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藥,阿睿領著兩個粗使婆子擡了浴桶進來,裡面一汪漆黑,是樸子雲配的藥浴,正冒著濃濃熱氣。
對於藥浴,無語已經習慣了,一聲不響的除了衣服,躺進木桶中。
樸子雲有點兒意外,以往她一拿閆老葉子說事,無語都橫眉豎眼。今日竟然沒有。這倒把樸子雲弄的尷尬,她其實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
“你怎麼了?真怕閆爺爺對付你?” 樸子雲下意識的把聲音放柔了些,指尖在無語穴位上移動著,這藥浴要配合著點穴的效果才能達到最好。但其他人的認穴功夫,樸子雲又不放心,所以只要她在,都會親力親爲。
無語卻不說話,趴著桶邊。她好吃,人卻不胖,兩瓣肩胛骨蝴蝶翅膀一樣精緻。
就是樸子雲一個女子,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無語一頭長髮盡數高高的挽起,露出修長的脖頸和一片白玉般的背,微側的臉龐弧度動人。
樸子雲不覺想起第一次看見閆傲帶回,奄奄一息的她時。正值觀月村門口那棵杏花盛開。紛紛杏花雨下,匆匆趕到村口的樸子雲,還以爲看見了一樹杏花化作了精怪,而閆傲當時的模樣還真像被精勾了魂。
閆傲在爺爺處,父母走的早,他在閆家現存的親人只有爺爺。此番祖孫兩近半年沒見,自然有很多話要說,一開口就不知不覺聊到了天色發(fā)暗。管家布上晚飯,兩人便乾脆邊吃邊繼續(xù)。
閆老爺子面色紅潤,神情間自有一股長者的犀利,脾性也和閆傲差別很大。雖放手多年,還是事無鉅細的過問了這段時間以來大楚、東齊以及羅澤的閆家鋪子經營情況。
閆傲人在外,看賬從不偷懶,自然沒被問住。
待說完生意的事,已是掌燈之後,管事收了飯桌,端上茶來。閆家也販茶,自家喝的貨色也自然不會差。
冉冉茶香之中,閆老爺子話音一轉,問,“她怎麼還沒走?”
這個她還能是誰。閆傲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問。
他還未開口,老爺子將茶碗一擱,聲音不大,也足以令一旁的管家心頭髮怵。閆老爺子本就生的嚴肅,再上多年家主當下來的威嚴和身爲長輩的氣勢,管家識趣的不給現任家主丟面子,悄聲出了房間。
房門關上,屋裡再次響起閆老爺子的質問,“大楚皇帝的人是可以隨便留得的?你這個豬腦子被美色漿糊住了!”
閆傲看著面前的茶,只道,“孫子曉得自己在做什麼。”
閆老爺子被他這份平淡觸怒了,“你不會還想著,她同時也是東齊的公主,如果大楚要犯我,便與東齊聯手?!”
這一次,閆傲不說話。
“胡鬧!”一想到觀月山成爲大楚東齊之戰(zhàn)的前線,數千村民家破人亡,老爺子暴怒,“你立刻把她弄走!”
這也不是老爺子第一次最後通牒了。
閆傲仍舊不卑不亢,“贖孫子不能。”他不是不懂得服軟,只是有些事,一旦服軟,哪怕是揹著她的時候,他也知道會再無轉圜餘地。
閆老爺子活到今日,何曾遇到過幾次頂撞,只是他這個孫子和兒子不一樣,叛逆的很,那性子也是,像誰不好,偏像白家的老婆子。
但一想到白家的老婆子,心裡雖然不樂意,老爺子的聲音卻下意識的低了兩度,改爲對閆傲曉之以理:“你不要忘記我們觀月不是隻有一個村,還有五大寨,他們肯與我們一同聯合,是因爲我們做事一向公平明理。別說你爲了個女子和大楚爲敵,就是她在這裡的消息走漏出去,大楚也不會放過觀月。風煙一起,五大寨定然不會順從你。到時候,一切都晚了。”
閆傲擡起頭,看著前面的老者。
閆老爺子語重心長的,“說到底,沒有了五大寨的支持,不做觀月家主的位置,你還有什麼本事護著她?”
外者看似觀月和五大寨子同氣連枝,其實裡面的彎彎繞繞,老爺子心裡一本賬,“吳家寨這幾年起來的很快,岳家跟他們一個鼻孔出氣。林家是個牆頭草。你就是有白家和觀月兩邊的支持,也未必攔得住他們獨立出去的心思。這種時候,樸家是什麼態(tài)度,至關重要,你還猶豫什麼?”
