儀氣恨到了極點,用顫抖的手把這些東西推開,變了調的聲音在問,“難道這是大清帝國嗎?”
阪垣用平靜的語氣回答道:“自然,這不是大清帝國的復辟,這是一個新國家。東北行政委員會通過決議,一致推戴閣下爲新國家的元首,也就是‘執(zhí)政’。”
“閣下!”一直日本人都是稱他宣統(tǒng)帝或皇帝陛下,現(xiàn)在阪垣一下把這稱謂也取消了,改稱閣下。多年來夢寐以求、眼看就要到手的皇位,怎麼一下就煙消雲(yún)散了!溥儀激動得渾身發(fā)抖,大聲爭辯道:“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滿洲人心所向,不是我個人,而是大清的皇帝。若是取消了這個稱謂,滿洲人心必失。這個問題必須請關東軍重新考慮?!?
“狗屁人心所向,真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壁嬖闹袠O度蔑視,但仍輕輕搓著手,笑容滿面地說:“滿洲人民推戴閣下爲新國家的元首,這就是人心所歸,也是關東軍同意的?!?
“可是日本也是天皇制的帝國,爲什麼關東軍同意建立共和制呢?”
“好,好,好?!壁嬖荛_這個話題,用哄孩子的口吻說,“如果閣下認爲共和制不妥,那我們就不用這個字眼。這不是共和制,是執(zhí)政制。”
“我很感謝貴國的熱誠幫助,但是別的都好說,唯有這個執(zhí)政制卻不能接受?!变邇x此時幾乎要哭出聲來了,“皇帝的稱謂是我的祖宗所留下的,我若是把它取消了,即是不忠不孝?!?
“嗯,所謂執(zhí)政,不過是過渡而已。”阪垣表示非常同情,說道,“宣統(tǒng)帝是大清帝國的第十二代皇帝陛下,這是很明白的事。將來在議會成立之後,我相信必定會通過恢復帝制的憲法。因此目前的執(zhí)政,不過是過渡時期的辦法而已。”
聽到議會這兩個字,溥儀象捱了火燙一樣,連忙擺手搖頭說:“議會沒有好的,再說大清皇帝當初也不是什麼議會封的?!?
“怎麼能這麼說呢?”阪垣不樂意了,“大日本帝國也有議會?!?
“我是說大清皇帝與議會沒有關係,如今必須走正道挽回劫運。”溥儀不厭其煩地講他的那十二條“正統(tǒng)系”的理由,反反覆覆表示絕不放棄皇帝的身分。
阪垣則一面搓著手,不斷地進行解釋和勸說。倆人爭來爭去,三個小時過去了仍沒有結果。最後阪垣終於不耐煩了,他收起了笑容,拿起皮包,立身冷冷地說:“既然是這樣,那閣下再考慮考慮,我們明天再談吧。”
“明天再談我也是這個態(tài)度。”溥儀心想,“正如老師們所說,東北目前已經(jīng)形成了這樣的局面,沒有我出來就無法收拾。日本人需要我,因此一定要堅持到底。”
第二天一早,鄭孝胥、羅振玉、鄭垂等人被叫旅順大和旅館。阪垣板著臉對他們說:“你們回去向宣統(tǒng)帝轉達,軍部的要求再不能有所更改。如果不接受,只能被看作敵對的態(tài)度,只有用對待敵人的手段作答覆。這就是軍部最後的話!”
本來還抱有一絲希望的溥儀,聽了此話便怔住了,腿一軟,跌坐在沙發(fā)上,半天說不出話來。其他人在一旁乾著急,可也不敢說話。
過了好一會,鄭孝胥纔開口說:“臣早說過,日本人很小氣,千萬不可傷了日本軍部的感情,傷了感情那是沒有什麼好處的,張作霖的下場就是殷鑑?!?
“不至於吧!”鄭孝胥的話把溥儀嚇了一跳,心想:“張作霖不過是一個土匪出身的梟雄,難道在日本人的眼裡,我這個真龍?zhí)熳右埠退粯???
“難說啊!日本人心眼很小,但行事很果斷?!编嵭Ⅰ爿p輕晃著腦袋。然後又說,“不過現(xiàn)在還來得及,臣已經(jīng)在阪垣面前極力擔承,說皇上必能乾綱獨斷?!?
