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軻自然是知道餘淼淼和房傲南一唱一和的,暗指他不識好歹。
這樣的場面他也不是沒有見過,當下心中覺得好笑,他向來就是如此,不管談什麼買賣都得再往下壓壓價。
他手中握著通往西夏、吐蕃的商路,這就是他的優勢,大有一種舍他其誰之感,對這種小計倆他根本不放在眼中。
他搖搖頭,正要起身離開,就見李似錦往這邊過來,他身邊的藍老爺子滿是嫉妒的看著他手上拿著的羊毛衫,邊走邊嚷嚷著:“喵喵,外公都沒有一件,怎麼能夠先給小四?”
藍老爺子說著,伸手一巴掌拍在李似錦的肩膀上。
房軻看到藍老爺子伸出來的手背上,有一個靛藍色的古怪紋身,人身牛蹄,四目六手。
房軻頓時瞇了瞇眼,《述異記》中記載的蚩尤,就是人身牛蹄、四目六手,現在播州苗人自稱爲蚩尤之後。
房軻走南闖北,不是第一回見到這樣的紋身,但是能夠紋此紋身者,在苗人中的地位都不低。
他未及時收回視線,被藍老爺子瞪了一眼,這才微微一笑,衝藍老爺子點點頭。
餘淼淼聞言,對吹鬍子瞪眼睛的藍老爺子說:“外公,已經在織了,給你織的全套的,還有褲子,等天氣涼下來之前肯定能夠織完的,哪裡會忘了你呢。”
“這還差不多。”藍老爺子這才滿意了,目光依舊黏在李似錦的手上。
房軻聽得餘淼淼那一聲外公,頓時目光一緊,看了看餘淼淼,趙蠻取的妻子跟苗人有關係?餘淼淼不是出自餘氏嗎?就不知道是哪一苗寨的?播州緊鄰房陵,過去播州就是大理……
當然他此時也不會問出來,問了,他們也不會回答他。還是等自己慢慢去查吧。
餘淼淼帶著藍老爺子、李似錦、和孫氏離開了。
房傲南也跟著離開了,他留在這裡也沒有用,何況此時,餘淼淼的心算方法更加的吸引他。
房軻卻不打算走了,厚著臉皮坐著。
趙蠻也沒有再趕他離開,等著他的思考。
房軻的右手指腹勻速的在桌面上敲打,他還知道,房傲南那臭小子跟大理的生意往來很是頻繁,在汴京獻壽的時候,就跟段氏的世子段庭來往叢密,大理緊鄰吐蕃……
他還理不清頭緒,不過有一點他是想清楚了,有個播州有權勢的苗人做岳家,又跟大理交好,趙蠻應該可以打開經過播州去大理或是吐蕃的商路,羊毛路子他是不缺的。
房軻有些猶豫了,他還這麼拿大,萬一這生意真的談崩了,那不是虧大了?
可既然趙蠻自己早晚能夠找到路子,那麼他還找自己做什麼呢?
這就是矛盾所在。
“西夏?”房軻現在重新評估了一下自己的優勢,也就只一條通往西夏的商路了。
房軻揉了揉額角,只有知道對手想要什麼,弄清楚他的底牌,才能夠更好的談生意,可這回他千頭萬緒。
他看向正在跟房傲南低聲說話的趙蠻,道:“王爺的心還真大,一個大理、吐蕃不夠,難道還想將西夏的羊毛也都捏在手中?做生意也這麼不講道理,一口可吃不成一個大胖子。”
趙蠻擡頭掃了他一眼,道:“我只要通往西夏的商道。”
至於去大理的商路,他並不很重視,日後若是資財夠了,也可以去。
何況他答應了餘淼淼,不會跟楊家有牽扯,就不會主動去沾楊家的光,若是房軻找到播州楊氏合作,他也不會插手阻攔。
趙蠻的這些想法,房軻不知,他只是垂著眼簾,目光一閃,琢磨了一下趙蠻的意思,勾了勾脣角,追問:“那去大理這條商路呢?我要是分一杯羹,王爺不介意吧?”
