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光鼐早就對地方上沒完沒了的虛禮、拍馬感到厭煩,這麼晚了個這知縣還賴著不走,他更覺的十分厭惡,對林升道:“去告訴他,竇某尚未到任,何故作此多情之舉。況已近深夜,不是談公事的時候。有事等我到了杭州再說。”
話音未落,聽得門外嘈雜人聲漸漸的近了。一個操著濃重山東諸城口音的人大聲嚷嚷:“方纔還告俺是乏了不見客,沒剎剎(沒過一會兒)就出來個銀(人)。夜來俺就知是京裡來銀了,若是旁銀,俺是不拜地。竇大銀來了,俺偏要拜拜?!?
竇光鼐聽得是鄉音,覺的好奇,走出來看,見一個五十多歲頭髮花白的老頭子,正和王義錄等人推推搡搡。王義錄就是前文在武邑縣與竇光鼐偶然相遇的綠營從六品衛千總。王義錄是竇光鼐的貼身侍衛官,官居正六品門千總。這時正使足了勁連拖帶抱地把那老頭子往外攆。那老頭子勁也不小,兀自掙扎著,不肯出去。弄的灰頭土臉,頭上的素金頂戴也歪了,身上一件灰簇簇的紫鴛鴦補服也綻了線,裡邊五蟒四爪半新不舊的官袍,一隻馬蹄袖翻著,露出黑邊的裡子,另一個卻展著,隨著胳膊動作甩來甩去,象個唱戲的。
竇光鼐乍一見此人,覺的十分的面善,好象特別熟悉的一個人,卻又一時想不起來;又聽得此人口音和自己是一個縣的,因此生了幾分親切之感。忙讓王義錄放手,叫那人進來。
那老頭一進來,二話不說,先跪地上砰砰砰磕了幾個響頭,衆人又好笑又好奇。竇光鼐驚問道:“你這是何意?”
那老頭擡頭道:“下官李大鼎跪見恩銀!”
竇光鼐一拍手叫道:“原來是你呀!”這纔想起此人來。李大鼎原是諸城一個孤兒,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此人自小勤奮好學,族人便湊了錢讓他讀書,哪知讀了三年。因
爲其中一個出大股的族叔去逝,其後人不願再出此錢,別人所出的小股錢不夠供他上學了,也不願意再加錢,只好回來給人家打長工。李大鼎捨不得就此放棄學業,一邊耕地一邊拿了舊書複習。竇光鼐家境還算殷實,雖然當時只有二十歲,但也是滿腹經綸,就將李大鼎接到家中,一同學習。兩年後竇光鼐中進士到京中做了官,還叮囑家裡人時不時的賙濟李大鼎些財物飯食。又過幾年,竇光鼐在官場上屢起屢僕頗爲不順,而李大鼎則一路連捷中了同進士,放了縣官,遠離家鄉而去。兩人斷了聯繫。一別就是數十年,卻又在此相遇,的確是感慨萬千。
要說竇光鼐秉性耿直,不懂曲意從上,但畢竟也是升了幾級官,做過幾任省部級幹部,在京中機要部門擔當過重要位置,深受皇上賞識的。但這個李大鼎卻是夠倒黴的,混了三十多年了,竟然在原地未動分毫。
竇光鼐他鄉遇故知,自然高興。急忙離座將李大鼎扶到座位上,讓人添上碗筷。
李大鼎道:“大銀只管吃,俺已經吃過了,坐一旁和您說話就成?!?
“再吃些菜,陪我喝兩杯。你怎麼知道我們來到你縣?”
“回大銀,您打寧波府邊上一過,那邊銀就知道是京裡來官了。寧波那地兒什麼銀都有,什麼事都能知道。不過這一回沒銀知道您是什麼來頭,不知道是誰來了。俺夜來聽說有京裡私訪的官路過本縣,吩咐銀暗裡好生保護著,今天下午聽說您的口音和我差不多,又想起您愛微服私訪。就覺著應當是大銀。所以特地趕來看您?!?
“你來上虞作知縣多長時間了?”
“已經半年有餘?!?
“上虞一共多少人口?”
“回大銀,上虞銀口稠密,地有二百一十四萬一千一百二十三畝,共有三十三萬四
千五百餘口。”
“人多地少,稅賦收的齊麼?”
“這地方的銀大都不靠種地過活。此縣處交通要道,且織造、製陶、造紙之業發達繁盛,還有一些大鹽商富賈擁有些莊園,只是種些時令蔬果,稅賦從工商之利中就能得不少?!?
“治訟多少?決斷多少?在押多少人犯?”
“半年來決訟三十二件。有十件是前任留下的案子。縣獄有在押銀犯一十二名?!?
竇光鼐滿意的點點頭道:“果然是個精明能吏。我記的你是乾隆十年(1745年)乙丑科三榜同進士,放了江西的一個知縣。三十七年過去了,你怎麼還是個七品官?”
“俺本在江西橫峰做知縣,做了兩年,本來上司有意給俺來年報個卓異。可巧那年卻有銀跑到俺這裡來,非要讓俺認他作爹。俺父母早逝,打小就是孤兒,哪裡來的爹。俺一生氣,就叫手下銀扇了他二十個耳光。那銀卻不甘心,按許逆告到省城,這官司一打就是一年多,雖然最後搞清楚了,把那個冒認俺爹的打個半死,放到烏魯木齊去了,但俺的卓異卻也給耽誤了。認爹案子完了的來年,俺又審錯一個案子,被降兩品使用成了個主簿。好容易熬了三年,再被提爲知縣之後,又大病一場,回家養病五年。這麼著一晃十多年就過去了。後來,吏部選作福建建陽令,五年後升知府。後又調到雲南作了四品糧道,恰遇對緬開戰,糧道任務繁巨,而督撫催逼甚緊,日夜操勞,舊病復發。不得已上了告病摺子,哪曾想正遇對緬戰事不利,雲貴總督署四川提督阿桂看了摺子大怒,說俺是不顧國難,有心迴避,毫無道理。說是想回就回去吧,讓吏部給俺記著,當年俺應試開科後是放的哪裡,病好後還從哪裡做起!四年前病癒便又回了橫峰縣重做知縣,去年剛剛從橫峰縣調過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