所謂乾綱獨斷,就是放棄復辟。溥儀低著頭,閉著眼,沒有出聲。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鄭垂走近溥儀說,“識時務者爲俊傑。我們君臣現(xiàn)在是在日本人的掌心裡,不能吃眼前虧。與其跟他們決裂,不如索興將計就計,以通權達變之方,謀來日之宏舉?!?
溥儀心想:“是啊,如果他與日本人決裂,日本人只得另選他人。其實,日本人也並非真的沒有人選,前一陣子不是就把溥偉擡了出來嗎?”
見溥儀仍然不出聲,鄭孝胥說:“皇上啊,日本人說得出做得出,眼前這個虧不能吃。何況日本人原是好意,讓皇上當元首,這和做皇帝是一樣的。臣侍候皇上這些年,還不是爲了今天?若是皇上一定不肯,那臣只有收拾鋪蓋回家了?!?
若是“大臣”們捲鋪蓋不幹了,溥儀孤家寡人能幹什麼,他的復辟也就徹底破滅了,真的只能當寓公了。不,寓公恐怕也當不成,日本人會讓他回去嗎?溥儀不免心裡發(fā)毛,擡起頭望著鄭孝胥。想從鄭孝胥的臉上,看出一點真實的東西。
鄭垂接著他父親的話勸道:“皇上,現(xiàn)在答應了日本軍部,將來把實力培植起來,不愁不有辦法按著我們的意思去辦?!?
“皇上,”羅振玉也垂頭喪氣地說,“事已如此,悔之不及,只有暫定一年爲期,如逾期仍不實行帝制,到時即行退位,看以此爲條件,阪垣還怎麼說。”
嗯,一年爲期,這個主意還不錯。溥儀嘆了一聲,說:“唉,事已如此,也只好這麼辦了。也罷,就按這個條件去和阪垣談吧?!?
這有什麼問題,你上套就行,阪垣笑了。日本的目的是建立一個“新國家”,既不能與中國政府有聯(lián)繫,也不能與滿清政府有什麼瓜葛。至於一年以後嘛,在日本的掌控之下,什麼帝制,共和制,視情況而定,那還不是一句話。如果溥儀這個不懂事的孩子,現(xiàn)在硬要堅持皇帝名稱的話,還真是個難辦的問題。
於是,鄭孝胥就興高采烈地回來了:“皇上,談妥了,阪垣已經(jīng)同意了,他還說今晚要爲未來的執(zhí)政舉行一個小規(guī)模的宴會。”
晚上的宴會規(guī)模不大,只有二三十人,但卻很熱鬧。主要是阪垣召來了一羣濃妝豔抺的日本藝妓,給每個赴宴者都配上一個,侑酒取樂。於是鶯聲燕語,嘰嘰喳喳,熱鬧得很。
阪垣今天是真正的開心了,終於把“滿蒙”從中國分離出來,完成了日本多年的夢想。爲此,他熬過了多少不眠之夜,歷經(jīng)了多少風浪,冒了多大的風險啊!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可以說是以自己的生命與榮譽作爲賭注。直到佔領錦州後,天皇下達敇語,嘉獎關東軍,這才把心放了下來。諸事順利,升官晉銜已是指日可待。更重要的是,在日本歷史上,必將濃筆重彩地寫上阪垣徵四郎這個名字。因而此時阪垣絲毫不掩飾他成功的得意心情,他左擁右抱,舉杯豪飲,時而縱聲大笑,還不時向溥儀敬酒,祝溥儀“前途順利,達成宿願。”
而溥儀此時的大腦卻象是一盆麪糊,既紊亂而又矛盾,他不知道是該爲自己的命運高興還是憂愁,並沒有就任前應有的興奮和喜悅,臉上掛著僵硬的笑容,象個提線木偶一樣的在應酬阪垣,相互敬酒,喝著吃著,不著邊際地談著什麼。
但溥儀的“大臣”們卻與不同,,一個個都是興高采烈。特別是那些“老臣”,今天說起話來都顯得中氣十足,平日的老態(tài)龍鍾一掃而光。席間,滿耳是乾杯,米西,要西。中國話、日本話混雜在一起,笑聲、碰杯聲此起彼伏。鄭垂更是活躍,一手摟著日本藝妓,一手持酒杯在人羣中竄來竄去,一下向這個敬酒,一下又與那個碰杯。
濃妝豔抹的日本藝妓面對這一羣有老有少,服裝雜亂、神色不一的中國人,覺得奇怪。在溥儀身邊的藝妓忽然用生硬的中國話向他問道:“你是做買賣的幹活?”
