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碧不接那碗酸梅汁，只管在馮妙面前磕下頭去：“請容奴婢先給娘娘磕頭，一是爲(wèi)了賠禮謝罪，二是爲(wèi)了……奴婢有件事要懇求娘娘。”馮妙十分詫異，什麼事竟然說得這樣嚴(yán)重。
忍冬知趣地退出去，把門關(guān)好。心碧先端端正正地磕足了三個頭，才說：“奴婢與貞皇后自幼相識，一起在宮中長大。貞皇后不明不白地死了，奴婢那時也疑心過娘娘，甚至在皇上面前，說了些……對娘娘不好的話。直到娘娘請皇上處死了郭公公，奴婢才知道從前愚昧了……請娘娘恕罪。”
馮妙並不覺得這是她的錯處，當(dāng)日那種情形下，證據(jù)確鑿，即使沒有心碧的話，事情的結(jié)果也還是一樣。
“可是，奴婢懇請娘娘三思，”心碧的臉上浮出一層恨意，“是郭公公命人夾帶藥材入宮不假，可是他一個年老的太監(jiān)，害死貞皇后能得到什麼好處？他背後的主子，纔是罪魁禍?zhǔn)住！?
這一層馮妙也不是沒想過，只不過她清楚，現(xiàn)在還沒有能力撼動真正身居高位的人，貿(mào)然動手反倒會陷入被動不利的境地。她甚至想得更多，郭公公從沒親自到過長安殿，前後整整七、八個月時間，把藥一天天送進(jìn)林瑯嘴裡，要有多少人暗中替他做事才行？她只是不想牽連太廣，私心裡希望，除去了郭泉海，這些人可以安分守己，照舊做個普通的宮女、太監(jiān)。
“心碧，我知道你跟林姐姐要好，”馮妙坐著看她，語氣只是一味地和氣，卻並不對她表示出特別的熟絡(luò)，“可是這些事，已經(jīng)是皇上親自裁決了的。你要是真心記掛林姐姐，就好好照顧皇長子吧，也算是寬慰林姐姐在天之靈了。”
心碧猛然擡頭，眼神裡有一閃而過的惶恐：“奴婢不想跟著皇長子殿下了……”她膝行到馮妙面前，苦苦哀求：“奴婢願意去服侍高太妃娘娘，若是娘娘日後想知道碧雲(yún)殿的情形，奴婢一定盡心盡力。”
馮妙搖搖頭：“心碧，本宮不知道有什麼事可以幫你的。你要是想換個地方伺候，可以去找負(fù)責(zé)分派宮女的馮婉儀，也可以直接去求太妃娘娘要了你過去。”她轉(zhuǎn)頭看一眼計時的刻漏，起身撣了撣衣襟：“本宮還要趕著去廣渠殿，你回去吧，皇長子還小，身邊不能離了人照顧。”
這小宮女想報仇的心思太急切了些，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心碧離去時很有些失望，連行禮也有些潦草敷衍。
廣渠殿半面臨水，門口有一簇翠綠的細(xì)竹子，遮擋住了院內(nèi)的景緻。一進(jìn)正殿，馮妙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尊蓮花送子寒玉像。盛放的蓮花上，坐著一個憨態(tài)可掬的幼兒，懷中還抱著一條碩大的錦鱗鯉魚。這麼大尺寸的寒玉，本身就已經(jīng)十分貴重，那雕工又栩栩如生，就連花瓣上的細(xì)小水珠，都展現(xiàn)得細(xì)緻傳神。
高照容斜倚在榻上，用銀質(zhì)的小釺子，從小碗裡扎梅子吃。每顆梅子都只是咬一咬就吐掉，藉著梅子的酸味緩解口中的澀，又不會因爲(wèi)多吃了梅子而胃寒。淺眉正坐在一旁的胡牀上，縫著一件小孩子的衣裳。
“馮姐姐來了，快過來坐。”高照容穿著一件寬鬆紗衣，身子還不大明顯，含著笑招呼馮妙，要她坐在自己旁邊。
馮妙挨著她身側(cè)坐下，探頭去看淺眉手裡的針線。不愧是個伶俐的宮女，手上的活兒做得極好。見她定定地看，淺眉笑著說：“我們娘娘您是知道，東西一概都只用自家做的，這次給未來小皇子或是小公主的衣裳，也一概都不用尚工局準(zhǔn)備，所以奴婢現(xiàn)在就要做起來了。”
高照容只是心滿意足地笑，她拉過馮妙的手，隔著紗衣輕輕覆蓋在自己腹部，圓潤的觸感，讓馮妙心頭一顫。室內(nèi)安靜無聲，馮妙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從掌心間滾過，像血液在血管裡流動，又像一陣風(fēng)從肩頭吹拂過去。
馮妙愣愣地看著高照容，見她微笑著點頭，才終於確定，是她腹中的孩子在動。原來四、五個月的孩子已經(jīng)可以這樣動了，她幾乎在那一剎，完完全全分享到了高照容初爲(wèi)人母的喜悅。
略坐了一坐，其他人便陸續(xù)來了，向高照容行禮道喜過後，紛紛送上賀禮。只有馮清來時，懷裡抱著勝雪，向高照容稍稍屈膝，把這見禮的一環(huán)給糊弄了過去，然後叫侍女送上一件蜀錦綴東珠披風(fēng)作賀禮。
