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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陽。
城隍廟。
不論哪一天,都會有川流不息的城民前來廟中,上香、求神、祈福——自己把握不住自己的命,就只好拜託所謂的神仙在冥冥之中眷顧一下了。
“城隍,給我出來——!”
本來神聖而近乎詭譎的廟堂中,突然衝入一個少女,讓滿屋子的城民都大驚失色。
這少女本是秀色可餐,既有鏡湖明月的雅緻耀目,又有幾分說不上的美女蛇氣質。可那一身彪悍的架勢……真是可惜了一副花容月貌啊。
落攸纔不在乎別人心裡這麼定義她,三步並作兩步嗖嗖就踏到城隍的塑像前。
“襄陽城隍,限你一盞茶的時間給我現身!”
這下城民們更是六神無主,以爲是哪裡來了個瘋子,這若是惹怒城隍大人,那他們這些平頭百姓豈不都要跟著陪葬啊。
結果一盞茶的時間末了,還真有道神光從城隍塑像上射出,呈弧線形落於地上。
衆城民全體心臟一砰,連連磕頭,“城隍大人!城隍大人!!”
落攸踏上去,一邊罵著:“慢慢吞吞成何體統!”
逼到那“城隍”跟前,做出副就要教訓她的姿勢,卻還未行動,但見城隍倏地擡手,手掌對著落攸,示意停手。
這一系列姿勢如趁熱打鐵,果斷非常,已讓楚燃竹暗覺這城隍氣質不凡。而更耐人尋味的則是,此人偏偏穿了件斗篷,遮住容貌。
“樑上的朋友們,你們打算藏到幾時?”
城隍忽而開口,竟是個女人聲音,譏誚的很。
潮風和潤玉同時一凜,心道:好熟稔的聲音!
而落攸、楚燃竹、辛夷注視起屋頂,上面忽而飄出陣陣殺氣,有男人的聲音作答:“襄陽的城隍果然不是繡花枕頭,本以爲我等有些勞師動衆,現在看來,人來多了果然是沒得差。”
落攸吼道:“哪裡來的妖邪,活得不耐煩了嗎?!”
而城隍則拖著一股痞子的聲調問:“你們也和昨天那三個被我殺了的傢伙一樣,是從瀛洲來的?”
樑上人答:“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城隍道:“看來,諸位對襄陽城的款待相當滿意。”
“那是自然,禮尚往來,我等還要虔誠的回敬您,爲您燒一柱高香,給您超度。”
這堂上一句,樑上一句,說的是愈發明槍暗箭,不可收拾。
“襄陽的香火素來貴,一般人買不起。”
“不會不會,我們可不是一般人,都是專職的刺客。”
語畢,幾十道身影從房樑上落下,如雨燕點地,迅雷不及掩耳。各個都是黑衣遮面,劍拔弩張!
城民們霍的驚慌失色,擠成一團。
落攸早忍不住了,雪寒的光霍的映亮全場,雙劍一出,犀利非常,簡直令人咋舌戰慄。一會兒工夫就把幾十個刺客殺了滿地。
紅色像洪水一樣侵佔了廟堂的每一個角落,所有簌簌發抖的城民都被鮮血濺到。落攸自己也不例外,漂亮的印花小襖上,多了無數鮮血染就的曼陀羅。
最後一個刺客眼看著大勢已去,當即引劍自刎,不留痕跡。
“該死——!”
落攸收劍罵道,卻無人應和她,衆城民更是趁機全跑了。
她滿肚子不爽,衝向城隍興師問罪:“你這小小地靈,我救了你的命,說句感謝的話會死嗎?!”
她逼上去,誰料就在觸到城隍的這瞬間,後者不知怎的,翩躚的身影竟神逃到旁邊去了。
……好快的速度!
落攸不禁失神。
城隍站定,穩然道:“剛纔你用得那套劍法,也該好好精進彌補一下了。你們截教的劍法都力求完美,怎麼到了你這裡就漏洞百出,我本想好好看看的,卻實在是沒法看了。”
這席話對落攸而言就如一盆子冰水澆在熊熊燃燒的炭火,剎那就熄滅的連火星都不剩。
楚燃竹亦在心中道:這城隍竟有此等深厚的功力!
恍的,落攸回神:“你不是城隍,小小城隍說不出這種話!”
女子反詰道:“想什麼就說什麼,這人啊,他的造化高低道行深淺,跟他所處的神位有什麼本質上的關係嗎?虧你也是見多識廣的人,怎麼一到說話的時候就犯偏執呢。”
落攸發現,眼前這怪異的城隍講話是又譏誚又快嘴,竟讓詰曲聱牙的自己都插不上半句,豈有此理!