已經(jīng)喝得臉色發(fā)青的阪垣聽到問話,不由放聲哈哈大笑起來。溥儀的臉色刷地一下變蒼白,不知如何回答纔好,只跟著木然地呆笑。
五
一回到太陽溝住處,溥儀臉色鐵青,摔杯砸碗地大發(fā)脾氣。想到自己滿懷復國希望來到東北,卻不能做大清帝國的皇帝,而做了“滿洲國執(zhí)政”,如何對得起祖宗!堂堂一國之君,卻被下賤的日本妓女看成是做“買賣的”,有何尊嚴!溥儀越想越氣,越想越覺得委屈,責罵他的“大臣”們不中用。
“大臣”們倒也很理解他此時的心情,但卻沒有“君辱臣死”的高尚情懷,反而便紛紛勸慰:
“唉,皇上忍辱負重,紆尊降貴屈爲執(zhí)政,我們也爲此深感悲憤。但這是爲了祖宗之基業(yè),是爲了復國,爲了得到日本人的幫助,不得已而爲之。創(chuàng)業(yè)的君王每每有暫寄籬下,以求憑藉之必要,歷史上不乏其事……”
“其實,這些日本女人說的話雖然不中聽,但仔細想來也並沒有錯。復國也和做買賣的道理是一樣的,先要下些本錢,然後才能獲利?,F(xiàn)在我們需要日本人的幫助,因而忍辱負重,紆尊降貴屈就等於是下本錢。等我們的力量強大了,那時我們便可以自己作主了,那時就是獲利了?!?
“復國之事有甚於開國,其艱難自然是可想而知的了,皇上切不可氣餒,越是如此,我們越要迎難而上?;噬线€年輕,要以百折不撓的精神,復興我大清帝國。”
“現(xiàn)在皇上是受點委屈,但想到今後大清能復國,爲了祖宗的千年基業(yè),這也是值得的?!?
“古越王勾踐,臥薪嚐膽,終得復國?;噬辖袢杖倘柝撝兀瑺懙氖谴笄鍖砬暄泳d?!?
“皇上爲了復辟大清忍辱負重,將來少不了青史留筆,中興之功直追聖祖,當爲萬世敬仰?!?
商衍瀛的職務聽起來有點古怪,是溥儀的“南書房行走”?!澳蠒俊笔钱斈昕滴踉O置的,相當於皇帝的秘書處?!澳蠒啃凶摺保簿褪腔实鄣摹皺C要秘書”。大家紛紛勸慰溥儀時,商衍瀛倒沒有多說什麼,他燒旺火盆,把手烤暖,擺開了“乩壇”。
扶乩是古代“天人交通”術的一種,是中國道教的一種占卜方法。據(jù)說,人們就是通過這種方式與神靈溝通,以瞭解神靈的意思。扶即扶架,乩即卜以問疑,又稱扶箕、扶鸞、揮鸞、降筆、請仙、卜紫姑、架乩等等。所謂乩壇,也就是扶乩所設的神壇。用通俗的白話來說,就是在一個架(臺)上,放置一個盛有細沙的木盤。扶乩的方法,就是是用乩筆在木盤的細沙上寫字。
扶乩要燒香點燭,唸咒請神下凡。請來的神下凡後,會“附身”於乩人,他手中的乩筆就會不由自主地在木盤的細沙上寫字或畫圖。這些字和圖形,就是神靈的旨意了。當然,神明對器具也不是太講究。如果太講究的話,神明和凡人的往來就困難了,凡人心意纔是最主要的。沒有木盤,可用簸箕什麼的代替;沒有細沙,可用米穀、灰土等代替。至於乩筆,可以是毛筆,也可以是筷子,甚至可以是小木棍。
商衍瀛,字雲(yún)亭,號蘊汀,六十三歲,廣東番禺人,祖籍遼寧鐵嶺,屬漢軍正白旗。是一九○三年考中進士,曾入翰林院,任侍講兼京師大學堂預科監(jiān)督。商衍瀛的弟弟商衍鎏更是了不起,在一九○四年清朝最後一次科舉中,得殿試第一甲第三名,成爲科舉史上最後的一名探花。商家兩兄弟在廣東科舉史上有“禺山雙鳳”的美譽,而且都是書畫大家。
子不語怪、力、亂、神。商衍瀛身爲儒門弟子,卻違背聖訓,經(jīng)常與神“交往”。開了“乩壇”後,也不知商衍瀛請來的是哪路神仙,根據(jù)他的解釋,大仙預示將來一切如意?,F(xiàn)在雖有些小波折,但以後皇上必能重登龍位,復辟大清。