趙蠻正聽著屋外的說話聲,目光往外看去,只見餘淼淼正在跟藍老爺子說話,藍老爺子喜滋滋的聽著,指著李似錦不斷的跑前跑後,不知道在做什麼。房傲南還不時追問餘淼淼那計算方法的事情。
趙蠻了視線,聽到房軻此語,不以爲意的道:“有本事你自己去取。”
房軻對於這個答案,也表示滿意,看了看桌子上的合約冊子,他拿起來,揚了揚:“我要再看看。”
趙蠻點點頭,就站了起來,大步往外而去,循著聲音找到耳房來。
這會院子裡已經空蕩蕩的了,餘淼淼等人正在耳房裡。
藍老爺子正指揮李似錦從耳房裡將泡過水的豌豆、大麥、小麥拿出來,拿了石磨一點點的磨碎拌和了,放在曲模內了,吳管事、邱大夫和李似錦、房傲南都在藍老爺子的指揮下躍躍欲試,準備進行踩曲,這是製作酒麴中比較重要的環節。
餘淼淼在一邊興致勃勃的看著,前幾天從上河縣回來之後,她才知道後世的大麴、小曲之分此時根本還不存在,又問了藍老爺子和吳管事,才知道這南北酒麴的差異。
南方多用粳米、糯米做酒麴,北方多用麥子,跟她所知道的大麴增加的豆類成分都不同。
她雖然不知道加豆類做酒麴的好處,但是不妨礙她一點一點的引導藍老爺子往這方面想。
藍老爺子教她那麼多東西,她對老爺子的關愛,也是建立在先從老爺子這裡得到的基礎上的,比之藍老爺子教她的,她能夠做的太少了,何況只是稍微提醒一下。
現在梯田上的豆子也都成熟了,到了收穫的季節,提起來也是順理成章。
後世的酒業是多經過千年的改良而成,尤其是大麴,是在蒸餾酒出現之後,才逐漸形成氣候的,在現代社會都那麼受到歡迎,也能說明其進步性。
這時候的酒多是黃酒、米酒、果酒,這一類酒用的酒麴跟蒸餾的白酒酒麴肯定得有區別。
她也不介意“隨口”一說,藍老爺子也是好酒之人,也是會釀酒的,受到了啓發,這纔有了現在的所爲。
引得餘淼淼連聲讚歎。
藍老爺子對於餘淼淼的讚歎,覺得十分受用,揮了揮手道:“在播州基本上家家戶戶都會釀酒,這有什麼好奇怪的。等你這丫頭什麼時候空下來了,外公帶你回播州去看看,那裡可是你的家。”
餘淼淼不想讓老人家失望,笑著應下來,她也想去播州看看,跟楊家無關,只爲了藍老爺子,給藍氏上上香,另外,也對這個神奇的地方有些好奇。
餘淼淼一邊盯著他們踩曲,一邊胡亂想著,除了播州,她還想要去很多地方,這錦繡江山,她總要去看一看,只是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現在她嫁雞隨雞,身份上還不能隨便離開房陵,日後不管是成了敗了,好像都沒有機會到處溜達了。
突然肩膀上一重,後背已經貼上一副結實灼熱的胸膛,不用回頭,她就知道是趙蠻。
頭頂,一個低沉又熟悉的聲音響起:“淼淼……”
她瞬間斂去了紛亂的心緒,問趙蠻:“房軻走了嗎?談成了沒有?”