樸子雲一套穴按下來,雙手累的痠痛,無語這傢伙身上香汗淋淋,卻已舒服的睡了過去。
閆傲推門進來時,樸子雲正打算把人戳醒,被閆傲擡手攔住,他順勢扯下一旁的浴巾將水裡的人裹住。
樸子雲見他一幅臉不紅心不跳的樣子,便收了幫忙的打算,壓低聲音道,“她的情況已經好多了,今年冬天沒必要再那麼護著,適當在外面歷練歷練,免得一輩子都在屋子裡保護著。”
閆傲點點頭,輕手輕腳的擦著無語身上的水。
看他一個男人親手做這些事,倒弄得樸子雲有幾分尷尬,不由的撇開了視線,她繼續(xù)道,“還有她的嗓子,你得努力試試,要經常引她說話,其實她的嗓子根本就……”
閆傲忽然擡手打斷她的話,樸子雲微驚,只見他指指懷裡的人,竟是怕她聽見。樸子雲會意,便不再說。
閆傲把人放在牀上,動作輕柔,無語還是迷糊的睜開了眼睛,看見是他,她的睡意去了幾分。
閆傲捏她臉,“一天到晚吃了睡,睡了吃,怎也沒見這張臉胖出來。”
無語吃痛的倒吸氣,狠狠的瞪他。
“我知道你心裡一定在罵‘死閆傲,你找死啊’。”閆傲笑著給她蓋好被子,他一個人說話,卻與兩人在親密交談無異,連從不牽涉男女之情的樸子雲也生出份羨慕來,她悄悄走出去,把獨處留給屋裡兩人。
閆傲在牀邊坐下。
無語打起一絲精神,拉過他的手寫:你爺爺沒爲難你吧。
閆傲搖頭:“傻丫頭,光一個奶奶就夠爺爺愁的了,沒空管其他事。”他拍拍她的手,“說起來,倒是馬上要開碰頭會了,各大山寨的人來村裡玩,會是個很熱鬧的節(jié)日。剛纔子云說你可以適當出去走走,到時候我?guī)闳ヅ鲱^會吧。”
無語頓然眼睛一亮。
他寵溺的摸摸她的頭,“快睡吧,就知道你貪玩。”
無語聽話的閉起眼睛,閆傲靜靜陪著,沒一會,她卻又睜開眼睛。
閆傲俯下身,“怎麼了?”
冷不防無語在他手心裡寫:五大寨都來,一定很多未婚的男男女女吧。
閆傲一怔,“你聽說了什麼?”
無語看了他一眼,目光盈盈,迅速的寫:快把樸子雲嫁了吧,她今天又跟我提她姐姐,你未過門的媳婦了。
閆傲有些吃驚,但也只是有些,他們認識沒多久,無語就知道這件事,他只是沒想到她會在這會兒突然提及。
可閆傲沒意識到,他臉上繾綣笑意已瞬間消散。
無語也沒想到閆傲會是這番反應,她小心的看著他,想就此結束,可又鬼使神差的繼續(xù)問:你想不想她?
她寫完,還靜靜的看向他,等待回答。長長的睫毛顫動,眼眸精緻如玉雕的娃娃。
閆傲移開眼睛,一派輕鬆的回答:“想,怎麼不想?她比你聽話多了。”
卻沒聽見無語再有動作,他耐著性子,好久之後還是沒有動靜,纔回頭看她,沒想到……這傢伙竟然睡著了。
如畫的眉眼,瀑布般的長髮,散在他指間,絲滑的質感如此令人留戀。
閆傲給她蓋好被子,悄無聲息走到外間。
月光很好,站窗口站了好一會。
其實連樸嫺玉什麼模樣都記不大清楚了,反正從小都被長輩們定了親,一年到頭見幾次面,依稀似是個活潑可愛的姑娘。後來他外出學生意,回來的越發(fā)少,再然後便是聽見發(fā)生了那件事……
他低頭,看見樸子玉留在桌上的字條:她的嗓子是哭傷的,不是毒藥所致,沒有傷本。若不開口,唯有心病。
閆傲一走,無語睜開眼睛,屋裡有月光透過窗紙打進房間來,在地上打出窗戶的花紋。
她看著出神,隱隱覺得月光動起來,越來越紅成了火光。疼痛越來越強烈,她蜷縮成一團,夢裡有人抱著她不斷的前進。
她無數次擡頭想看清他的面容,可是火光掩蓋了一切。心不可抑制的疼痛起來,她拼命的喊他的名字。那聲音透過嗓子發(fā)出去,比火還要熾烈和疼痛。
閆傲睡在外間,只有不是不得已的時候,他都親力親爲照顧她的事。這些年已經養(yǎng)成習慣,隨時留意屋裡的動靜。
當屋裡的呼吸聲急促起來的時候,他幾乎沒做任何思考就奔進去。
無語緊閉著眼睛,呼吸困難,臉上滿是水痕,也分不清是淚還是喊。閆傲抱緊她,卻擦不乾淨她臉上的液體。
月光打在蒼白的臉上,泛出刺目的光。
閆傲扶起無語,她的胸口劇烈的起伏,呼吸困難,他輕拍她背脊,不斷給她順氣,“語兒,語兒。”
她窩在他懷裡哭泣,有聲音自嗓間發(fā)出來,“你怎麼還不回來,你別丟下我一個人,你到哪兒去了……”
三年沒聽見她的聲音,閆傲有些不敢相信耳朵,“你說什麼?”
懷裡聲音越來越大,她拼命的刨著地道坍塌的碎石,十指生痛,她放聲大哭,“鄴城,鄴城,你出來呀,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