經(jīng)過“大臣”們的一番勸慰,再加上“神示”,溥儀的心情逐漸地穩(wěn)定下來了。他自我安慰地想:“凡事冥冥中自有定數(shù),誰也拗不過天,想來是我命中該有此一劫,過了這一關就好了。”
既然如此,那就準備上任吧。他揮手命令隨侍:“準備香案。”
隨侍們把香案擺好後,溥儀跪在香案前,對祖宗祭告了一番:“二十年來,視民水火,莫由拯救,不勝付託,叢疚滋深。今以東三省人民之擁戴,鄰邦之援助,情勢交迫,不得不出任維持之責。事屬創(chuàng)舉,成敗得純,非所逆睹。惟念自昔創(chuàng)業(yè)之君,若晉文之於秦穆,漢光武之於更始,蜀先主之於劉表、袁紹,明太祖之於韓林兒,當其經(jīng)綸未展,不能不有所憑藉,以圖大舉。茲本思辱負重之心,爲屈蠖求伸之計,降心遷就,志切救民;兢兢業(yè)業(yè),若履虎尾。敢訴愚誠,昭告我列祖列宗之靈,伏祈默佑。”
溥儀已經(jīng)同意出任“執(zhí)政”,於是,二月二十五日,東北行政委員會發(fā)表了“建國”的電文:
奉天省政府、吉林長官公署、黑龍江省政府、熱河省政府、哈爾濱特別區(qū)長官公署、呼倫貝爾都統(tǒng)公署、哲裡木盟盟長公署、昭烏達公署、車索圖公署均鑑。本會成立後,籌議東北各省區(qū)既蒙古區(qū)域建設新國家事項,茲經(jīng)本日議決,新國家之名稱定爲‘滿洲國’,元首稱爲‘執(zhí)政’,年號定爲‘大同’,國旗用新五色旗,首都定在長春。
東北行政委員會
大同元年二月二十五日
二月二十九日上午,“全滿促進建國運動聯(lián)合大會”在瀋陽自治指導部禮堂內召開。七百個“代表”參加會議,通過了《全滿促進建國運動聯(lián)合大會宣言》和《全滿促進建國運動聯(lián)合大會決議》。最後,作爲緊急建議案,大會通過了由溥儀就任“滿洲國執(zhí)政”。
下午會議結束後,接著舉行“新國家成立慶祝遊行大會”。由八十輛汽車組成的車隊,拉著揮舞著“國旗”的一羣人在瀋陽城內巡遊。從此日起,“滿洲國”正式登場。
三月一日,“滿洲國”發(fā)表了建國宣言:
想我滿蒙各地,屬在邊陲,開國綿遠,徵諸往籍,分並可稽,地質膏腴,民風樸茂,迨經(jīng)開放,生聚日繁,特產(chǎn)豐饒,實爲奧府,乃自辛亥革命,共和民國成立以來東省軍閥乘中原變亂之機,攫取政權,據(jù)三省爲己有,貔貅相繼,竟將二十年,很厲貪婪,驕奢淫佚,罔顧民生之休慼,一惟私利之是圖。內則暴斂橫徵,恣竟揮霍,以致弊制紊亂,百業(yè)凋零,且復時逞野心,進兵關內,擾害地方,傷殘民命,一再敗衄,猶不俊悔;外則蔑棄信義,開釁鄰邦,夙味親仁之規(guī),專取排爲事。加以警政不修,盜匪橫行,遍於四境,所至據(jù)掠焚殺,村裡一空,老弱溝壑,餓莩載途,以我滿蒙三千萬之民衆(zhòng)託命於此殘暴無法區(qū)域之內,待死而已,何能自脫。
今者何幸,假手鄰師,驅茲醜類,舉積年軍閥盤踞秕政萃聚之地,一旦廊而清之,此天予我滿蒙之民蘇息之良機,吾人所當奮然興起,邁往無前,以圖更始者耳。惟是內顧中原,自改革以遷,初則羣雄角逐,爭戰(zhàn)頻年;近則一黨專橫,把持國政。何曰民生,實置於死;何曰民權,惟利是專;何曰民族,但知有黨。既曰天下爲公,又曰以黨治國,矛盾乘謬,自欺欺人,種種詐僞,不勝究詰,經(jīng)來哄迭起,疆土分崩,黨且不能自存何能顧。於是**橫行,災祲存告,毒痛海內,民怨沸騰,無不痛心疾首於政體不良,而追思睘昔政治清明之會,直如唐虞三代之遠,不可幾及,此我各友邦共所目睹,而同深感嘆也。夫以二十年試驗所得,其結果一至於此,亦可廢燃返矣,乃獨猶諱疾忌醫(yī),怙其舊惡藉詞民意從新,未可渴抑,然則縱其所之,非浸至於共產(chǎn),以自陷於亡國滅種之地不已。
