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一):反目成仇
半個月過後,宜風等人傷愈,大武殿在大家的齊心合力下,恢復了原貌。而華山派一夥也已早回了三清院。林展翔準備不日將去,這一夜與宜風促膝長談,兩人性格相仿,竟成了無話不說的摯友,從古論到今,從朝廷講到江湖。林展翔把這些日子的經歷當成故事與她分享,其中也說不出是福是禍,是幸運還是不幸。宜風亦說了自己年少時怎生結識與邂逅伏吟風的事兒,雖不及林展翔的經歷精彩,卻是一段刻骨銘心的回憶。
聊著聊著又聊到了武學上來。宜風道:“展翔,你的‘必殺三式’有此等造詣,委實難得。”
這項手法原是蕭星竹所授,林展翔也只是學了三式而已:“全仗簫前輩教導有方,展翔於武學一道並無深研,更多的是一知半解,誤打誤撞。”
宜風笑道:“簫施主傳你神功之事,夢盈都跟我說了。你能夠融合陰陽二氣,開創武學的另一新境,總不會是誤打誤撞吧?”
林展翔亦是一笑,武術無止境,沒有最厲害的,只有更厲害的。習武之人就該不懈、不斷地探索、追求它的更高層次,正因有這種想法他那時才答允簫星竹去嘗試的。
宜風又道:“簫施主是老尼故友,三十年未見了,上次她親臨敝派,卻匆匆而別,令老尼好生記掛。”
林展翔也是連當面道謝的機會都沒有:“簫前輩乃世外閒人,神龍見首不見尾呀。”
宜風沉思不言,不知在想什麼。
林展翔問道:“師太,展翔有一事請教,我該不該把七星宮的‘鬼冥大法’和‘移形換影摘星手’忘掉?我正派之中,不少認爲那都是歪門邪術。”
宜風道:“天下武功,殊出一道,其實不分好壞的,要看你怎麼用。你若使‘鬼冥大法’去行俠仗義,那此項絕學不就是救人的好技藝了麼?倘如你使‘鴻陽神掌’去爲非作歹,那這門掌法不就成了殺人妖術了麼?”
林展翔點點頭,聽君一言,茅塞頓開。
第二日湖塗先生從中笑會同酒肉和尚千杯少捎來一張請帖交給了林展翔。折閱得知原來是朱棣設御宴,林展翔、向孟君、周雁都在邀請之列。
伊夢盈替他高興,說道:“大好了,展翔哥你重傷王公公,燕王``````哦,不是,該叫聖上了,他才如此順利地直取京師。你的功勞還真不小,這次進宮,加官晉爵在所難免啦。”
宜風道:“燕王即位,萬民所向,真是可喜呀。老尼早己復元,你們就去吧。”
向孟君倒是不想赴宴,悶悶不樂。
周雁道:“我有點不明白,朱公子好像和我不是很熟,他請你們兩說得過去,叫我去幹嘛呢?”
這一說,大家都笑不起來了。宜風眉目間多了一絲憂慮,道:“此人不簡單呀。”
周雁聳聳肩,說道:“算啦,我還是不要去了。宮廷大餐不是那麼好消受的。”
就怕不去不行了,林展翔道:“如今朱大哥已貴爲天子,如果你推辭,豈不有違王命。”
從中笑與酒肉和尚從一進門,臉色就不好看。這時從中笑說道:“掌幫,屬下有話說。”
林展翔方始注意到他們兩個神色不對,但以他智慧根本揣摸不透是何因由,便道:“從行者有話且說無妨。”
從中笑欲言又止,心中激憤。酒肉道:“我來講吧。朱棣奪取應天后,下令清宮三日,誅殺官人、女侍以乃內官無數。建文帝三個兄弟,還有一個七歲和一個才兩歲的兒子也不得幸免。還殘害建文帝的忠臣以駭人聽聞的‘瓜蔓抄’之式釀成觸目驚心的慘案。再又滅了方孝儒十族,十族呀,什麼概念?”
