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個月後, 玉暝等人隨著萬福商號的運糧車,幾經周折回到青州。
從陳州到青州的一路,道阻且長。衆人並沒有依原定計劃進入石場鎮, 因爲嚴軍主力在沔水河附近的城鎮中盤查進出之人, 官道上也到處是截查的官兵。陳福和無常只能帶著玉暝東躲西藏, 期間由陳福另設他法與石場鎮中的商號負責人聯繫上, 在城外相見後, 安排了一應之事。
中間波折不斷,甚至上了商號的車後,仍然被盤查了好幾次。陳福等人扮成商號的夥計矇混過去, 玉暝則藏在運米車下的暗格中逃過查驗。幸而萬福商號是老洛王時就有的生意,算是北方的老字號, 在百姓中有口皆碑, 且與官府關係甚篤, 因而未遭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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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號的車進了青州以後,陳福和無常也不敢掉以輕心, 直到進了青州城,纔敢把玉暝從暗格中放出。玉暝的身子本無大礙,只因落水受寒又無良醫診治纔會一時耽誤了病情,經過大半個月的悉心照料,已經恢復過來, 臉上的腫氣也完全消退了。
倒是陳福, 必竟是年過半百的人, 再加上受傷後一直沒有靜心休養, 風霜露重地在外奔波, 回到青州就病倒了。
袁軼到城門來接,玉暝強迫陳福坐了自己的轎子先走, 自己隨著袁軼步行。袁軼沒帶他回王府,而是到了守備衙門。
玉暝急於知道江靈兒生產順利與否,但也知道軍情已是十萬火急,無法置之不理,因此聽從了安排,強打精神聽完了袁軼的彙報。原來自從玉暝出事之後,洛軍可謂是一潰千里,先後失去了陳州和青州外圍的數鎮,如今只剩下永勝鎮和白石鎮還在苦苦支撐。這兩個鎮子若再陷落,青州立時就要成爲孤城,嚴軍屆時將兵臨城下,與洛軍最後決戰。
玉暝一路過來,已經知道戰況對洛軍極是不利。而進城以後,玉暝仔細留意了城裡洛軍的情況,發現士兵悉皆軍紀鬆散,軍心浮動,因而深爲憂心。他揉著眉心,疲憊地直面眼下的當務之急。袁軼將自己的人員調配及佈置細節一一說明,玉暝聽了道:“人員方面我沒意見,只是外圍的兵力損耗太大,不利士氣,而與嚴幸的一場決戰也已經在所難免。即刻傳令築防,早做準備吧!半月內我們就放棄永勝、白石,與嚴幸在城下決戰。”
袁軼一驚,這樣豈非兵行險著,孤注一擲?
玉暝嘆道:“大勢所趨,無法改變,而且現在的洛軍不比當初,派他們去外圍防守,城內城外人心思動,各人都有自己的算計,萬一有降兵出現,一盤散沙的洛軍就會徹底離心。只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才能叫這些人團結一心,收起憊懶,奮力反抗。你明日就派人四處散佈嚴幸殺降暴虐,擄人錢財、奸|人婦女的劣跡,叫軍民寒心!”
袁軼仍然憂心難安,反對道:“令永勝和白石兩鎮死守,萬一有差池,王爺還有一步退路,可以及時退守涼州。但如果放棄二鎮,嚴幸定然圍困青州,王爺就連退守的機會也沒了。”
玉暝搖頭苦笑:“我若棄青州而去,青州人心渙散,你認爲能守得住嗎?而洛軍一旦失去鬥志,便會一蹶不振,再無振興之望了。再者,涼州亦非善地,那裡糧少民貧,前有嚴幸後有北夷,腹背受敵,那纔是一條死路。”
袁軼道:“可嚴幸擅於攻城戰,而且青州城內積糧雖多,但也不是永無止境,有出無進之下,撐不了一年。”
玉暝道:“只要能守半年就夠了,我有把握,讓嚴幸不戰而退。你放心去辦吧。”
袁軼見玉暝說得胸有成竹,雖然心裡仍顧慮重重,卻也不好再反對了。況且,他也承認玉暝說的句句在理,退居涼州並非良策,洛王臨戰而逃,還會將新組建的洛軍最後的那點意志消磨乾淨。可是,嚴軍勢如虎狼,洛軍卻鬥志低迷,未戰就已先敗,固守青州,真的能有轉機?
