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面進犯?什麼意思?”
李承乾正要開口,背後響起了一個低沉的聲音,把他想要問的問題給搶了。
羣臣下意識地擡頭,餘光偷偷瞥向了皇帝陛下的上方。
只見李世民陛下雙目圓睜,精神抖擻,哪有半點打瞌睡的糊塗模樣。
李承乾嘴角微抽……好你個父皇,夾菜只挑自己喜歡吃的菜是吧?您這調皮的嘴臉學的誰呢?
雖然這個比方不太恰當,但李承乾總有種感覺,好像父親在中風以後,行事作風越來越像李明瞭。
老子像兒子了屬於是。
李承乾甚至有理由懷疑,刁滑頑劣本就是父皇的性格,只是被肩上的責任長期壓抑著,在中風退休以後便徹底放飛自我了。
都說李世民的孩子們各自遺傳了他性格的一部分,唯獨李明是個例外,活脫脫像是個抱來的。
現在看來,李明還真是親生的啊……
“是啊,敵我雙方的戰線綿延萬里,他們……總得有個重點吧?”
李治也回過神來,急切地問道。
“是,是……”大伴吞吞吐吐,看了看皇帝陛下。
畢竟話事人還是他。
李承乾點了點頭:
“這裡沒有外人,你說吧。”
大伴這纔開口:
“河南諸州的刺史和都督同時向京城發來急信,僞明的軍隊或南下強渡大河,或從齊州西進,同時對中原諸州發起進攻!
“所有的軍隊,由僞明首領李明親自領銜!”
如晴天霹靂,這則消息立刻讓兩儀殿炸了開來。
底下的羣臣議論紛紛,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驚訝和難以置信,顯然對此事並不知情。
按照正常流程,外面有事得先通報中書省,由五位中書舍人商議、一人擬稿(稱爲“五花判事”)以後,再送呈皇帝陛下親閱。
畢竟陛下的事情這麼多,需要一個秘書團隊按照事情的輕重緩急,替他事先篩選過一輪。
正常情況下,消息是不會跳過中書省的秘書們,更不會在上朝的時候直接給皇帝一個驚喜的,除非太監想讓李承乾陛下露出驚慌失措的嬌羞表情,捨得一身剮也要給大夥兒發福利。
不過大明全線進攻是個例外。
這事兒太大了,一分一秒也拖延不得。正好三省的重臣都在場,索性就在小朝會上把情況當場給說清楚了。
“父皇,皇弟,諸位愛卿。敵人悍然進犯,我等該如何是好?”
李承乾的問題,拉開了大討論的序幕。
“這是障眼法,四處點火以掩蓋自己的真實作戰意圖。”
老革命李世民一眼看破。
論作戰,父皇纔是專業的……李承乾心裡稍安。
“想必父皇已經知道對方的意圖了吧?”
“不知道,朕又不是那小子肚子裡的蛔蟲。”李世民毫不猶豫地回答。
“……”李承乾心累了,不想吐槽了。
李世民興致勃勃地拍著龍榻的扶手,坐了起來。
“不親自去會會,光聽別人的轉述,怎麼可能掌握前線的情報、瞭解對方的真正動向呢?
“朕當……”
御駕親征——這話剛到嘴邊,兩儀殿門口又出現了一個急匆匆的聲音。
又是一位宦官,向陛下身側的大伴瘋狂做手勢。
這……大伴無言地看看陛下。
陛下努努嘴:
“去吧。”
於是大伴亦步亦趨地出殿,從小宦官那裡得到急報,又亦步亦趨地呈上來。
李承乾攤開一看,臉色又黑了一分。
“揚州大都督來報?僞明的戰艦南下東海,同時進犯海州港、蘇州港和杭州港?!”
唐朝的時候,蘇州和杭州還是沿海州府,與海州一道,防務歸屬揚州都督府管轄。
此言一出,羣臣便開始議論紛紛。
僞明真是飄了,在冬天沒了颱風的制約,他們的艦隊就開始放飛自我,到處亂竄了!
李治眉目凝重,又夾雜著些許疑惑。
“從中原打到江南……李明到底想幹什麼?”
李百藥捻著鬍子道:
“海州、蘇州和杭州是我朝海運的重要港口,僞明此舉,應是要阻斷我朝的海外貿易。”
李治面無表情地看向那個老書呆子:
“和我朝海上貿易最密切的就是僞明。你的意思是,僞明動用戰艦干擾我朝與僞明之間的貿易?”
