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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一章

乾隆四十七年,農曆正月二十八。

北京的雪愈下愈大了。雪片如鵝毛般漫天紛飛,風助雪勢,天地間白茫茫混混沌沌一片,勁風咆哮著撲到人們身上,將雪片打在行人的臉上生生的疼。剛過申牌時分,一隊輅車慢慢沿著筆直向北的驛道,朝著北京紫禁城南的宣武門行去。車隊只有三輛車,一輛騾車、兩輛轎車。八個戈什哈一律披紅色的油衣騎馬隨行護車,馬蹄踏得泥花四濺,車軲轆咕嚕嚕的響著。只見第二輛轎車烏銀戧金絲飾轅、景泰藍圓帽包頭,黑羊皮條納相眼綠呢車圍,萬字雲頭泥金線帷子下面鑲一圈紅呢--俗稱所謂“紅圍子車”,只有從二品及以上官員纔有資格能坐這種豪華大車。福崧此時就在這輛轎車之上。

他先是以從二品的身份在甘肅跟著總督勒爾謹平了蘇四十三之亂,得了皇上御賜花翎;接著在甘肅和李侍堯查出清朝第一大貪案,所虧銀、糧共計三百萬兩,另查出髒銀五百萬兩,又得了皇上明旨誇獎。福崧這一段時期可謂春風得意,步步高昇,本該是極好心情的。但他卻無論如何高興不起來。

福崧走到山西的時候,京裡就已經有人給他報信了。北京城中早已是火藥味十足,聽說有御史奏本參他,但被聖上留中不發。不過,這也許只是京中一場大紛爭的開端而已。

甘肅大案,他殺的人太多了,他惹的人也太多了。雖然有乾隆的支持,也有李侍堯爲他打氣。但李侍堯遠在甘肅作總督,遠水又能解多少近渴;而乾隆作爲皇帝,帝心難料;目前京中又是如何形勢,他又不好把握。

福崧一手撐著平金軟棉墊套子,一手撩開“紅圍子”帷遠望,見蒼白的天穹已經發了灰,但遠遠的還能看到宣武門影影綽綽高大的城牆。他想起臨走的時候,是從北京城北德勝門走的,爲的是圖個得勝的好口風。這一次回來,他沒有走大道從正陽門過,卻要走宣武門。福崧是希望從宣武門

外的菜市口過一過,看一看這個京城殺人的刑場,想一想他處決近百名貪官污吏而把自己變成出頭的鳥兒、出頭的椽子是否是值得的。

從北京走的時候是乾隆四十六年夏五月末,轉眼已經半年多過去了。當時吏部任命他爲福建布政使的文書剛剛下來,甘肅蘇十四就造反了,總督勒爾謹點了名要他,臨走時皇上對他的百般囑託仍在耳際。剛平了蘇十四,又立刻與阿桂、李侍堯查辦甘肅王亶望的案子。忙乎了兩個月,好傢伙,一查查出一窩子髒官來。向上參奏之前,福崧請示李侍堯是否用詞緩和一些,以免觸動聖怒,死的人更多。李侍堯揚臉說了一句:“蘇十四是怎麼反的?沒這些貪官能反麼?光蘇十四案就死了多少人?我們現在可憐他們,他們將來不會可憐百姓。再逼民反,將來死的百姓比官兵還要多。”福崧一想也有理,爲國爲民這些贓官都該死。但搶在前頭查案的是他,主審的是他,後來監斬的還是他,雖是說名義上是跟著李侍堯幹,但李侍堯躲在幕後指揮,前臺露臉的只他一人,聽倒彩的仍然是他。這一回李侍堯奉旨留在甘肅任總督躲的遠遠的,而他卻不得不去北京受千夫所指。

但過了菜市口,福崧的心情反而稍稍平復了一些。大不了一個死字,何況這回他還是挾功而返,這些人能把自己怎麼樣?福崧這樣想著,心中坦然了許多。

福崧住進了驛館,洗了澡換了衣服,好好的睡了兩個時辰。一直睡到掌燈時分方纔起來。福崧正準備喚人備飯,門外走進來幾個太監,爲首的是個瘦臉大個子,穿一身紅色太監衫,福崧以前見過這人,是養心殿的大太監馬進喜。他急忙起身,還沒迎出去,卻聽馬進喜道:“請福崧大人接旨。”

福崧一愣,這個不當不正的時候,皇上傳旨是什麼意思。

福崧快步迎出來,邊走邊對下邊人道:“快快,擺香案,開中門。”

“是口喻,免常

禮。福崧跪接即可。”馬進喜說著,在院裡面南背北站定,看著福崧跪好了,朗聲宣讀聖旨說:“著福建布政使福崧,即刻到養心殿見駕。”

福崧沒敢多問,坐了轎子隨著馬進喜從西華門進紫禁城,入隆宗門,先到了軍機處外的臺階下聽宣候駕。這時夜色已沉,天空墨藍,軍機處廊前一溜的氣死風燈照得大院白煞煞的。院子裡有些冷清,兩個軍機章京匆匆走入軍機房,幾個部司的官員在廊下歇著等迴文,沒有人說話,顯的很有些肅穆。初春的風在上面嗚嗚的響著,像是在大聲的嗚咽,但院子裡卻感不到有多大的風。

福崧正在想事,忽然聽到有人在笑,多少顯得和這裡的氣氛不太和諧。福崧扭頭看去,見一個長相英俊的年輕人走在前頭。此人一品朝冠,頂戴上是鏤花金座,中間鑲一顆雞蛋大小的潔白圓潤的上等東珠,銜一個亮紅寶石頂子。補服繡鶴,套在九蟒五爪袍上,跨著鏤金銜玉的朝帶,整個人精幹大方,透著一股子英氣。另一個約四十歲年紀的人跟在後面,起花珊瑚頂子,九蟒五爪袍套錦雞補服,一臉的訕笑。福崧認得這兩個人。前面就是正志得意滿,一路扶遙之上的和珅,眼下是軍機大臣、內務府總管大臣、國史館副總裁,總管內務院三旗官兵事務兼步軍統領、崇文門稅務監督、戶部尚書、議政大臣、御前大臣、鑲藍旗滿洲都統、領侍衛內大臣、充《四庫全書》館總裁、兼理藩院尚書、太子太保,充經筵講官,這一溜的頭銜,沒有個好記性真還記不住;後面那個是和珅的親信,戶部侍郎吳省欽。

兩人邊走邊說話,那吳省欽咧著嘴笑道:“聽說那福崧的手從來都是紅通通的,難道老天都暗示這手是沾了血的……”話說了一半,見福崧正站在院子裡,竟硬生生地將後面的字嚥了回去。

福崧知道吳省欽要說什麼,跨上一步道:“吳侍郎啊,你說我福崧雙手沾著血,殺人太多是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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