今我滿蒙民衆(zhòng),以天賦之機緣,而不力求振拔,以自脫於政治萬國惡國家之外,勢必載胥能溺,同歸於盡而已。數(shù)月來幾經(jīng)集合,奉天、吉林、黑龍江、熱河、東省特別區(qū)、蒙古各盟旗、官坤士民詳加研討,意志已趨一致,以爲爲政不取多言,只視實行如何,政體不分何等,只以安集爲主。滿蒙舊時,本另爲一國,今以時局之必要,不能不自謀樹立,應即以三千萬民衆(zhòng)之意向,即日宣告與中華民國脫離關係,創(chuàng)立滿洲國。茲特將建設綱要,昭布中外,鹹使聞知。
竊維政本於道,道本於天,新國家建設之旨,一以順天安民爲主,施政必徇趨真正之民意,不容私見之或存,凡在新國家領土之內居住者,皆無種族之歧視,尊卑之分別,除原有之漢族、滿族、蒙族及日本、朝鮮各族外,即其他國人,願長久居留者,亦得享平等之待遇,保障其應得之權利,不使其有絲毫之侵損。及竭力剷除往日黑暗之政治,求法律之改良,勵行地方自治,廣收人材,登用賢俊,獎勵實業(yè),統(tǒng)一金融,開闢富源,維持生計,調練警兵,肅清匪禍。更進而言教育之普及,則當惟禮教之是崇,實行王道主義,必使境內一切民族,熙熙皞皞,如登春臺,保東亞永久之光榮,爲爲世界政治之模型。其對外政策,則尊重信義,力求新睦,凡國際間舊有之通例,無不敬謹遵守,其中華民國以前,與各國所定條約之屬於滿蒙新國家領土以內者,皆照國際慣例,繼續(xù)承認,其有自願投資於我新國境內創(chuàng)興商業(yè),開拓利源,無論何國,一律歡迎,以達門戶開放機會均等之實際。以上宣佈各節(jié),爲新國家立國主要之大綱,自新國家成立之日記,即當由新組之政府,負其責任,以及誠懇之表示,向三千萬民衆(zhòng)之前宣誓實行。天地昭鑑,無渝此言。
滿洲國政府
大同元年三月一日
六
三月一日下午,呼倫貝爾的凌升、吉林的張燕卿、遼寧的馮涵清、黑龍江的趙仲仁、哈爾濱的葆康、蒙古的蘇寶麟六人作爲特使,“代表”東北三千萬民衆(zhòng),來到旅順“懇請”溥儀就任執(zhí)政。
懇請書雲(yún):“伏維有清聖賢遞作,垂三百年,深仁厚澤,浹於民心,辛亥遜位,以不忍塗炭生靈而爭一家一姓之私,遽以政權公諸天下,讓德光昭,尤爲中外國人同所頂仰。詎自共和成立以來,紀綱日墮,爭戰(zhàn)頻仍,軍閥黨徒,迭爲消長,禍國殃民,於今彌烈,而我滿蒙各地,既爲殘暴所憑,更受論胥之苦,水深火熱,呼籲無門。今幸一旦廓清,亟丞與民更始,爰建新國,名曰滿洲,惟是天生烝民,必立之長,謳歌獄訟,民意是歸,事經(jīng)行政委員博徵輿論,密察羣情,研慮再三,久而後定。僉以前清宣統(tǒng)皇帝衝令遜政,功德在民,念載潛居,聲聞益懋,謹以我三千萬民衆(zhòng)一致之推戴,懇請權領滿洲新國執(zhí)政。想當年救民爲志,不惜敝屣尊榮,今者所以救國爲懷,紆尊屈任,正無悖夫初心。況遼瀋爲豐鎬舊幫,誼同桑梓,痌瘝在念,何能恝然,伏乞俯徇民意,即日就任,以慰來蘇之望。謹答詞籲請,派遣代表凌升等齎呈淵鑑,不勝迫切待命之至?!?
