擴廓帖木兒一邊安排所部做好撤退的準備,一邊密切關注著甲二十三號高地的戰況。半個時辰過去了,整個高地瀰漫著一片濃煙,而紅色卻依然在山丘最高處如隱如現,擴廓帖木兒知道,這條後路恐怕已經難以搶到手了,擺在他面前唯一的去路便是帶著剩餘的三萬騎兵如何從近十萬明軍的包圍中突圍出去,但是擴廓帖木兒心裡卻沒有半點把握,他不知道自己能從重圍中帶出多少殘兵,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安全地離開這裡。
“轟!”炮聲更加密集了,看到大勢已定的明軍加強了火力覆蓋,不僅是重炮,已經進入陣地的九斤野戰炮也開始向元軍轟擊。這類火炮數量非常多,兩路加在一起差不多有兩百餘門,轟擊起來有點鋪天蓋地的味道。雖然只給元軍帶來了不到千人的傷亡,但是那種氣勢卻極大地打擊了元軍的士氣。
南邊鄧友德部已經依靠山勢地理擺好了隊形陣勢,他們以守爲主,步步緊逼,從南邊擠壓元軍的空間。他們以團爲單位,擺下一個個厚重的橫線方陣,十幾個團的橫線方陣連起來又成了一個巨大的斜線,像一把巨剪的一邊,從南邊向元軍剪去。
不一會,剪刀邊的尖部開始齊射,煙霧開始籠罩整個戰場。靠得近的元軍捱了一排槍子,人叫馬嘶中跌落了幾十人,更多的人和馬卻顯得一片混亂。在將領和軍官的喝令下,騎兵們在狹窄的空間無可奈何地發起衝鋒。很多策馬開始奔馳的騎兵知道,就算他們能衝破明軍第一道戰線,卻無法衝破南邊山嶺上站滿了的紅色。可是他們也知道,他們唯一的路就是向前衝去,時間和空間不允許他們掉過頭向似乎還有一線生機的東北方向衝去。
看到元軍衝來,第一道三排明軍在平地上組成了一道厚實的刺刀陣,阻止著元軍騎兵前進,在他們的後面,另一道三排明軍站在稍高的山坡上開始齊射,子彈從第一道明軍的頭上飛掠過,向元軍迎面衝去,
喧囂的戰場上充滿了人聲馬叫,也充滿了生與死的轉變,鉛彈是漫無目的的,也是鋪天蓋地的,沒有人知道決定自己生死的那一顆鉛彈將會在哪裡等待他,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踢動著馬刺,揮舞著馬刀,挺直胸膛,勇敢地面對著飛瀉而來的鉛彈,然後勇敢地死去全文閱讀。
擴廓帖木兒遠遠地看到這一幕幕,他努力地閉上自己的眼睛,他寧願相信這是一場噩夢。最後他睜開眼睛,看著東北方向對面的明軍,大吼道:“蒙古的勇士們,用我們的馬刀砍下他們的頭顱!”
這是最後一擊,兩萬餘鐵騎開始結隊向東北方向的明軍發起衝鋒,一戰下來後,不是我死就是你亡,這個世界不應該存在著兩個強者。
面對著元軍孤注一擲的進攻,明軍們沒有顯得驚慌失措,他們相信手裡的武器,更相信身邊的戰友。開火射擊,裝填彈藥,他們的眼裡沒有迎面衝來的元軍騎兵,沒有旁邊中箭倒下去的同伴,他們的眼裡沒有死亡和恐懼,他們的眼裡只有勝利和失敗。
馮國勝部前敵指揮侯明站在隊伍的中間,他側耳傾聽著滑膛槍和火炮連綿不絕的怒吼聲,他深吸一口氣,品味著飄過來的硝煙味,彷彿那是春天醉人的氣息。遠方,數以萬計的騎兵像是草原上橫行奔馳的牛羣,他們聲勢浩大,攜帶著九天雷動之勢,從遠傳馳騁而來,似乎要席捲著阻擋他們前進的一切。
可是橫七豎八的長矛馬車,一道又一道的鐵絲網像礁石一般,讓他們奔騰的衝勢停滯下來,而呼嘯著飛掠過的鉛彈更像是逆流而上的尖石厲巖,潮水在這裡被停滯,然後被擊出無數紅色的浪花。不停的有人從馬上跌落,不停的有騎兵連人帶馬地在地上滾動著,這些曾經無敵天下的騎兵像是被什麼人捆住了手腳,更像是撞到了尖刀上一般。落馬者的慘叫,戰馬的悲嘶都無法掩蓋響徹天地的槍炮聲,馬蹄翻出的塵土,人馬滾動揚起的塵埃,被一股股噴薄而來的濃煙吞噬著,在這個鐵騎馬刀與鋼鐵火藥交鋒的戰場上,失敗者躺滿了整個泥地,勝利者卻還在咆哮著。
“大人,前面的壓力越來越大了!”副官跑來向侯明稟報道。
“我知道了!”侯明早就看到元軍的衝鋒越來越瘋狂,明軍是爲了勝利而堅持著,元軍卻是爲了生存而瘋狂著。
“是不是向馮將軍請援?”副官遲疑地建議道。
