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中不時有士兵經過, 玉暝看著這些曾經懶怠的青州守備軍,如今又是一支虎狼之師,想起了父王說過的一句話:君子食無求飽, 居無求安, 兵者亦然!同一個人, 在安逸和危厄的不同境遇下, 會有截然不同的面目。
就像他和皇上兩個人, 雖然都是在太子府長大,可是太子府對他來說是磨礪性情的刀尖,對皇上來說卻是扼殺抱負的溫牀。皇上只是想要保江山求安穩, 所以性情多疑冷酷,可他必須要掙命求存, 所以心懷摯誠, 求賢若渴。
玉暝正心中感慨, 袁軼急步走上來稟道:“王爺,已經確證了, 金國和樑國同時起兵,定州、臨州、福州、夏州失守。越國大半精銳目前都集中在京城,金樑二國將可長驅直入。”袁軼的話不無憂慮,如果洛王和皇上在京城戰個兩敗俱傷,金樑二國夾擊之下, 很可能使越國亡國。
玉暝立感事情的嚴重性, 皺眉道:“把人都叫到中軍帳!”
將士意見不一。
有人認爲應該與越軍暫時休戰, 聯手對抗外患, 也有人認爲現在越軍士氣低落, 而洛軍勢如猛虎,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應該一鼓作氣,拿下京城,再轉而對付外敵。除了這兩種主要的聲音,還有人提出應該與金樑二國結盟,瓜分越國,這樣勝算更大。
那人當即就被玉暝命人叉出去了!賣國這種事兒,他不幹!
玉暝看袁軼:“軍師以爲我軍多久可以攻下京城?”
袁軼道:“越軍士氣雖然低落,但城中糧草豐足,而且軍民一心,情勢尤勝當年的青州。不才以爲此戰勝負尚屬未知。”
玉暝又看李龍、穆笙。
李龍道:“京城堅壁清野,我軍必久戰不利。”
穆笙唯李龍馬首是瞻,因而只點頭表示同意。
玉暝又看巴布圖,巴布圖操著仍不純正的中原話道:“末將聽王爺的。”他的工作就是幹活拿錢,不管出謀劃策。
玉暝再看楚剛,楚剛道:“京城城牆高達八丈,固若金湯,攻城戰我軍騎兵無法發揮所長,而□□營射程不夠,也打不到城牆上,一旦開戰,我軍必落在下風。”
看來現在確不是時候與玉昕一決勝負,玉暝沉吟不語,諸將皆知自家王爺的脾性,在聽夠了建議之後便會如此沉思一番,再做最後決定,因而都沒有再出聲打擾。這時,一個坐在角落全程悶不吭聲的皁袍青年忽然開口了:“王爺,末將有一計。”
衆人一驚,立即向他投去了心思各異的目光。玉暝也驚異地側目而視,只見此人二十上下,面目清秀斯文,雖是一身戎裝,卻不像個武將,倒像個文官。玉暝想起他來,此人名叫卓楠,是李龍麾下護軍營的一個參將,在暨州一戰中被提拔上來,剛剛坐進中軍帳沒多久的。
洛軍中向來不準派系鬥爭,也不準嫉賢妒才,只要有才幹,肯拼搏,就有升遷的機會,卓楠年紀輕輕就能混到參將,自有不凡之處,只是此人低調得很,入帳至今從未發表過任何意見。
玉暝面上的意外之色很快消失,虛心道:“還請卓副將賜教。”
卓楠連忙拱手:“不敢。不過末將以爲,京城與當年的青州情形並不相同。當年青州是因嚴幸生性殘暴,殘民虐降,青州士兵不戰則死,百姓也害怕嚴軍入城後燒殺搶掠,因而能軍兵同心,力戰嚴軍。而洛軍軍紀甚嚴,王爺嚴令軍士善待百姓,不得擾民,因此京城軍民並無此憂慮,談不上困獸之鬥,也沒有負隅頑抗的必要。”
這話是在駁袁軼之言,而袁軼在軍中聲望甚高,因而帳中人人都聽得眉頭大皺。倒是袁軼自己神色平靜,沒有生氣,而玉暝則微微頷首,鼓勵他道:“接著說。”
卓楠道:“天下學子雖不見得支持王爺,但對普通百姓來說,他們更爲擔心的是這場仗要打多久,會不會對自己的生計有影響。在戰事勝敗無關他們安危的情況下,他們更希望戰事早早結束,而並不太關心得勝的是皇上還是王爺。城中軍隊更不足爲慮,我軍勢如破竹,越軍一敗塗地,城中一無良將,二無強兵,不過是仗著城池堅固壯膽而已。所謂兵不在多而在精,越軍雖有十萬之衆,卻已是殘兵敗卒,只要王爺能突破城牆,越軍軍心立潰!”
巴布圖性子豪爽直率,聞言嗤笑道:“越軍不行,這誰不知道?可他們做了縮頭烏龜,我們怎麼打進去?”
卓楠道:“根本不必打!”
衆人再次變色,玉暝也皺起了眉。袁軼道:“卓參將若有良策,還請直言!”
巴布圖也怪叫道:“是啊,咱是大老粗,不要再拐彎子了,給個痛快!”