一來氣,落攸纔不管三七二十一,竟衝上去動手掀了城隍的披肩。
這塊布悠悠盪盪落下來,掠過的,是落攸驚愕萬分的眉眼,甚至這交錯的片刻中,還混合著潮風和潤玉的驚叫:“她、她不是那個……?!”
“太陰之神——?!”
落攸立刻下跪拱手,恭敬非常。
楚燃竹也身形巨顫,跪地道:“竹中仙見過常羲大人。”
其餘等人面面相覷。
唯有潤玉,心裡像是打了三個結,如同受氣至深一般叫著:“就是你!上次在不周山信口雌黃,詛咒我這輩子生不出孩子來!”
潮風不免低道:“你說這話不尷尬嗎……”
“哼,你又不是我們女孩子,你怎麼知道不能生養是件多倒黴的事!”
常羲誚道:“本座可沒說過你是生不出孩子,而是說你沒有子嗣,這兩者之間是有很大差別的!”
“你……”潤玉簡直要噎住了,又不甘心的把自己的同伴了指了一遍,“說我沒有子嗣,那他們呢,你說啊!”
“餵你別自作主張好不好……”潮風的抱怨因爲遭到潤玉的直視而聲音越來越小。
這太陰之神常羲,剛纔在敵人面前扮演成熟穩重的攻心角色,簡直等同要了她的命,現在搖身一變恢復常態,那嘴就更快了。
她指向潮風說:“你有三個兒子。”然後是辛夷,“小姑娘是兒女雙全。”最後是楚燃竹,“少俠膝下有一女。”
這樣一對比,豈不教潤玉更加落空,那藍天暖玉般的雙眸如浸到水中一般,淚眼汪汪。
“小妹妹哭什麼,命裡無時莫強求,本座雖然能看過去未來之事,卻到底只是個督查的職!哎呀,瞧我這張臭嘴又停不住了!誒……?竹中仙、隱元星君,你們怎麼還跪著?起來呀!”這才發現她剛剛把最關鍵的人給放了鴿子。
兩人起身,落攸賠罪道:“小神唐突,大人勿怪。”
“沒事沒事。”
常羲也總算言歸正傳了。
“你們是來找城隍的吧,前些日子總有瀛洲的刺客來暗殺他,這事被本座知道了,就來這裡保護他。”衝著城隍塑像高聲道:“你是嚇怕了嗎,還不出來見人!”
神像上再次舞出道神光,這次是城隍本人,和那塑像一模一樣,又矮又瘦,神色不濟。而一開口說話,那破碎的嗓音根本不堪入耳,讓人聽了去,簡直比腸胃翻個個還難受。
“小、小仙來遲,太陰大人恕罪,隱元星君恕罪……”
落攸問:“峴山山神的死你知道吧?!”
“知、知道。”
“那我問你,青女的一魂三魄被那個不稱職的山神封在什麼地方了?!”
城隍聽了這,竟如同老鼠遇到貓一般,恨不能嚇的躲到牆洞裡去。
落攸頗不耐煩道:“你這麼心虛是什麼意思,是不是也和峴山山神一般虧心事做多了?!”
反正什麼話被落攸一說就是能平添三分戾氣,饒是城隍真的只是膽小如鼠,現如今也被揣測成了心術不正之人。
他失笑道:“在……銅陵。”
聽到這地名的同時,有種來自往昔的淺傷從某個人身上慢慢泛出,大家陸續的看向潤玉。
尚未擦乾淚的她,此刻,半乾半溼的眼眸徹底被淚水沖毀。
銅陵城……天泱殿所依傍的山麓,腳下便是銅陵……那裡也是小六的家啊。
是她連累了小六家毀人亡,而沒多久後,報應也到了她的身上,她被天泱殿的那些“家人”背叛、傷害、驅逐……
心裡很涼,就是深海底的冰,也不會涼過潤玉的心境。
就在即將萬念俱灰的時候,突然有雙暖和的手攬過她的身子。潤玉一擡眼,對上潮風關懷如碧波的眼。
“別多想啊,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對吧。”
他努力的笑了笑,似有種溫暖注入潤玉內心深處。
四目相對,彷彿彼此之間已沒有隔閡和躲藏,裸裎相見,餘溫不絕。
楚燃竹、落攸都是明白人,瞧一眼那兩人的小世界,就知道情絲早在不知不覺中生根發芽。
但唯有常羲大
人,噙著一種祝福的,卻又哀涼嘆惋的笑容,靜靜注視他們。
有句話她很想說,但忍住了——小妹妹,縱然你終於看清了誰是你依戀之人,但是……你此生爲何沒有子嗣,你真的想得到原因嗎?