內(nèi)殿窄小，一時坐不下那麼多人，先來的人放下賀禮，便走到外殿去喝茶閒聊。盧清然繞著那件蓮花送子玉像轉(zhuǎn)了幾圈，有些陰陽怪氣地說：“真是好東西，可是高充華已經(jīng)腹中有子了，哪還需要再送？”
“孩子麼，那還不是多多益善。”王琬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伸手在那玉雕幼兒的胳膊上摸了一下，“呀，果真是上好的寒玉，觸感清涼潤滑，摸一下立刻就覺得心神安寧呢。”
無論這些人怎樣話裡有話地交談，高照容都只是微笑著看她們，自己一句話也不說。原本等著看她笑話的人，反倒覺得沒趣，漸漸轉(zhuǎn)到別的話題上去了。
崔岸芷來時，還帶來了太皇太后賞賜的一柄玉如意，和高太妃送的一株珊瑚。太皇太后和高太妃都不過來，只傳口信說讓她們自己熱鬧熱鬧。崔岸芷是負(fù)責(zé)操辦這次七夕小慶的人，雖說是每人各自帶些吃的、玩的過來，她還是提前叫御膳房準(zhǔn)備了八樣時鮮果品，擺在院子裡的石桌上。
淺眉叫小太監(jiān)搬一張美人軟榻到院子，扶著高照容出來。馮妙拿出的象牙小板，在這些宮嬪眼裡，是個新鮮的玩意，鄭柔嘉拿它在石桌上擺著玩，幾個人說說笑笑地圍在一旁看著。
高照容沒坐多久就覺得睏倦，向衆(zhòng)人告了聲歉，要進(jìn)內(nèi)殿去休息一會兒。淺眉扶著她，剛走進(jìn)外殿的大門，院子裡的人就聽見“啊”一聲驚叫，接著是什麼東西砸在地上的碎裂聲。
聽見聲響，崔岸芷第一個急忙忙地進(jìn)殿去看。高照容臉色雪白地站在門口，手按在肚子上，雖然神情驚慌失措，看上去卻似乎並沒有什麼大礙。崔岸芷先鬆了口氣，再一轉(zhuǎn)頭，便看見那尊蓮花送子像已經(jīng)砸在地上，碎成幾塊。
“這是怎麼回事？”崔岸芷看見淺眉瑟瑟發(fā)抖地跪在一邊，有些著急地問她。
淺眉跪著答話：“奴婢剛纔扶充華娘娘進(jìn)來，王娘子就撲過來，奴婢怕她撞傷了充華娘娘的肚子，匆忙間就伸手擋了一把。沒成想，王娘子站立不穩(wěn)，又撞在袁良媛身上，袁良媛……良媛……”
她有些膽怯不敢說下去，袁纓月正站在擺放蓮花送子像的檀木小架旁邊，腳下便是一地碎片。看這情形便知道，是她撞在玉像上，玉像才落地摔碎的。
袁纓月一向膽小，這時委委屈屈地向崔岸芷屈了屈膝：“姐姐明察，這玉像是我撞了才掉落的，可是，我並不是有心去撞的……”
一聽這話，王琬也急了：“我也不是有意的，剛纔進(jìn)門時，有隻貓從暗處直躥過來。我最害怕這些帶爪帶毛的東西，這纔會……”她說的原本是實情，可講到一半忽然心思一動，也委委屈屈地說：“再說，我也是一番好意呀，萬一那貓抓傷了高充華姐姐，可怎麼辦呢？我本想擋在高姐姐身前，可混亂中有人推了我一把……”
院子裡的人這時也全都走進(jìn)殿來，聽見王琬的話，都拿眼睛去掃馮清，今晚只有她帶來只貓過來。馮清一言不發(fā)地把勝雪拎起來，舉著它的前爪給衆(zhòng)人看：“貓的指甲都已經(jīng)減掉了，哪還可能抓傷人？你們看這小東西不會說人話，就敢胡亂往它身上賴麼？”
太多巧合湊在一起，誰都不是故意的，可太皇太后賞下的蓮花送子寒玉像，卻實實在在地碎了。崔岸芷急得不知道怎麼辦纔好，連連說著：“怎麼偏巧今天就出了這樣的事……”
馮妙看高照容臉色不好，走上前去對崔岸芷說：“姐姐彆著急，先傳個御醫(yī)來，替高姐姐看看吧。”崔岸芷這纔想起來，一疊聲地問高照容覺得怎麼樣，又叫婢女春桐去請御醫(yī)。
“娘娘，這會兒宮門已經(jīng)落鎖了，”春桐小聲提醒，“要傳太醫(yī)就得先找奉儀殿的崔姑姑拿批條，娘娘，現(xiàn)在奴婢真的要去奉儀殿麼？”
去了奉儀殿就難免被問起緣由，崔岸芷自己都還沒理清頭緒，自然更沒想好如何向太皇太后交待。想必她在家時也不怎麼主事，性子又溫吞，事到眼前，反倒不如自己的宮女有主意。
馮妙上前握一握她的手，替她向春桐吩咐：“先別鬧得四處不安生了，長安殿裡不是有照料皇長子的御醫(yī)麼，先去請了來看看。”
春桐應(yīng)著聲去了，餘下的人看著地上的寒玉碎片，連惋惜都顧不上了。弄壞了太皇太后賞賜的東西，是大不敬，誰也擔(dān)待不起。更何況，太皇太后篤信佛教，這蓮花送子玉像，是她剛成爲(wèi)皇太后時，特意請佛寺中的名師雕刻的，爲(wèi)了祝禱後宮子嗣綿延。這樣的物件，更應(yīng)該精心保管纔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