儘管內心已恨不得一步馬上就上任,但形式還要做,不能顯出急切的樣子,失了身份。因而當凌升等人“代表東北三千萬民衆(zhòng)懇請執(zhí)政上任”的時候,溥儀避開,先讓鄭孝胥代他接見,並致答詞:
“予自經(jīng)播越,退處民間,閉戶讀書,罕聞外事。雖宗國之玷危,時軫於私念,而拯救之方略未講。平時憂患餘生,才微德鮮。今爾等前來,猥以藐藐之躬,當茲重任,五中驚震,倍切慚惶。事未更則閱歷之途淺,學未裕則經(jīng)國之術疏,加以世變日新,多逾常軌,際遇艱屯,百倍疇昔。人民之疾苦已臻其極,風俗之邪詖未知所屆。既不可以陳方醫(yī)變癥,又不可以推助徇末流。所謂危急存亡之秋,一髮千鈞之會,茍非通達中外,融貫古今,天生聖哲,殆難宏濟,斷非薄德所能勝任。所望另舉賢能,造福桑梓,勿以負疚之身,更滋罪戾。”
鄭孝胥的閩腔京語不太好懂,不過也不要緊,程序大家都知道。等鄭孝胥吱呀吱呀地念完,溥儀纔出來接見凌升等人。於是一方“懇請”,一方“婉辭”。雙方裝模作樣地做完了戲,各自退場。
過了四天,三月五日,“代表”的人數(shù)增加到三十二人,第二次出場到旅順“懇請”。懇請書雲(yún):“前以羣情推戴,合詞籲請,俯徇民意,暫領滿洲新國執(zhí)政事務。伏承溫諭,益見沖懷。此次皇帝矜念滿蒙黎庶,屈志救民,盛德謙光,同深感戴,至日後政體,設有違忤不適之處,去就自當敬尊聖意,決不敢絲毫相強。特再聲明,仍懇星言夙駕,以慰三千萬民衆(zhòng)喁喁之望。”
本來應該按“老臣”們的意見,要三請纔出來,體現(xiàn)出他的尊貴。但阪垣等人不耐其煩,催促他們快一些。於是溥儀在二請時便由鄭孝胥出面答道:“前表愚衷,未蒙矜諒,更辱推戴感惕交深,慨自三省變興,久失統(tǒng)治,承以大義相責,豈敢以暇逸自寬,審度再三,重違羣望,今本憲法尚未成立,國體尚待決定,竊以爲天下無弊之法,所當兩權其重輕,才力有不及之時,要貴自知其長短,固不敢強人而從己,亦未敢違道以趨時,今與國人預約,勉竭愚昧,暫任執(zhí)政一年,一年之後,爲多隕越,敬避賢路。倘一年之內,憲法成立,國體決定,若與素老相合,再當審慎,度德量力,以定去就。若其未合,即當辭退,此約必得國人公認,然後敢承,期有出言可踐之實,庶免爲德不卒之譏。蓋天下有明知其法之善,盡心而爲之,或有不如初老者矣;未有明知其法之不善,違心而爲之,而或收善果者也。覆轍未可重跡,徇人必至失己,願得一言,以爲息埌,此心皦日,幸垂諒焉。”
三月六日,溥儀在他的“大臣”們和日本人的陪同下,到達湯崗子溫泉,仍然在對翠閣下榻。第二天,張景惠、趙欣伯等十人作爲“迎接使”來到湯崗子溫泉。禮不可廢!在“大臣”們的堅決要求之下,張景惠等人再次作了“懇請”,總算完成了三請的程序。
三月八日上午,溥儀在啓程前往長春赴任。當掛著五色旗的專列經(jīng)過瀋陽的時候,溥儀恭恭敬敬地站了起來,面向北陵,向祖先致遙拜之禮。
下午三時,溥儀在張景惠、趙欣伯、以及到公主嶺迎接的熙洽、張海鵬等人的陪同下,乘火車到達了長春。車尚未停穩(wěn),就聽到站臺上響起了軍樂聲和人們的歡呼聲。溥儀在一羣人的簇擁下走上站臺,只見到處是日本憲兵隊和各色服裝的隊列。在隊列裡,有長袍馬褂,有西服革履,也有日本和服。人人的手中都有一面小旗子,一邊搖晃,一邊在喊著什麼。看到這場面,溥儀不禁激動起來了。幾個月以前,從天津到東北時,在營口碼頭上岸沒有盼到的場面,今天到底盼來了!