他越講越惱怒,難道兩歲的孩子也有錯?聞者皆聳容,頭皮發麻。
宜風大怒:“十族?”據宜和所知此乃宜風從未有過的大怒。
從中笑抹了抹鹹淚,說道:“不錯,朱棣命方學士爲其起草繼位詔書,以便堵悠悠衆口,名正言順地坐龍椅。方學士不肯,大罵朱棣是庶出,謀權篡位,大逆不道。朱棣便派人逮捕他九族親眷,外加他的學生,湊成十族,共計八百七十三人,依次剮殺於他面前``````”話到這裡,他再也說不下去了。
周雁心中一寒,說道:“一掌大權在手,頓現兇殘本性,較這當年秦皇亦好不到哪去。”
向孟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一個暴君,還不如建文帝!”
大廳上二三十人,無不痛斥朱棣慘絕人寰的惡行。
方孝儒是當時儒家學派的代表,有舉足輕重的位置,他說了的話就是讀書人的信仰,因此朱棣要逼他寫繼位詔書,以正視聽。焉知這人只忠於建文,觸怒了新皇。其實沒有他,朱棣一樣做皇帝,只是免不了遭一些人非議。
宜風閉目爲殉難者默悼一會,說道:“暴秦之法,罪止三族;強漢之律,不過五宗。人命至重,豈過滅絕此乎?”
伊夢盈怯道:“展翔哥,我看你就不要去啦,我給你做飯吃好了,雖不比御廚的金勺子,但也很美味。”
林展翔說實在的也十分震怒,道:“去,幹麼不去?我倒要問問他當初爲民請命的朱大哥去哪裡了?”
從中笑道:“伊姑娘不用擔心掌幫,朱棣雖嗜殺成性,但有功者不管大小,均論功行賞。他要拿我們掌幫就不會下貼了,何況我們掌幫沒地方得罪他。”
周雁大感心寒:“完啦完啦,他一定是問我要破胡刀,破胡刀怎能給這種人?公子,你和孟君姐姐去就行了,別拉上我,我想吃夢盈師姐燒的菜。”
從中笑晃晃頭,道:“朱棣登高一呼,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的?周姑娘若是不去,指不定那廝便立即下旨,兵發峨眉。”
周雁頭一大,道:“這麼說來,我還非去不可了?”
朱棣承襲朱元章殘暴的本性,虐殺建文帝忠臣及其家眷總計達一萬多人,將諸位忠臣義士的妻女送入教訪司(官家妓院)做**,生下的孩子長大後男的爲隸,女的繼續爲娼,實是歷朝歷代從未有過的慘舉。這位狼性皇帝另一方面又想以仁德留芳百世,遂召集文人儒士爲他著書立傳,歌功頌德。
這日,林展翔一行三騎使入了應天城。天子腳下的皇城雖然繁華,市民卻籠罩在恐慌之中,人心惶惶。百姓都盼朱棣取建文而代之,可是正當朱棣來了,又教大家大失所望。林展翔和向、週二女牽馬穿靠街,所到之處沒見到笑音歡語,有的只是怨聲載道,更多的是敢怒不敢言,積鬱於心。連空氣中似乎也充斥著血腥與淒涼的味道。
向孟君道:“昔日的燕王爲民請命,何等雄心壯志,原來都是假的,他不過借那所謂‘靖難’的口號來填塞自己的私慾。”
周雁啐道:”這朱公子大讓我失望了。”
林展翔心中一陣惆悵,道:“他再也不是我認識的朱大哥啦。”
歷來每個帝皇上臺都要對反對他的人殺戮一番,這是鞏固帝位與立威的手法而已,不過在這點上,朱棣做得是有些出格。
歇腳茶樓,林展翔心情十分沉重。他發覺了一個問題,在喝茶之前你不可能知道它是什麼味兒的,你想知道它好不好喝,必須試飲才能知道。就像交朋友一樣,你不試著與他交往,又怎麼知道這個朋友後來如何?
周雁連後事都爲自己想好了,說道:“此次入宮,我死定啦。孟君姐姐、公子,你們記得給我風光大葬,最好不要在我靈前哭喪,省得會出現什麼人鬼情未了的。”
向孟君覺得事態嚴重,道:“那你還去送死?”
周雁一張苦瓜臉,說道:“你以爲我想呀,不去他就拿峨眉開刀,我有得選嗎?”