“不用了!”侯明瞇了瞇眼睛道,“我們有三萬軍隊,難道還擋不住元軍的兩萬鐵騎?只是這地方太窄了,元軍集中了兵力,我們卻擠在了一塊,反而發揮不出火力優勢來。傳令下去,各部以營爲單位,結成菱形陣隊,放元軍進來。”
接戰的地方的確太小了,三萬明軍大部分都被擠在後面,只有不到一萬餘人與元軍接觸,而元軍卻可以輪番地進攻,所以造成的壓力的確很大。
隨著侯明的命令下達,原本就以營爲單位呈縱隊排列組成一個個大橫線的明軍立即開始行動。他們在都營的命令下,各隊迅速圍成了一個個四方菱形。明軍列隊地不慢,元軍騎兵衝得更快。
明軍各營還在緊張地列隊改變陣形時,元軍騎兵揮舞著馬刀便衝了進來,他們手裡的馬刀一揚,只見寒光一閃,飛起一串血珠,兩三個明軍士兵的胸口上出現一道深深的口子,剛站好的菱形陣一邊立即出現了一個小缺口。
元軍騎兵縱馬在讓出的空隙裡穿行著,而明軍在緊張地列隊準備迎戰和填補傷亡造成的空缺。當騎兵衝到中部時,明軍終於開槍了,做好調整的士兵舉著滑膛槍對著直衝過來的元軍開火,鉛彈從斜斜的兩邊飛了過來,正在疾馳的上百騎兵身子往後一翻,飛落在地上,或者坐騎馬頭向地上一栽,連人帶馬滾落在地上,揚起的塵土慢慢與噴出的煙霧混合在一起最新章節。
最前面的明軍可以說是損失慘重,甚至有一個團的各營已經無法組成完整的菱形陣,只好各營殘部拼湊在一起,結成一個臨時的亂陣苦苦支撐著。但是他們爲後面的戰友爭取了足夠的時間。由於地勢狹長,超過五萬明軍在這裡擠成了一長條,如果剛纔侯明不及時變陣,一旦被元軍騎兵衝破一個缺口,後面的明軍將發生連鎖反應,各團各營都是呈縱隊行進勢態,無法形成密集火力,因此也將無法抵禦元軍騎兵集中兵力的突擊。現在明軍已經展開,上百個菱形陣已經在甲二十三號高地兩翼密密麻麻擺開,元軍騎兵就算是衝進去,也將面臨石嶺關前木真火奴部遇到的問題,他們將不由自主地被各個菱形分開,然後遭到明軍來自四面八方的火力打擊。
戰馬還在悲嘶著,火槍還在咆哮著,騎兵的馬蹄聲沒有停下來,而沉悶的槍聲依然連綿不絕。到處都是廝殺,只是這種廝殺與以前大不一樣,很多交手不再是短兵相接的肉搏戰,勝負在相隔數十米、十幾米開外便已經決定了。
儘管前面已經倒下了不少同伴戰友,但是元軍騎兵依然昂著頭、舉著馬刀、策動著坐繼續向前衝去,他們骨子裡還有草原民族的彪悍和自信,他們依然相信天下依然是鐵騎的草原。他們嘴裡發著嗬嗬的高聲,毫不猶豫地投身入無邊無際的紅色海洋中,然後用他們血肉之軀迎擊著漫天飛來的鉛彈。
太陽已經開始西沉,有點發黃的陽光從西邊的石嶺關斜投過來,穿過了無盡的煙霧和塵土,鐵蹄聲、人叫聲、馬嘶聲,在桔紅色的陽光下就像是一個個在史書竹簡上飄動的字符,最後和那些晃動的身影凝固在一起,慢慢地落在這片不知流了多少先人鮮血的古老土地上。而那些在天地山巒間迴響的槍炮聲,就像是在竹簡上刻字的刀筆,在這卷青史上刻下了新的印記。
擴廓帖木兒在上千親兵的護衛下,順著洪流衝進了東北方向的明軍軍陣中,只有置身其間,擴廓帖木兒才能體會到血與火的考驗。
到處都是槍聲,不管元軍騎兵如何地縱馬馳騁,卻總也防不住從何處飛來的鉛彈。舉目望去,到處都是紅色,到處都是火光,到處都是濃煙,擴廓帖木兒甚至感覺自己像是被放進了一個大熔爐裡面,無情的爐火在淬鍊著他們,試圖將他們身上的驕傲、自信和生命一起全部摧毀掉。
整個戰場全亂了,到處都是煙霧籠罩,到處都是致命的陷阱,到處卻都是紅色。數萬元軍騎兵深陷其中,就像是被夏天烈日包圍的冰雪,他們拼命地掙扎,卻無奈地發現自己的生機在一點點流失。他們曾經勇敢地穿過濃煙向紅色衝去,可是槍聲、爆炸聲和紅色一起迅速地吞噬著他們,然後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一片濃煙中。
“王爺,前面到處都是死屍,看不清去路。”侍衛長失迷貼不花無可奈何地稟報道。
擴廓帖木兒回頭看了看西邊的太陽,然後指著正對的方向說道:“那邊是東北方向,我們往那裡衝!”