……世人又豈能知道,像我與東君這樣的人,正因爲可以預見未來,正因爲可以看到他們的宿命,所以,我們的日子纔會空洞的猶如白紙,無喜無悲,沒有願望,亦沒有夢想……
……有時我甚至會羨慕青女,因爲原始神中唯有她,看不見過去和未來,可以抱著懸念去過每一天……
天界,繁花居。
化身爲昔何的飛宇,帶著他的師妹鏤月,來到此處。
算算時間,讓那花弄影研磨風生獸的腦漿,也該完工了吧。
十斤而已。
美麗的花朵,向來都是互不相讓,爭奇鬥妍,可自從這裡的主人心緒變的迷茫而痛苦之後,似乎滿園的花都失去了生氣,惴惴不安的垂著腦袋。
八角亭下,還是那個綃花旖旎的身影,長髮垂垂,麗若雲霞。
遠遠看去,這是個任誰都要忍不住遐思暢想一般的唯美畫面。然而,花弄影的手一直在抖,因爲這雙手沾染了風生獸的血,再也殘忍不過了。
當看到兩位來者時,花弄影手足無措的讓開地方,手中的幾株菊花墜地。
鏤月來勢洶洶,“給了你這麼多天時間了,你磨完了沒有?”
花弄影都不敢直面鏤月的眼,“好、好了……”
鏤月向來不喜歡在無關緊要的人身上浪費時間,將腦漿提走便是。
“在哪呢,去拿過來!”
花弄影便踱步到亭下的小櫃處,抽開底層,捧出一個罐子。她故意錯開昔何飽含深意的目光,不敢再看,只害怕自己會被那片溫柔的眸蠱惑,然後越來越迷茫,甚至十惡不赦……
“花弄影,愣那做什麼,快給我!”
鏤月這一催,神遊的花弄影被狠狠懾住了,手頭一不小心,罐子掉了!裡面的液體倏地就流了出來。
“……!!”
花弄影手足無措,趕緊蹲下身把罐子立起來,可是,還是損失了一半……
這刻她連頭都不敢擡,只怕一擡,就會遭到鏤月的掌摑。
果然,鏤月的怒氣盤旋在花弄影頭頂,令她不住顫抖。
“你真的是當主子當慣了,做這麼簡單一件事,你還粗手笨腳……”霍的雷霆大發,揪著花弄影的頭髮把她從地上拽起來,“你是故意的對吧!沒有風生獸的腦漿續命我就要魂飛魄散,你想殺我……沒門!”
“不!我……我沒有!我不是故意的!”
花弄影的髮髻被擰得亂糟糟的,更是疼遍全身,她無助的掙扎。
這一刻,不知怎的,昔何突然像是中了邪一樣,撥開鏤月粗魯的手,微微責道:“師妹,勿要如此。”
鏤月大感驚訝,盯入昔何的眼眸深處看了良久,道:“師兄,你……怎麼了?”
昔何不知道,自己爲何要幫著花弄影,本來只是利用她的感情而已,可爲什麼眼下見她飽受欺凌,他又會感到心裡某個被他刻意藏起的地方在疼。
沉默片刻,昔何還是順著深心的感覺,將花弄影輕輕攬到胸膛上,道:“師妹,我會催她將之儘快補齊,你勿急,我不會令你再遭閃失。”
但鏤月此刻在意的卻不是自己,她強烈道:“師兄,你心疼了是麼!你我不是早就和這些道貌岸然的天界中人勢不兩立嗎,你現在卻心疼她!”
“師妹……”
他竟也會說不出話來。
花弄影靠著這一隅溫暖,想要依戀,卻覺得利刃在心,一下下的折磨摧殘。
霍的,只覺攬著自己的那隻手臂,力道又加大了些。
“師妹,你想多了。”昔何道。
“我沒有想多!”鏤月道:“我與師兄朝夕相處這麼多年,沒有誰比我更瞭解你!你開始心疼她了,那青女呢,你還敢口口聲聲把青女掛在嘴邊嗎?!”
這一句宛如當頭棒喝,令昔何推開花弄影,兩人之間的距離,竟是剎那間就變作咫尺天涯形同陌路。
但聽昔何的語調,冷的猶如三九天的寒霜。
“我所做之事,永遠是爲了青女,這一初衷,到死不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