林展翔道:“我們一起去就必定一起回!再怎麼說他總要顧念彼此的一些舊情吧?”
一隊官兵在地保的引路下涌入茶室。那地保巡視屋內,指著坐在東北角的中年漢說道:“官爺,就是他了。”
兩名士兵二話不說,上來便拿人。
中年漢一臉無辜漠然:“我犯什麼事了?幹嘛抓我?”
士兵生拉硬綁,並不作任何解釋。
周雁忿氣道:“不知又是哪個被滅九族了,不,是十族。”
鄰桌的一位長鬚先生搖頭嘆息:“這就是大明新主的‘瓜蔓抄’,搞得應天城冤魂處處,宛如人間煉獄。”
坐在長鬚先生旁邊的是一位懵懂少年,聽得似懂非懂,他說道:“三叔,什麼是‘瓜蔓抄’?”
長鬚先生解釋道:“輾轉牽連,如瓜蔓之蔓延。比方說那建文帝的老遺臣齊秦齊大人,朱棣斬了他還不解氣,別說他的親戚,便算是他朋友,和他有一點關係,甚至是他出生的一整條村子的人都要殺個精光。”
少年混身冷戰:“這豈不是有很多人死於非命?天理何在?”
長鬚先生陷入深思,不再說話。
林展翔雖不懂什麼是家國天下事,但至少知道哪些人該殺,哪些不該殺,說道:“當初我以爲往後燕王事主江山,四海就昇平了,誰料到頭來也沒什麼兩樣。”
向孟君彷彿看到了許多無辜之人在朱棣的狂笑聲下,一個個人頭落,嚇得她一身冷汗,內衣都溼了,哆嗦道:“林大哥,你必須阻止這一切!”
林展翔當然想阻止了,但想歸想,辦法卻還籌思中,他澀然一笑:“你別給帶這麼大頂高帽,我只是一介武夫,人微言輕。馬兄是燕王跟前的紅人,想必也不知說了多少話,卻有何用?”
向孟君一軟,說道:“那我們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他殺人都不管了?”
周雁自封女中諸葛都感無法可施,說道:“不是不管,是管不了。辦法倒有一個,得看孟君姐姐你。”
向孟君反問:“我?我能做些什麼?”
周雁笑道:“朱公子對你有意思,你的話他一定聽。”
向孟君只說盡力。
茶館出來,行至拱橋口,一人手扶橋柵欄,面江而立。周雁認得那人,說道:“公子,是馬大哥。”
林展翔喚了一聲,走上去。馬三保聞即轉頭,見是林展翔三人,喜迎過來。對禮後,馬三保道:“我還在想林兄是不來的了。”
向孟君口氣尖尖的,說道:“當然要來,我們看看燕王到底是一個什麼的人。”
說起朱棣,馬三保笑容立止,他也正爲此事犯愁,纔來江邊吹風的,說道:“走,先到我府上休息,明早一塊進宮。”
自古以來宦官都住在宮裡頭,不得干預朝事,可明代的宦官凡得寵信,官至一品,不但擁有府邸,還開始了涉政的先河。
到了門口,馬三保道:“這間宅院原來是大傅黃子澄的住處,聖上就給了賜給了我。”
林展翔知道他想要說些什麼,但具體不知是什麼?道:“在我眼裡馬兄不是一個貪圖富貴的人。”
周雁也聽得出馬三保話中含話,說道:“馬兄弟,你是不是想告訴我們什麼?”
馬三保引三人入閣看座,說道:“聖上的爲人,不是大家想象中的那麼冷血、殘暴,他是非分明,有功者賞,有罪者則罰。”
向孟君故大聲嗔道:“到現在你還幫他開脫,有用麼?好,就算方孝儒有罪,凌遲也不爲過,可是人家的遠親近戚,他的學生全都該死麼?”
馬三保有點理屈窮詞:“這``````我曾多方進言,聖上卻一名句都不聽。唉,他其實是想立天威,殺一敬百,等過一陣子就會沒事的。”
林展翔苦笑輕吟:“視下土兮福蒼生,民安樂兮神攸寧。海波不興天下平,於千萬世揚休聲。都是假話,全都是假話。”這是他曾在華山腳下,無意中聽朱棣誦的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