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是早期的拍照、沖洗一體式的照相機拍出來的,沒有技巧可言,就是簡單的風景照。
拍攝的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沒有過塑,顏色有些發黃。
這是李似錦從儲物盒的最底下翻出來的,夾在一本紀念冊子裡,可能因爲沒有翻看過,保存的還不錯,沒有任何破損。
畫面上的景色熟悉又陌生。
天空湛藍,白雲靜止,近景是一片稀疏的駱駝刺草,稍遠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
再遠的地方是土褐色的莊園,可以看清楚上面掛著的一塊古樸的牌匾:小普陀莊。
只照片最右側的角落裡,可以看見湖面上的半艘小船,翻過來蓋在水面上,一把五彩的遮陽傘露出一角,飄在水面上,一個男人趴在船底的木板上,他附近的水面泛著漣漪,他正扭頭看著水面上冒出來的兩隻手和一把頭髮。
鏡頭上只有男人的大半張側臉,熟悉,也陌生。
之所以陌生,是因爲照片裡那人,比現在的模樣要年輕許多,也沒有現在的威嚴,照片的像素不高,距離還有些遠,也不能分辨他被定格的神情。
不過,還是能夠認得出來,正是江寶舫。
石墨看著照片,呼吸都加重了,照片角落裡的日期,像是一擊重錘狠狠的敲擊她的心臟。
那雙手肯定是她爸爸,她幾乎可以想象得到爸爸落水時候的畫面,他那時肯定是難受極了,他在掙扎,卻沒有人來救他,他一定到死也想不通,爲什麼他的兄弟江寶舫沒有拉他一把。
他要是沒有喝酒,要是沒有被砸傷,他一定能夠愜意的游上岸來,他平時隨便撲騰幾下,能夠浮在水面上很長時間。
這張照片除了能夠看見江寶舫沒有施救,什麼也看不出來。
她還是恨得咬牙切齒,身體發抖。
她進來的時候,李似錦就回過神來了,她湊過來看照片的時候,他就警醒的注意著她。
見石墨神色凝滯,李似錦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稍稍使了一些力,將她拉在自己的腿上,擁在懷裡,後背貼著她的脊背,將她密密實實的包裹住,給她溫暖。
“小金剛,我是剛剛纔發現的,我以前不知道有這張照片,我是真的不知道,我要看見這些東西才能想起來……”
李似錦看見這張照片的時候也被驚了一下,那些關於這張照片的往事才從心底深處被挖了出來。
“那是高一暑假的時候,跟幾個同學一起去了胡楊公園,後來有個同學的哥哥在小普陀莊當廚師,我們一起過去……”
原主李慕當年拍照的時候原本只是遠遠的拍風景,哪知道正好抓拍到了這一幕,拍的時候還不知道,等那照片沖洗出來的時候,他才發現美好的戈壁湖面上,竟然發生瞭如此慘事。
之後,湖面就亂了起來了,有人跳水去救人,再後來,就來了許多人,有警察,有醫生。
因爲小普陀莊出了事故,聽說淹死了一個人,李慕和同學也沒心思去玩,也沒人有心思接待他們,所以他們等到過路的車,直接就回家去了。
坐上過路車的時候,李慕透過車窗,看見有個穿著校服的小姑娘,她趴在湖邊的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喊“爸爸”,她尖銳的、帶著咆哮的喊是“我爸爸被人害死的。”
有幾個人過去勸她,安慰她。
那會天已經快黑了,戈壁上不比城裡,沒有如星光璀璨的燈火,只有孤零零的幾盞路燈,只能看見人影綽綽,警察、醫生,還有許多人,他只記住了那個小姑娘。
車子走出了很遠,他還能聽見她的哭聲,她的聲音劃破清冷的戈壁,直直的撞擊他的耳膜。
對於同車的其他同學來說,這件事也僅止於憐憫和感慨,就像是湖面上的漣漪,很快就平息了,忘卻了,沒人在意死的那個陌生人是誰,也沒人關心他背後的故事,他正當壯年,他還有幼小的女兒和嬌柔的妻子,誰會管她們又該怎麼生活下去。
只有李慕,他看了那張照片,他想:“那個人怎麼沒有救人呢,要是他伸手拉一把,只要能夠靠上船板上,也許就不會死。”
他又想:“也許那個人也不會游泳,要是泳技不佳,說不定也會被拖死,也許他驚魂未定,根本來不及。”
那張照片,那件事,那尖銳的哭喊聲,讓當時還是青少年的李慕翻來覆去的沒有睡好,甚至做了兩次噩夢,夢見一個面目模糊的姑娘哭喊,“爸爸是被他害死的。”
一個小姑娘滿是陰謀論。
李慕不知道將那張照片怎麼處理,他想撕了,免得看得心煩,也許他應該將照片交給警察,交給死者家屬?