“呃,這個嘛……難說。”老清流的聲量一下子小了下去。
不是爲了阻攔海上貿易,那就是爲了……
“登陸?他們想在南方登陸?”
連李世民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一會兒進中原,一會兒又下江南,而且兩個大方向又都同時分好幾個小方向,同時進攻。
東打一棒子西打一耙子,大明那幫君臣都是屬猴子的嗎?
“對方的目標恐怕是蘇州。因爲那裡是大江的入海口,戰略地位十分重要。”
李治一臉嚴肅地開始了推演:
“如果敵水師沿江逆流而上,那將,那將……
“呃,陷入我軍的重重包圍?”
他推著推著,就不吱聲了。
如果明軍在長江沿岸登陸,那可真是在廁所打燈籠,找屎。
那裡離中原戰線十萬八千里,兩邊根本起不到策應的作用。
況且大江以南的南方地區雖然對關中的朝廷有些陽奉陰違,但對東北來的大明那更是鳥都不帶鳥的。
他能在哪裡登陸?
江寧?荊楚?巴蜀?
中心開花是吧?
大唐又不是任侵略者拿捏的弱雞,對於大明這種求被包餃子的戰略,還真沒見過。
當然,李明更不是把自己的部隊當成餃子餡的弱智。
所以,對面的戰略重心到底在哪裡呢?
真是讓人摸不著頭腦啊……
就在君臣苦思冥想,試圖代入一個頑童的視角思考問題時。
又雙叒來了第三位傳信的小宦官,一樣的行色匆匆,一樣的神情緊張。
他剛在兩儀殿門口站定,惴惴不安地尋找大伴的身影。
李承乾直接朝他招招手:
“不必拖延,有什麼急報直接呈上來!”
小宦官哈了一跳,在一種官員們不善的目光中,哆哆嗦嗦地穿過整座大殿,將情報跪呈上峰。
李承乾掃了一眼,臉色已經不是陰沉,而是無奈了。
“晉州發來急報,太行山一線也遭到了入侵……”
“什麼?那廝竟然……”李治瞪圓了眼珠子。
他雖然現在的身份是皇太弟,可也是老牌晉王了,自己的千戶食邑還在晉州呢!
好你的老十四,居然把鹹豬手伸到了兄弟的衣兜裡!
打人打臉啊!
大明和大唐的邊界,以黃河、太行山爲線。太行山以東是反骨的山東河北,以西則是大唐的領土。
同時,山西也是大唐的龍興之地,高祖皇帝李淵最早就是在晉陽起兵,打出了反隋的旗號。
而山西的重要性不必多說。丟了山西,關中就等於暴露在了大明的爪牙之下。
可是比起威脅感和緊迫感,滿朝君臣感到最多的卻是疑惑。
因爲易守難攻的太行山,還牢牢地控制在大唐的手裡呢。俯瞰著山東的平原地帶,佔盡了地利。
明軍進攻山西,無異於以低打高,debuff迭滿了。
整個兩儀殿討論的聲量驟然激烈了起來。
從齊州和大河兩個方向進攻中原,勉強還可以用兩面對進,鉗形攻勢來解釋。
至於南方的艦隊封鎖……姑且認爲是想牽制大唐的精力和力量,讓朝廷不得不分兵把守吧。
可是現在,明軍又頂著巨大的地形劣勢去碰瓷太行山……
這實在太抽象了,連最擡槓的大臣也不知道該怎麼給對方的騷操作找理由了。
大明是突然掌握了撒豆成兵的技術嗎,四處煽風點火?
“作戰最忌分兵,他們兵分多路,只怕是要聰明反被聰明誤,不足爲慮。”
“對方如果是別人那還好說,可李明並非無能之輩。就算他自己不知戰,他也是聽得進手下的勸諫的。而他手下還有個李靖呢。”
“說得沒錯,更何況李明怎麼會不知兵呢?當年他隻身入遼東,收編山匪,居然就頂住了高句麗十五萬大軍的輪番進攻。”
“別忘了,明軍的前身是山匪,最擅長在山地進行作戰。他們說不定要在太行山來個出其不意?”
“可那些叛匪再怎麼會爬山,太行山也是我們長期經營的,要塞關隘盡在我手,地形更是我軍所熟悉的。他們怎麼可能打得進來?”
“不不不,我覺得是這樣……”
“依我之見,會不會是李明連遭挫敗,自暴自棄,纔會昏招迭出?”
