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點在傍晚前往隔壁汽車製造廠參觀的時候,也得到了印證。
按說讓衛東這會兒已經建了好多家廠,平京也有,這回纔算是開了眼界。
譬如這事兒按照讓衛東的理解,是個企業的事兒那就企業領導來談。
其實他的底線就是沒有底線,你送我輛切諾基甚至便宜賣我一輛,HK那邊就可以撥款。
他不是故意刁難,是強調商業活動就按商業法則來,互利互惠保障企業的正常經營。
該我得的好處哪怕一分錢,也該給。
大家都得養成這個習慣,別白拿習慣了。
之前在江州、商州、滬海甚至粵州,建廠經營都還算順利。
偏偏平京不這麼看。
那位一機部的第一反應是先朝上面反映情況打電話。
伍曦拉讓衛東出來蹲籃球架邊的花臺邊:“差不多行了,知道你是不忿氣兒,要不今晚我讓許老二擺一桌。”
讓衛東才說沒必要:“改開商品經濟,要的是人人都有機會做買賣,你本事大能搞到批文搞到緊俏商品,那也是種能耐,但最終是公平的放到市場上競爭,消費者愛買誰買誰,而不是仗著有手段不許別人做,甚至威脅壓制,然後最大的問題在你居然沒覺得是多大回事兒。”
伍曦嘟噥:“不與民爭利,這道理說起來簡單,現在陡然一下放開,哪裡按捺得住心思。”
讓衛東也蹲旁邊:“其實我還順便爲了金卓羣的事來,他在火車站南邊角落拿了塊地,說是要建電視製作大廈,然後還在二環邊有個招待所要改建成五星級酒店大樓,我來看了就覺得是哪家按捺不住心思,一個億幾個億的酒店投資敢做,外面兩百萬美元的項目卻卡著,外面人不慣著,就只能窩裡橫?”
伍曦笑罵他滾蛋:“他賣音樂磁帶那事兒我聽說了,這特麼家屬都覺得丟臉……還好你插一槓子把他這股子掉錢眼兒的瘋魔勁逮住了,這倆大樓的事我掃聽下,估摸著不是一夥人。”
讓衛東點頭:“我看也差不多是這樣,電視製作大廈還比較靠譜,各省市電視臺都在創建,來平京都要有個落腳交流的地方,更主要是各種電視相關人才有個去處,那酒店的事就難說了。”
這時一機部的那位出來說領導發話,晚點要到廠裡調研解決問題,要不現在先過去參觀下。
讓衛東本來忙得很,想說你賣我輛車,不打折都行,現在外面都緊俏沒貨。
伍曦卻悄悄踢他下,眼神示意還是按照平京的風格來辦事。
因爲秦羽燁又開車跟虞曉秋去參觀SOD蜜廠了,出來讓衛東還得蹭他們的車,哪裡像個能掏兩百萬美元的富豪。
這邊八十年代就是傳統的平京工業區,拐角就到。
但面積極大,上回讓衛東來賣衛生巾賣車,肯定沒細看。
一機部這位介紹是把平京汽車廠劃了一部分給合資廠,一萬二千人的汽車廠,有四千人歸合資廠。
讓衛東看了就忍不住搖頭,伍曦問他啥意思。
“這平京三環內吧,你看看這筒子樓、赫魯曉夫樓,舊得跟我們那邊三線工廠差不多,這合資新建汽車廠不應該趁機跑郊區上找個開闊地兒,現代化工業廠房走起?”
更主要是這明明算拆遷良機啊,現在江州市中心搞拆遷,都是拼命朝著經開區、動物園這些外圍建新樓新街區,把市中心的居民朝著這些地方轉移。
這裡倒好,明擺著核心區域,不但不抓住機會做減法,還把新廠往這裡塞。
稍微經歷過後來二三十年城市建設狂潮的人,都會有這種感覺。
伍曦一邊給一機部這位介紹:“讓衛東可是江州、商州的民營房地產帶頭人,協助五機部這個計算機項目規劃的科技街區也很有前瞻性,算是專家意見了。”
一邊轉頭揶揄:“可你那套把戲在江州、商州行得通,這裡是平京,爺纔不伺候你那套呢,想叫爺從這皇城根兒三環內搬到郊區?做夢吧您咧!”
讓衛東從這活脫脫的京爺口吻才反應過來,對對對,平京、滬海都有這個問題!
寧住市中心的老破小,都不願去郊區的高大上。
然後由此而來的當然就是市中心的工人,你就說牛不牛逼吧。
走進新改造的廠房,是能看見個別老外出現的,但平京工人一概把他們當帝國主義分子看。
因爲這裡的員工很大比例的父輩都參加過抗美援朝,壓根兒就不弔這些花旗主管。
讓衛東已經忍不住給伍曦蛐蛐:“這尼瑪能搞好纔怪了!算了吧,遷到周邊去可能還好點……”
伍曦也無奈:“平京總得有個能拿出手的合資標桿吧,臥槽,我去上個廁所,早就聽說這裡廁所很棒!”
一機部那位替代介紹:“這幫花旗人來了就花二十萬修廁所,二十萬啊,這些資本主義作風真的鋪張浪費!”
讓衛東卻站在資本主義那邊:“廁所修給誰用的?還不是工人,如果廁所衛生條件都做不好,整個廠區怎麼強調幹淨整潔?”