少年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這張照片也說明不了什麼,他滿是心事,生了一場病,病好之後,他找那個有哥哥在小普陀莊工作的同學打探,知道這件事已經解決了,就是意外,聽說對死者還是按照因公殉職處理的,家屬有賠償和額外的照顧。
李慕想,這樣的結果也算不錯了。
最終,他也沒有將那張照片毀掉了,他隨便藏在了書桌的最底下,隨便夾在哪一本書裡,再也不去看它,那件事帶來的影響也隨著時間慢慢的淡忘了,他再也不曾想起這件事。
李似錦知道,石墨當時要是知道有這張照片,她一定是想要的。
這張照片的確是不能說明什麼,可是江寶舫見死不救卻是真的,有這張照片,一個對兄弟見死不救的人,作爲D員,他這樣沒有違紀,卻也算個硬傷,肯定有對手抓著這把柄攻擊,江寶舫也許就不會有如今在西華的輝煌了。
如今,知道丁翠娥和江寶舫的事情的西華人,都當江寶舫對已故兄弟媳婦多有照顧,雖然現在有些曖昧,誰都能淡淡的爲他辯解一二,都這麼多年了,男人嘛,不都這樣,他也算有情有義了。
這一點更是讓石墨恨得牙癢,她卻無力改變什麼。
當初李慕替石墨做了選擇,將照片收了起來,現在李似錦來了,他覺得有些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也許這就是他跟這個李慕的淵源,他跟石墨的淵源。
溫熱的氣息落在石墨的耳邊,以前李似錦要是這樣抱著她說話,她肯定從耳朵根一直紅到脖子根,可現在她僵著身子,面上發白。
石墨不說話,李似錦將她翻了個面,讓她面對面的坐在自己的大腿上,他像安慰孩子一樣,柔聲的安慰她:“小金剛,都叫給我,我們一定讓他不好過,不遠了,很快,很快好不好?”
李似錦這輩子的耐心都耗在她身上了,沒有道理,她就是他的宿命。
他伸手繞過她,一把將照片翻了過去,蓋在桌面上,收回手輕撫她的後背,繼續輕言慢語:“咱們的爸爸也不希望你每次想起他都傷心難過。”
石墨漸漸的回過神來,摟著他的脖子,埋在他懷裡,“阿鯉……”
李似錦鬆了一口氣,剛纔他生怕她會將原主做的事情都怪在他的身上,還得費一番心思去哄,哪知道,她竟然沒有。
她分得很清楚,他是李似錦,是阿鯉。
她的這一聲呼喚,讓李似錦的心裡都亮了起來,他趕緊應了一聲:“嗯。”
石墨小聲的道:“好。”
簡短的一個字讓李似錦稍愣,然後才明白過來,她是迴應先前他的話,他問,好不好。
她在回答他。
李似錦靜靜的抱著她,不再說照片的事兒,問起她剛纔在外面打電話的情況來。
“小熊說了什麼叫你不高興了?好半天沒有聽見你說話。”
想起小熊的這一遭,石墨抿脣,心裡不舒服了,語氣平平的回答道:“是高澤鵬,他跟小熊說我勾引他,所以他針對我,還有,你很蠢,我一勾手指,你就上鉤了,才一個月就被我得手了。”
李似錦不知道是該笑呢,還是該怒,他正兒八經的回答道:“那高澤鵬說得也不無道理。”
以前喵喵的確藉故接近唐括,火燒天下第一樓,這正是唐括厭惡石墨的開始。
至於後半句麼,他更有理了:“小金剛勾勾手指,不用一個月,我馬上咬鉤。”
見石墨是真的鬱悶、難過,他不知道是勸,還是火上澆油的道:“小熊跟你要好,她都這麼想,隊上、廠裡的其他人肯定也早就傳開了。”
石墨“哼”了一聲,雖然更煩躁了,還是嘴硬的道:“傳開了我也不怕,反正你纔是被釣上鉤的魚,大家都笑話你蠢,比較起來,我還算是聰明的。”
李似錦“嗯”了一聲,建議道:“要不我們都不回去了吧?反正我們也沒臉回去了。”
石墨不知道他說的是真還是假,他總是逗她,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她很少有分得清楚的時候。
她猛的坐直了,雙手從他的脖頸上,挪到了他的肩膀上:“你是說真的?”