“皇上你看,”正在隊列前走著,在他身邊的熙洽指著一隊夾在五色旗和太陽旗之間的黃龍旗對他說,“這些都是我們旗人,他們盼皇上盼了二十年了!”
這四十多個清朝的遺老遺少,是熙洽特意安排的“吉林舊人迎鑾團”。其他的人見到溥儀,只是立正躹躬。而這一幫人則是穿著長袍馬褂跪伏在地,有的人還淚流滿面地不停地伏首叩拜,因而在人羣中顯得十分突出。不僅如此,在他們後面有一面寫著“吉林八旗舊臣迎大清宣統(tǒng)陛下”大字的大旗。
看到這場面,溥儀越發(fā)激動,不禁眼淚盈眶,嘴裡喃喃地說道:“滿洲人民是懷念舊朝的、是愛戴我的,我是皇帝,我是真龍?zhí)熳??!?
“是的,”熙洽點頭迎合說,“我們都盼望著皇上能恢復舊朝,重振我大清的龍威?!?
坐上汽車,溥儀此時滿腦子只顧想他的紫禁城,想當年被馮玉祥的國民軍趕出城的情形,想到“東陵事件”後他曾發(fā)過的誓言,想今後如何“中興”清朝……。
長春地處東北腹地核心,是東北地區(qū)天然地理中心。長春地名的歷史由來,衆(zhòng)說紛紜。在公元前兩千年,曾是古肅慎王國的第二個王都,稱爲喜都。在遼金時代,長春一度是中國北方的軍事、政治、文化中心。不過,長春古城近千年之前就毀於戰(zhàn)火,不復存在了。
蒙古日益強大後,攻遼滅宋,長春地區(qū)成了蒙古人的遊牧區(qū)域。清朝前期,屬於蒙古王公的封地。一八○○年,由於內地受災的漢民大量“闖關東”,清王朝阻止無效,設“長春廳”管理流民。一八六五年,長春纔開始修築城垣。因此,長春說起來應該還是個“新”城市。
一八**年,長春廳升爲長春府。民國後,廢府改縣,長春府也就改爲長春縣。一九二五年,長春設立市政公所,籌備建市。一九二九年,長春縣人口超過五十萬,正式設立“長春市政籌備處”,長春縣向長春市過渡。
長春市政籌備處距離火車站並不遠,還沒等溥儀想出個名堂,汽車就在一座青灰色建築前停下了。
這座灰色的庭院位於商埠地北端,是一座中西結合的建築羣,房舍是洋式的,而對稱的佈局及其大堂、起居住房的安排又是中國傳統(tǒng)式的。它的歷史並不長,一九○八年開始建設,一九○九年五月竣工。整個庭院佔地十萬五千平方米,建築佔地二萬五千平方米,據(jù)說造價爲白銀九萬多兩。
這裡原是“吉林西路兵備道”的衙署,民國之後,它改爲“西南道觀察使署”,後來又改爲“吉長道尹公署”。吉長道撤銷後,它又成了“長春市政籌備處”。爲了與日本人打交道,南京政府在此還設了一個“外交部駐長春交涉員辦事處”。
這裡曾經(jīng)是長春的最高官府,是長春最宏偉的建築羣。即使是在此時,不僅對於一般人,就是對於許多官員來說,這已經(jīng)是很好的房子了。但是,興奮的溥儀下車一看,火熱的心頓時涼了許多:沒有紅牆碧瓦,又是二十多年的舊房子。既沒有帝王的威嚴和奢豪,也沒有顯示出新“國家”的新氣象,顯得淒涼而寒酸?!拔业奶炷?,哪裡有半點紫禁城的味道!連靜園也不如!”