後世理所當然的事兒,現在也是理所當然:“工廠不就應該是熱火朝天的油污、零件,有點髒亂也不影響生產裝配吧,又不是醫院。” 讓衛東無語:“那你說部隊要求整理內務非要折豆腐塊兒是爲什麼,參軍是爲了來迭被子的嗎,是通過嚴格要求內務,形成堅決服從命令,一絲不茍完成條令的習慣啊,現代工廠的基本要求都這樣,這點精髓都沒學到,還質疑人家外資,那爲什麼要請別人來?”
估計從來沒人用這個耳熟能詳的豆腐塊兒打比方,這位一機部的官員確實秒懂:“哎喲,你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了!有道理有道理。”
還叫了廠裡車間主任來統一思想,結果這位過來就打小報告:“外方今天在分別私下詢問我們管理人員的薪資要求,說是要把工資提高到最低五百元,一定是在搞破壞,要腐蝕麻痹我們的幹部!”
讓衛東頭髮絲兒都要立起來了。
他還是第一次聽說資本家要給工人漲工資,居然有質疑反對的。
內心用黑人小哥的表情包在嚎叫歪,你們這麼又紅又專的嗎?
嘴上忍不住問:“那你們願不願意漲呢?”
沒想到對方的迴應也飽含京式風格:“漲工資誰不高興啊,但這會站到羣衆的對立面,會損壞跟廣大羣衆的友好關係,兩百多就夠了,過日子還不就內樣兒……”
資本家撓頭!
然後聽說這邊是高於廠長的領導來市場,老外也過來訴苦,外籍華人做翻譯,頗有些倨傲的表示,這邊要開除14個不聽工作指令的工段長和組長,可他一個也動不了,這管理沒法做了!
改革家紅溫!
真的,讓衛東從去年五月開始建廠,第一個車間在江大後門外開始,到奧運會已經有差不多兩千工人,年底擴張到商州衛生巾廠,就已經五六千人。
今年四階完成後,不算西山廠,光是江州、商州的工人已經過萬,還有現在近六千的建築隊伍!
這也是改革初期常態,南慕容北喬峰都能在幾個月內瘋狂擴張到上百家廠。
讓衛東都沒見過這種京爺扎堆兒的工人態度。
說起來飛燕衛生巾廠那邊也有兩三百京爺京媽,可那都是手工搓卷,計件工作拿三五百月薪還是要努力做到量。
而江州衛生巾廠是從原本的藥劑廠底子開始,然後加入西山廠的車間、班組管理人員,等到大規模的新廠、商州廠,基本都是從鄉下招工然後培訓上崗。
斷無這種高高在上的工人階級。
沒錯,這是能高舉紅旗貼大字報的平京工人階級,怎麼可能輕而易舉的服從外資,尤其是老美來領導呢。
怪不得這個廠、這個品牌後來很快就消失在歷史長河裡。
這能搞好纔怪了。
讓衛東已經開始搖頭:“這沒法搞,根本就不是現代工廠該有的樣子……”
就無形中,哪怕自己沒在工廠上過一天班,讓衛東對工廠的理解都還是超越了這個時代。
後世深入骨髓的那種一切按照規章制度,質量效率至上的管理態度。
怎麼能任由產線上產生階級鬥爭的情緒呢,汽車工業線上都恨不得是機器人吧?
打小報告的這位定睛打量他,你丫的懂個屁。
這時候伍曦也提著褲子出來嘖嘖嘖:“這廁所趕得上飛機場了……但損壞了好幾處,質量不行啊。”
讓衛東又問這位管理主任:“爲什麼會出現廁所損壞,是裝修質量不好,還是工人素質不夠?”
萬萬沒想到的又來了,這位居然低聲說是故意的:“我們要破壞生產效率,降低這種出產速度……”
伍曦都瞪大了眼難以置信!
解釋也合情合理:“不是上級要求控制生產速度嗎,我們的目的不是爲了生產更多車輛,只有資本家纔不顧一切的要求加大生產量……”
一機部的那位有點意外,但又有點無可奈何:“合資生產是爲了從生產、人事、財務、質控等方面借鑑花旗的經驗帶動改革,更是帶動我們自己的國產化比例,每多生產一輛車就要多耗費寶貴的外匯,所以我們並不想高產,可外方垂涎我們的巨大市場,就百般要求加大生產量,這個矛盾激化得相當嚴重。”
所以歸根結底,還是外匯!
外方從碼頭上船零部件的時候,就把美元賺回去了,要的只是這邊源源不斷的組裝銷售,至於這邊賣多少錢他們都是不關心的,因爲在國內銷售賺到人民幣他們分了也沒用啊。
所以一邊是心疼寶貴外匯換回一輛輛車,賣再多賺再多,都無法彌補外匯儲備的消耗,一邊恨不得拼命爆產能加大自己零部件生產出口量。
讓衛東彷彿看到了四十年後,國產新能源車朝著全世界銷售時候的模樣。
現在卻不得不遭人盤剝。
可這個模式怎麼哪哪看都不對勁呢?
讓衛東忍不住陷入了沉思,自己在滬海的蘋果代工廠怎麼就沒有這些問題呢?
正在這時候,浩浩蕩蕩的領導隊伍來了,其中就有去年在經濟工作會議上見過的幾位。
讓衛東還是不得不打起精神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