趙蠻按住她肩膀的手收攏,下巴在她頭頂摩挲了一下,才道:“還沒有走,差不多了。”
餘淼淼“嗯”了一聲,藍老爺子已經注意到趙蠻來了,招呼他過去幫忙踩曲,趙蠻這才大步過去。
有他的加入,頓時畫風變了。
趙蠻很少有收斂力氣的時候,餘淼淼對此深有體會,先前也沒少招罪。
現在輪到這曲模了,餘淼淼看得滿頭黑線。
第一個曲模,被趙蠻一下子就踩得稀碎了,後面的力道雖然收斂了,但是也是問題頻發,不是曲模裂開了,就是汁水四溢。
滿屋子裡都是藍老爺子的訓斥聲,還有李似錦的指責聲,房傲南時不時的調侃聲。
吳管事雖然不敢有所表示,但是那雙小眼睛大概也跟李似錦差不多了。
邱大夫沒有說什麼,跟著趙蠻同仇敵愾,“阿蠻又不是做這個的!不需要會。”
藍老爺子教了幾遍,最後不得不放棄,將趙蠻攆出去了,“真不知道你小子還會做什麼?養活淼淼的手藝都沒有……滾出去,別在這裡給我搗亂,一會都被你給禍禍光了。”
趙蠻沉著臉,蹙著眉,拉著笑的前合後仰的餘淼淼就往外走。
他又不是踩曲工,再說這也是他第一次做這種事,老爺子真是沒有什麼耐心。
他也不會叫淼淼餓著,不過想到此又有些心虛,他好像也沒有給淼淼富足的生活,手中的錢總是用在別的地方了,總也不夠用。
等趙蠻和餘淼淼從耳房裡出來,房軻已經做了決定了,改動了一些小細節,又補增了幾個條款,這筆生意就算是談成了。
房軻也不是個磨嘰的人,一旦做了決定,他也毫不含糊的派人去將通往西夏的商道上各處都打了招呼,給予羊毛運輸絕對的便利。
餘淼淼也將織好的成品給他當成樣品,對他派來學習紡線和編織的人,也沒有絲毫的隱瞞,找了村裡已經可以熟練編織的婦人,手把手的教會了,以後有問題也能隨時來問。
等安排完與房軻合作的這些事情。
又收了半山的豆子,這才騰出人手來,將紡線作坊的那塊地整理出來。
同時,大麴因爲這時節溫度高今年又幹燥,算是趕上了時機,培菌做的很好。除了每天固定的時間教餘淼淼蠱術之外,老爺子大半的精力都放在這些酒麴之上了。
餘淼淼是看不出什麼來的,藍老爺子十分高興,說是跟以前的酒麴的確大不一樣,釀造出來的酒肯定更香醇。
時間如流水,不知不覺就進了八月,天氣總算開始涼快起來了。
不過,一直進入八月中旬,依舊沒有下過雨。
柳樹屯村頭的那兩個池塘邊的水車已經停了,維水河上游的那個瀑布水量縮減至一半,餘淼淼家中的兩口井,原先的那一口打的淺一些,已經乾涸了。
這本該是秋收的時節,卻並無多少喜悅。
房陵的田畝種植是以水稻爲主的,雖然不至於顆粒無收,但是受水量限制,糧食產量也不如從前。
餘淼淼再次慶幸她在山上種的粟和豆都不是需水量大的,雖然是粗糧,但是產量卻不錯,災荒之年顧著溫飽就夠了。
房陵這多水的地方,今年春天還有一個月的雨季,雨勢雖不如往年,秋收尚且如此,別的地方就更不用說了。
房陵城內,難民被招募了一批去應對秦州之戰,卻依舊是越來越多,人口買賣的事情也越來越多了。
整個房陵因爲征伐木工,官府直接將這些木材送進京中,替了本來應該從秦州砍伐的木材,現在成爲朝廷的木料工坊,需要大量的人手來進行伐木或墾荒,倒是容納了不少的難民。
餘淼淼也曾擔憂這樣大量的砍伐會造成更嚴重的問題,不過再見過那些砍伐工具之後,就暫時將這些擔憂拋到腦後去了,要是真的伐木這麼容易,她要修的那條路到現在也沒有通呢。
而且,朝廷有專門的公文,對樹林的維護比之後世更爲嚴格,再加之山上有猛獸,這也嚴重影響了砍伐的速度。
不過,這種情形並未持續多久,管理寬鬆了半年的城門,在八月十二日又一次有重兵把守起來,不同於以往的禁止外出,這一次是禁止外面的人涌入。
誰能料到,一個普通百姓避之不及的流放之地,卻成爲難民趨之若鶩之處呢。
房陵城門隔絕了外面的苦難,餘淼淼也能猜到幾分。
俗話說“水災一條線,旱災一大片”,旱災延續的時間長,對農作物造成的破壞比其他災害更加嚴重。乾旱引起飢餓,飢餓吞噬植被,植被消失會帶來更嚴重的災害,生態破壞,三五年都可能緩和不過來。而且這還是一個平均五年就會有旱災的年代。
而且這種災難還不是單一孤立的現象,經常和其他各類災害一起爆發,前幾天就聽說有地方引發了蝗災,真是應了那一句禍不單行。