商量一畢,玉暝起身待要走,袁軼知道他急於回府,連忙起身阻道:“王爺,眼下青州市面並不太平,洛軍也不像過去可信,我怕王府不安全,所以把府里人都接過來了。王爺的下處也已準備好了。”
玉暝一呆,看了袁軼一眼,心知事情怕不是這麼簡單,袁軼似乎有事相瞞。
不過他說的也並非無稽之言,青州市面確實不太平。玉暝犯下謀逆大罪,眼下洛軍戰勢不利,青州百姓人心惶惶,生怕被他連累,背地裡怕有不少言論,希望他歸降伏誅。玉暝心想,他要是此時孤身走上大街,怕會有人拿菜刀來砍他呢!這會兒守備衙門確是全青州最安全的地方了。
他於是讓袁軼帶路,邊行邊問:“靈兒怎麼樣了?”雖然他已經強作鎮定,但聲音還是緊張地微微變調。他急於知道小丫頭的情況,可也怕會聽到噩耗。
袁軼道:“江夫人順利生下了小公子,母子平安,眼下都在守備衙門。”
玉暝懸著的心放了下來,驀然感到一陣放鬆的疲憊。
袁軼令豐玉暝進了一所小院,但正房中並不見靈兒和孩子,玉暝不禁疑惑。袁軼令一個小丫頭去打水端茶,讓玉暝淨面解渴,換過衣服後,再替他把了脈,然後道:“這會兒江夫人和小公子已經歇中覺了,王爺一路奔波,身子乏累,還是先用了午膳休息一下,到了晚間再過去探視不遲。”
玉暝瞧他確似有隱瞞,臉沉了下來,道:“我去看一眼再回來再睡也是一樣!”
袁軼見他面色不善,只得不再堅持,引他到另一所院子,卻見門禁森嚴異常,即使是袁軼,也要說了暗號才得進入。袁軼先帶了玉暝去看小公子,玉暝進到屋內,伺候的人皆吃了一驚,連忙起身行禮,玉暝目光一掃,屋內除了徐媽媽和正院裡的幾個丫頭,還有兩個臉生的老媽媽站在搖籃旁,卻獨獨不見自己先前定好的雲鄉,心裡不禁“咯噔”一下,知道一定出了事了。
他用疑惑的目光朝袁軼看,袁軼簡略地說明了小公子遇刺,雲鄉挺身護主,以致身受重傷之事。
玉暝面沉如水地聽完,一個字也沒有說,只是點了點頭。
王爺還是以大局爲重的,袁軼略鬆口氣,繼續道:“雲鄉姑娘現時已經沒有大礙,但還需要休養數月,小公子的奶孃我請徐媽媽另聘了兩位。”說著,便示意那兩個臉生的老媽媽上前。那兩個老媽媽不敢離開搖籃太遠,只跨一步上前,跪下來行了大禮。
玉暝瞧這兩個媽媽面相敦厚,又是徐媽媽親自挑定的,應該不錯,便頜首叫起,自己則迫不及待地湊近,凝目朝睡在搖籃中的孩子看去。
在柔軟如雲團的紅底金線粉花小繡被中,小傢伙合目睡得正香,半張的嘴邊還有口水,小臉蛋紅撲撲的,看起來養得甚好。玉暝臉上的陰雲不知不覺地散去,煩惱亦都拋諸了腦後,滿面都是和煦的春色,嘴角邊不經意地掛上了一抹淺淺的弧度,目不能移地注視著孩子的小臉蛋。
徐媽媽見他高興,在旁湊趣道:“小公子和王爺小時候真是一模一樣,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
玉暝也是越看越愛,忍不住俯下身在孩子的小臉上輕輕啄了一口。孩子身上的奶香味在鼻端擴散開來,令他心裡緊繃的弦爲之一鬆。
他有孩子了!玉暝覺得不可思議,又感到心裡沉甸甸的,多了一份說不出來的重量。
袁軼見玉暝態度柔和了,但仍不能完全釋然,王爺還沒見過江靈兒呢……
小傢伙睡得太沉,全無動靜。玉暝怕弄醒了他,因而忍著沒抱他。他扶著搖籃,伸手在他臉上東摸摸,西捏捏,又把他的小手小腳放在掌心把玩了一遍,只覺得這孩子沒一處不小巧,沒一處不嬌嫩,心裡不禁充滿了濃濃的憐子之情。要是靈兒也在這兒,和他一起享受這弄子之樂纔好!
玉暝想起江靈兒,依依不捨地離開了小傢伙,吩咐了徐媽媽一定要精心伺候,便讓袁軼帶路去找江靈兒。
江靈兒的臥室就在小院的正房中,走到門口,玉暝頎長的身軀忽然像被定住了一下,再也邁不開步。
正房的中廳已經撤去了桌椅,換上了一副壽板。前面貢著香案,雖然沒有燃香,但玉鼎、香燭、寶錠、紙錢一應俱全。此時棺蓋未合上,靠在一旁,棺材內部因爲角度之故,看不清楚。
玉暝艱難地喘了口氣,顫聲道:“靈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