卓楠看著玉暝,神色恭敬地道:“王爺,京城從表面上看是一座鐵城,但從人心上看,卻是不堪一擊的紙城。越國近年因戰之罪,疏於吏治,各地貪官橫行,對百姓橫徵暴斂,百姓早已苦不堪言。再加內憂外患,國計民生都已積弱,國庫空虛,餉銀不足,軍中上貪下貧,軍心動盪。末將以爲王爺不必費一兵一卒,只要肯花錢,就能叩開京城的城門。”
一語驚醒夢中人,玉暝和袁軼同時目中一亮。
事不宜遲,玉暝當即命無常聯繫了閻羅,仔細篩選收買對象。閻羅做事幹淨利落,第三日的夜裡,京城北門於夜色中沉重緩慢地開啓,幾個時辰後,天光微茫,玉暝騎著雪花驄踏上了京城的青石板街道。
京城是他生活了十年的地方,看著熟悉的街道,玉暝的心情卻異樣而陌生,就彷彿一個在監牢裡度過了大半生的犯人終於在有生之年刑滿獲釋,初嘗自由。但他也知道,他掙脫了枷鎖的同時,卻意味著另一個人被逼入了絕境。
前後左右都是青甲洛軍,護送著玉暝縱馬馳向皇城。禁衛軍的反抗在千軍萬馬面前不過是蚍蜉撼大樹,攻破皇城只是時間的問題。
玉暝被陳福攙扶下馬,此時朝陽初升,第一縷金色的陽光穿透厚重的雲層,灑在了皇城的朱牆明瓦上,不知何處的鳥兒被驚飛起,掠過皇城上空,投向遠方。空氣中浮動著輕薄的涼意,繁華的京城、巍峨的皇宮,在秋陽下浸潤上了一抹淡淡的秋意,顯得蕭索、孤寂、冷清……
玉暝仰望著高牆後忽隱忽現重重宮闕。小的時候每次進宮他都會很害怕,怕面無表情的宮人,怕謹小慎微的諸王世子,怕諱莫如深的先帝。對他來說,他們都是陌生人,而他的親人一個也不在身邊,他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那個時候,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對象是太子,也就是當今的皇上玉昕。他總是會親自把他抱下馬車,牽起他的手領他入宮。曾經,玉昕掌心裡的溫暖,是他心裡唯一的一抹暖意。甚至直到現在,那溫暖踏實的觸感還殘留在他的手上。
後來,漸諳人事的玉暝漸漸明白了父王眼裡的憂心,也漸漸明白了玉昕絕不僅僅只是體貼的太子哥哥。那個時候,他是驚恐的,但是後來他學會了面對。沒有人能幫他,那他就只能自己幫自己!
他要活下去!
而現在,這個命題終於不再是他的負擔。玉暝的眼裡射出銳芒,神色堅定地望著金龍殿的方向。現在輪到你了,太子哥哥,嚐嚐我當年的滋味!
那是一個格外寒冷的冬天,才七歲的玉暝從昏迷中醒來,但因爲身體衰弱異常,所以他睜不開眼睛。他胸口如壓著一塊沉重的鉛板,令他透不過氣來,渾身燒得火炭一般,虛弱得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也虧得如此,才讓他聽到了他最信任的太子哥哥在他的病塌邊和御醫的一席對話。
他很清楚地記得那席對話,御醫問玉昕要不要救他,玉昕冷冰冰地說他還有點用,暫時先饒他一命。太子冷漠得毫無感情的口氣令玉暝不寒而慄。
而他必須假裝毫不知情,不能夠顯露出任何害怕疏離,他必須“感激”地活在太子的“體貼”下。從此以後,玉昕掌心的溫暖變得像毒針一樣扎痛他的心,讓他感到深入骨髓的冷意!
那種冷意,和最初的溫暖一樣,烙進了他的心裡,一輩子也揮之不去!
從那時開始,他就明白,自己和玉昕之間,只能活一個!
玉暝用貼身的匕首劃破食指,把手含進口中,淡淡的血腥味刺激著他的味蕾,也刺激著他的精神。陳福被他的舉動嚇壞了,驚叫一聲“王爺”,玉暝笑笑道:“我看看自己是不是做夢。”
陳福只愣了一下,便馬屁滾滾來,什麼“英明神武”“運籌帷幄”,又老套又肉麻,說得玉暝哭笑不得。老太監一面說,一面趁機拿起玉暝的手看了看,雖然傷口不大,但老太監還是替他上了藥,並仔仔細細地包紮了一番。
洛軍已經將禁城團團圍住,宮內傳出械鬥之聲。玉暝坐在宮外臨時搭起的遮陽篷下,袁軼等人陸續來回報,京城的九門守備軍、步軍衙門、原城外大營的士兵都已經完全落在洛軍的控制之下。現在只等拿下禁城了。
時間不會太久的,玉暝看了看升到正午的日頭。禁宮中的械鬥聲已經弱了,隱約有尖叫哭喊聲傳來。再過不久,連尖叫哭喊聲也消失了,皇宮安靜得像一座死城。
大概一頓飯的功夫,負責攻入皇宮的李龍前來複命,並道:“王爺,皇上把自己關在泰和殿,他請王爺單獨入殿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