“有可能,他進攻中原、攪亂嶺南的圖謀全部被我方化解,屢屢碰壁。以他的脾性,必定惱羞成怒。”
大家進行著激烈的口腔體操,試圖弄清楚李明到底想幹什麼,並且討論的風向逐漸從“李明這麼幹一定有他的道理”轉向了“李明怕不是有什麼大病”。
而當大臣們情緒激昂的時候,李世民卻是冷靜了下來。
直起的身子又躺了下去,左手噠噠敲打著扶手。
許久,他緩緩開口道:
“你們有沒有發現一個問題……”
兩儀殿逐漸安靜了下來,羣臣的目光齊刷刷地望向了上方。
“這個問題就是,爲什麼前線的急報能在同一天抵達京城。”
老太上皇一針見血。
座下的李承乾、李治以及羣臣聞言頓時色變。
是啊,李明挑選的戰場不但多,而且都是相隔幾千裡起步的。
一個在太行山,一個在中原,一個在江南的海港。
按理說,那些地區距離京城的遠近不同,路況不同,因此送信的速度也不盡相同。
“長安與晉州、揚州、洛州都有馳道相接,現在初冬也沒有什麼風雪,所以推算信件送達長安的時間並不難,李明那廝可太清楚馳道郵驛的工作效率了。”
李世民繼續噠噠噠地彈著扶手。
“也就是說,大明的這次攻勢,是根據消息同日抵達長安的要求倒排出來的?
“晉州路況最差,所以太行山一線纔是明軍最先進攻的地方。其次是揚州,最後是中原……”
李世民的一通推算,讓在座的諸位無不倒吸一口冷氣。
古代打仗可沒有無線電臺可以協調作戰,三個主戰場距離遙遠,遍及大江南北,在作戰過程中,互相之間是不可能溝通協調的。
只能是一開始李明就定下了日期和戰略方針,然後三部分的軍隊根據指令按部就班地完成。
就這個“按部就班”,學問可大了。
聽起來簡單,可協調幾十萬規模的人員跨區域調度,真操作起來,那組織難度可是地獄級的。
更別說這是海陸配合的大規模作戰行動,途中還可能發生各種意外,或者提前走漏了消息,或者士兵素質低下不執行或無法執行命令……
能讓三軍按約定時間抵達作戰地點,發起進攻,同時還要考慮到大唐這邊傳遞這些消息所需的時間,並且還全程保密……
朝堂上的君臣意識到,李明以他獨有的方式,既低調又誇張地秀了一波肌肉。
是,李明或許交了幾份不及格的答卷。
但是當這些卷子都把分數精準地控制在了五十九分時……
這就很讓人細思極恐了。
剛纔還在七嘴八舌、懷疑李明失心瘋了的大臣們,一下子就閉嘴了。
李承乾臉色蒼白,無助地看向李治,結果發現李治的臉色比他更差。
“呵,那小子這是在向朕示威麼?向朕展示他對軍隊如臂使指?”
李明這波以天地爲舞臺的行爲藝術,雖然抽象,但成功地震住了在坐的所有人。
整個兩儀殿,唯有李世民神色如常,呵呵一笑。
“行啊,可以啊,他以爲自己很厲害,可以在正面戰場上打敗朕……打敗我,打敗他老子我?!
“行!”
他一拍扶手,居然憑自力站了起來。
“陛下!”
大伴慌忙去扶,被老李一把推開。
“老子我還沒殘廢,還能率領千軍萬馬,狠狠地教訓那個頑劣的臭小子!”
李世民聲若洪鐘,眼睛閃爍著亮光,讓座下的老夥計們不覺一陣恍惚。
年輕時的天策上將,又回來了……
…………
“陛下,勞煩您往後稍稍。”
中原,兗州前線,情商反向爆表的薛萬徹“恭敬”地把李明從城牆上提溜了下來。
李明在他手裡像只肥倉鼠似的,憤怒地揮舞著四肢:
“不可對朕無禮!朕親自了解前線情況,你小子打什麼岔!”
薛萬徹朝城外撇撇腦袋:
“看見對面軍陣中那玩意兒了嗎?那是牀弩。就不怕把你射個對半穿?”
“我就是想確認一下,有沒有把唐軍主力吸引過來。”李明嘟噥著嘴。
兗州城下,唐軍方陣像豆腐塊一樣,密密麻麻。
“對面萬一被你激得腦子一熱,真衝過來拼命,咱這滿城的泥瓦工‘大軍’可擋不住。”
薛萬徹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