失迷貼不花深吸了一口氣道:“王爺,待小的在前面給你探路。你們趕緊護好了王爺,明軍的子彈不找眼,可別傷著了王爺。”
失迷貼不花帶著上百親兵衝進了濃煙中,而數百親兵將擴廓帖木兒圍得水泄不通,更有十幾個牛高馬大的親兵策馬貼身圍著,防的就是不知會從濃煙何處鑽出來的鉛彈。
在濃煙中穿行了一陣子,擴廓帖木兒的耳朵裡塞滿了慘叫悲嘶聲,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從這個該死的地方逃出去?義父的一世英名,還有蒙古鐵騎的不世威名現在全毀在自己的手上了。擴廓帖木兒惱怒地揮動著手裡的鋼刀,想將慢慢捲過來的硝煙趕走,可是這帶著刺鼻味道的濃煙卻從四面八方圍了過來,如何趕走?
“王爺最新章節!那邊有將士們殺出一條血路來了。”過了兩刻鐘,失迷貼不花帶著一臉的疲憊和一身的傷痕跑了回來,他的身後只剩下十來個人了。
“趕緊過去。”擴廓帖木兒這個時候絲毫不敢矯情。
“你們多來些人,護著王爺的右邊,”失迷貼不花不動聲色地策馬走到擴廓帖木兒的右邊,然後指著剩餘的親兵說道。
“怎麼回事?”擴廓帖木兒覺得有些不對。
“王爺,我剛纔探過路,右邊好像有大股明軍,不過他們還沒有合圍,我們得趁早。”失迷貼不花沉聲答道。
走了一會,擴廓帖木兒覺得這條路的確清靜很多,剛纔還在耳邊縈繞的槍聲慢慢地變得很遠了,不過地上的人馬屍體卻好像沒少,而且同樣籠罩在濃煙之中。
“轟!”突然,右邊傳來接二連三的沉悶巨響。
“是明軍火炮!”擴廓帖木兒大叫不好道。
“趕緊靠緊了,護住王爺!”失迷貼不花大叫道,招呼著右邊數百名親兵往中間集中。
“失迷貼不花,你想幹什麼?”擴廓貼木兒聽到濃煙中散彈的呼嘯聲,還有從中間傳來的淒厲的慘叫聲。
“王爺,只有這條路了,這裡只有明軍的火炮封鎖,擋過一陣就……”旁邊的失迷貼不花剛說到一半,他的半個腦袋突然在血水橫飛中不見了,剩下的半個腦袋搭拉在脖子上,紅色血水,白色腦漿流滿了他的整個前胸。
擴廓帖木兒卻聽明白了,這裡有明軍的火炮封鎖,雖然最是兇險,可是隻要擋過一輪炮擊,便可以趁著空隙衝出去,失迷貼不花不知怎麼找到了這個空擋,然後定下了用自己和親兵們的血肉之軀擋住明軍的炮擊,捨命將擴廓帖木兒送出去。
逃出生天的擴闊帖木兒一邊策動著坐騎,一邊不禁回首遙望那越來越遠的戰場。那裡依然被濃煙和巨響籠罩著,就好像一團歷史長河中的迷霧一般,那樣的深邃,讓人忍不住想進去看看,卻又是那樣的難以捉摸,陷進去便可讓人萬劫不復。
遠去了,慘烈的戰場,那裡有太多的死亡和痛苦;遠去了,七萬經歷百戰的蒙古鐵騎,他們大部分人將永遠留在那裡;遠去了,中原壯美的山河,這片蒙古人曾經的牧場將成爲他們的美夢和噩夢。
臨近黃昏,石嶺關戰場終於開始恢復平靜了,七萬鐵騎最後只有一萬餘人逃離出去,可是他們將受到呂光豪率領的三萬輕騎銜尾追殺,最後能夠活下去的不知能剩多少人。看著殘陽照著的戰場,那裡佈滿了騎兵和戰馬的屍體,數千無主的戰馬在主人旁邊徘徊悲嘶著,它們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將無法再次躍上它們的馬背,重新回到戰場上去。一桿大元的旗幟斜斜地插在地上,那殘缺的旗面千倉百孔,滿是煙燻火燒的痕跡和血污。
在淡淡飄蕩的壎聲中,上萬明軍穿行在戰場上,收斂著已方和元軍的屍首傷員,馮國勝默默地看著這一切,連侯明走到他身邊都不知道。
“將軍,我們打贏了。”
“是的,我們打贏了。”馮國勝應了一句,那輕輕的聲音很快就與遠方的壎聲混在了一起,飄向了更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