三月九日下午三時,在匆忙收拾起的大廳裡,這裡奏起了“國歌”,爲溥儀舉行就職典禮?!笆锥肌?、“國號”、“國旗”等等都好定,但“國歌”卻不是一下就能定的。當然,這突然冒出來的“國歌”,究竟是以《小寡婦上墳》還是《蘇三起解》的曲子爲基調就沒有人去理睬了,反正只要熱鬧就行了。
在樂聲中,日本人、前清舊臣代表、東北行政委員會的委員,各省主要官員和“民衆(zhòng)代表”魚貫而入。
張海鵬現(xiàn)在是侍從武官長,賓客入座後,他首先出場。侍從武官長伴在皇帝、國王、總統(tǒng)等這類國家元首身邊,通常是個的形象人物,在人們的印象中應該是身材魁武、相貌堂堂的青壯年。張海鵬雖然身材魁武,但已經(jīng)年過花甲,鬚髮皆白,而且一臉的麻子,他的出場使人們大跌眼鏡。
在張海鵬的引導下,身穿西式燕尾服、頭戴高禮帽、鼻子上掛黑眼鏡的溥儀,帶著八名文武官員入場,登上大堂正中座北朝南、背靠著明黃色屏風的“執(zhí)政”位上。本來溥儀是準備穿龍袍就職,但阪垣再次強調,“滿洲國”是新建國家。既然不是清朝復辟,當然也就不能穿龍袍。不過,穿著西式服裝也就罷了, 大典之時,他還戴著一副墨鏡,有點不倫不類了。
溥儀登上大堂正中座北朝南、背靠著明黃色屏風的“執(zhí)政”位上。衆(zhòng)人向溥儀行了三鞠躬,溥儀以一躬作答。鄭孝胥、羅振玉等前清舊臣,特行跪拜禮。
“參議府議長”張景惠,“民政部總長兼奉天省省長”臧式毅分別“代表”全東北的三千萬民衆(zhòng),捧著用黃綢緞包裹的“國璽”和“執(zhí)政印”來到主席臺,將其呈交給溥儀。
接印後,由“國務總理”鄭孝胥代溥儀宣讀《執(zhí)政宣言》:
“人類必重道德,然有種族之見,則抑人揚己,而道德薄矣。人類必重仁愛,然有國際之爭,則損人利已,而仁愛薄矣。今立吾國,以道德仁愛爲主,除去種族之見,國際之爭,王道樂土,當可見諸實事。凡我國人,望其勉之。”
鄭孝胥搖頭晃腦把《執(zhí)政宣言》讀完後,衆(zhòng)人起立向著溥儀三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在衆(zhòng)人的高呼之中,溥儀起身,沿著人羣中的的通道走到院中,衆(zhòng)人跟隨其後?!白鄻罚 彼径Y官大喊一聲,於是再次響起了“國歌”。
趙欣伯在衆(zhòng)人的注視下,升起了紅、藍、白、黑、滿地黃的“國旗”,“滿洲國”正式成立。
此時,冰凍的大江尚未開化,三月的長春依然春寒料峭,人們似乎感覺不到一點春天的氣息。淒厲的寒風夾雜著乾燥的泥沙打在窗戶上啪啪作響,令人產(chǎn)生房子搖搖欲墜的錯覺。
草合離宮轉夕輝,孤雲(yún)飄泊復何依?山河風景原無異,城郭人民半已非。滿地蘆花和我老,舊家燕子傍誰飛?從今別卻江南路,化作杜鵑帶血歸。
白山黑水在悲嗆地哭泣:今日屈作倭寇奴,何時重回中華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