這些餘淼淼就算知道,也只能感嘆一聲,就算是她再有同情心,悲天憫人,可能力所限,也不能救所有人,她能夠做的也只是率先安排那些跟兵士之家眷,這也是很大的壓力了。
餘淼淼和趙蠻忙得像陀螺一樣,還得焦心西北戰事,可惜依舊吃緊,沒有任何緩解,天空依舊滴雨不降,傳來的消息顯示,外面依舊一片哀鴻。
若血月真的如畢闊預測的如期而至,此事稍被人一挑撥,這些苦難很有可能成爲別人攻擊趙蠻的藉口,都推在他身上。
而飽受苦難的難民,經歷了流離失所,飢餓恐懼,賣兒賣女之後所有的憤怒總要有個宣泄的出口。
按照畢闊憂心忡忡的說法,“朝廷雖然救災應對災難,但是這一次格外嚴重,要是有人挑撥,只怕也會樂見其成,從古至今,皇帝解決不了的問題,不能怪罪給天,因爲老天爺是沒錯的,只能都推給別人,不管是誰,能夠堵住悠悠之口,都可以當成擋箭牌的。”
趙蠻和餘淼淼自然不會坐以待斃。
餘淼淼還是有些心急,不過見趙蠻沉穩,不急不躁,想來他也是有完全的準備的,她也將緊張的心緒壓下來,並不追問他如何應對即將到來的血月之禍。
她能夠做的已經都做了。
跟畢闊和李鵬舉也通過氣了,在房陵書院,號召學子們統計唐宋以來的旱災數據,這樣科學的數據對比的法子,沒有打算勸服所有人,但是學子總是比一般的百姓要稍微理智一些,能夠聽得進道理。
此外,也收容了不少的難民,不管這些難民是不是士兵的家眷,但是他們也真的是難民。
因爲這一善舉,王朗和劉亭洲還專程來了一趟家裡,不同於先前一副調查公事公辦的樣子,這一次態度和善的多,能夠解決這些難民,不叫他們鬧事,兩人對趙蠻另眼相看,不顧趙蠻的冷臉,倒是說了不少好話。
劉亭洲老奸巨猾,他真實的想法到底如何,還不得而知。
但是王朗絕對是對趙蠻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梯田到林中瘴氣,三合土到難民的安置,趙蠻想要叫王朗看見的,他都看見了,至於不能叫他看見的,他自然也不知道。
至少在房陵比外面安穩得多,在房陵這一片土地上,趙蠻的口碑是不差了。
因爲要研究水力紡車,見畢闊時不時帶著幾個學子,往維水河的河道邊去測試,爲了避免往來房陵城和上庸縣的麻煩,餘淼淼建議他們乾脆住進了柳樹屯。
餘淼淼也樂得將空置的房屋給他們住下,先前她準備帶著餘家一起住,專門蓋了一棟可以獨立進出的房屋,牀鋪反正是足夠的。
這些學子住在這裡,就是無形中送上來的人質,除了劉衍、喬衡之外,另外還有三個學子,也都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這幾個學子進了柳樹屯,除非血月之事能夠安然度過,不然……
別怪餘淼淼心狠,只要有人衝趙蠻和她舉刀,劉亭洲和喬魁一文一武,是房陵最高長官,她必須要保證自家的安全,若是顧不得了,也會拉幾個人陪葬。
內部穩定了,餘淼淼稍稍安心,只等著中秋節斗酒會,斗酒會她還能再做點什麼。
就算是災年,這斗酒會依舊是如期而來,並未延期或取消。
大大小小的酒商、文士從四面八方而來,雖然不如往年聚集的人多,但是也不少了。
難民聚集,路上偶有不太平的事情發生,卻也不像是以前餘淼淼聽聞的那般駭人聽聞,並未聚成匪禍。
大宋之富庶在此也可以體現出來,朝廷除了在難民之中徵兵之外,也有救濟和幫扶舉措,除了施粥和藥材之外,另外還有富戶之家施粥米,雖然不能夠讓饑民都吃飽,但是每天兩碗粥,若是不生重病,也能夠保證你不餓死。
之所以成爲難民,流民,還是因爲旱災太過恐怖,一場旱災之後,土地荒蕪,就連樹木植株都被吃光了,影響了生態,接下來的兩三年,就算是有朝廷提供的糧種(當然這些糧種也不會太好),收成也不會太好,去別的富庶之地,或許還能混個人樣出來。
這世道雖然苦一些,但是也不至於人人都吃糠醃菜,朱門還是有酒肉臭的,何況時人好酒呢。
這一次的斗酒會,衆商家打出將入場的銀子,酒會上賣出的酒的銀子,都用來捐助難民的旗號,倒是將這一場風花雪月的事情逼格提高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