李似錦這才認真的看著她,道:“你別回去了,你上次的考覈都不合格,我現在通知你,小金剛,你已經被開除了,我自己回去,處理完了,再回來。”
石墨也認真的捶了他一下,李似錦嚷了一聲“好疼”,就聽石墨堅定的道:“我也要回去,江哲超肯定會使壞,我打他了,江寶舫也不會對我怎麼樣。”
石墨犟起來,李似錦也沒辦法,他捨不得對她用強。
她的假期先結束,李似錦也跟著一起回去。
他們回西華的前一天,鞠東平來烏什公幹,特意請李似錦吃飯。
江哲超要針對李似錦的消息並不是秘密,那個江衙內毫不掩飾,幾乎戈壁灘上都知道了,鞠東平自然也知道。
他開門見山的道:“李老弟,在西華你可不太好混了,江寶舫雖然沒有說什麼,可他心裡肯定記著,不如來跟著我幹?薪水比你在西華增加一倍。我保證,江哲超也不會再找你的麻煩,這點事我倒是可以做到。”
李似錦聞言笑了笑,他只喜歡自己幹,不喜歡跟著別人。
就像是當初李家家主的位置,他爭取,也是因爲不想聽別人的,與其別人坐,不如自己坐那個位置,而不是有多稀罕,最後沒成,他破出家族,自己做自己的主。
他淡淡的道:“心領了。”
鞠東平還想問個原由,他已經轉換了話題,不經意的道:“鞠總又換了新車了,性能不如之前的好。”
鞠東平聞言,目光閃爍,他先前的車,江哲超以地皮作爲要挾,只能給他了。只是這是他來之前纔給的,消息還沒有人知道,江哲超也不好意思光明正大的開著鞠東平的車到處炫耀,更不會說出去。
那車還得經歷一系列的過戶手續,整的跟新的一樣,江哲超纔會開出去。
那李似錦是無意撞到了鞠東平的鬱悶點呢,還是看出什麼來了?
鞠東平一時也不能確定,他挑了一下眉頭,“這車也有這車的好處。”
至少,江哲超這回看不上了。
李似錦笑道:“這倒是,足夠低調。”
見鞠東平探究的目光,他補充道:“最近對車多做了些瞭解。”
鞠東平問:“打算買車了?”
問完了,才發現本來的話題,被李似錦帶得歪了樓了。
鞠東平習慣主導話題,卻被人帶著走了。他意味深長的笑起來,也不跟李似錦閒話了,他算是看明白了,像李似錦這樣的人,他不想說的,肯定不會說,問了也沒用。
對這樣的人你要說話繞圈圈,他能夠繞的你迷路了。
鞠東平也不追問了,道:“李老弟你是聰明人,也是明白人。”
酒過三巡,李似錦也沒有跟鞠東平提及石墨父親的隻言片語,即便他心裡認定鞠東平肯定是知道內情的,也沒有打算問。
問了鞠東平不一定會說,而且當初欺負他的小金剛,他也在內。
反倒是鞠東平主動跟李似錦提起來:“江哲超這事,你可有對策?”
李似錦反問道:“鞠總可否指點一二?”
鞠東平對江哲超有氣,他巴不得借李似錦的手懲罰一下江哲超,也免得壞了他跟江寶舫的和氣,但是暗中推波助瀾還是可以的。
他將先前江哲超和石墨的恩怨說了出來,並不需要添油加醋,就能刺激得李似錦生怒。
見李似錦是真動了氣,他又嗞了一口酒,才悠悠的道:“李老弟,你的眼睛可真毒,我那車的事,你肯定也知道了吧,實話跟你說了,我跟你一樣,都想教訓一下那小子,免得他不知道不知道馬王爺有幾雙眼。”
“我有些事想提前跟你通個氣……李老弟,你看如何?只需要你提前跟我說一聲。”
李似錦看了看鞠東平,心道,這廝也是個狠人,真要照著鞠東平說的做,他幾乎可以肯定,這件事肯定有貓膩,一不留神他李似錦就成了他們的替死鬼了。
鞠東平看出他面上一閃而過的猶豫,趕緊的保證道:“絕對不會讓李老弟被牽連上,你放心那種東西我也不敢沾,都是假的,就讓那小子吃個教訓。”
要是李似錦一點不猶豫,他纔不信呢,現在倒是放下心來了。
李似錦沉吟了一會,才道:“那我聽鞠總的,就這麼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