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回說道,雲中麒見後不免嚎啕大哭。
原來是一封智方禪師寫給柴西平的信,內容簡練,上書:元軍數月前攻破開封,雲雙鶴公夫婦同時殉難。現已由智方禪師備棺盛殮,即日動身運回桐廬。信尾託柴西平設法勸阻雲中麒,勿再歸轉。
只看雲雙鶴夫婦殉難這句,雲中麒已泣不成聲。沒一會,便倒地昏了過去。
二人趕忙施救,半晌方醒,哭著責道:“師伯既得此信,爲何不於見面時給我看?好教不孝兒前去奔喪。倒忍心議談甚麼婚事,使我成爲萬世罪人!”
柴西平忙道:“實乃我之過也,但你師傅信上說,即日動身運柩回原籍,怎好教賢侄去奔喪?瞞三四日不說,固是全因私情,沒有道理。汝於今方知,並非謂之不孝。賢侄得原諒我,若在見面時將這信給你看了,則三年之內,不能提議婚的話。剛纔已曾對賢侄說過了,我已是七八十歲的人了,正如風前之燭,瓦上之霜,得挨一日算一日。三年之後,只怕葬我的棺木都已朽了。因此情願擔著這點不是,逼著你承諾,以了我這樁惟一的心事?!?
雲中麒聞聽,自覺適才的話太重,即俯身叩頭,泣道:“師傅信中說已動身運柩回籍,然小侄仍得迎上前去,以便扶著先父母的靈柩同行?!?
柴西平扶起他道:“用不著你,我已派人迎上去了。大約不出一二日,便能將靈柩運上這裡來?!?
雲中麒問道:“運到這裡來做甚麼?”
柴西平道:“蠻夷的氣焰甚爲囂張,桐廬絕非安樂之土。賢侄又運回許多家產,更是惹禍的東西。我看此地還好,已打發兩個小女去浮玉山,迎接令祖母到這裡來,免得年老人擔驚受怕。令尊大人的靈柩,暫時安厝與此,等到世局平靜,再運回原籍。智方師傅來了之後,我還要和他商量,盡我們的力量,下山去做幾樁事業。”
雲中麒見他安排穩妥,只得依從。
過不幾日,果然雲雙鶴夫婦的靈柩和祖母都到了。大夥在這山裡,整整的住有五年,待元軍破臨安之後,雲中麒夫婦纔回浮玉山祖屋。雲中麒祖母和柴西平,都死在這山上。
這五年當中,柴西平、智方禪師以及雲中麒夫婦、穀梁賀蘭夫婦,都曾下山做過許多救苦救難的事。因柴西平和雲中麒都挾了一種報仇的念頭,暗中替宋軍出了不少的力。寫到這裡,卻必須捎帶把穀梁賀蘭的履歷,略爲交待,由他才知另一個重要人物穀梁承元的來歷。
柴西平去世後,不久柴萍萍也死了。穀梁賀蘭和娘子伉儷的情分,本十分濃厚,柴萍萍一死,他悲痛到極點。這時臨安已破,元廷中興,各府粉飾太平。百姓在數年前因兵荒離亂的,至此都漸漸各回故土了。
穀梁賀蘭自幼沒有父母,跟著柴西平長大,此時無家可歸,只得藉著遊山攬勝消遣他胸中悼亡之痛。柴西平生前,手中積下很多資財。他兩個兒子,一個死了,一個因和雲中麒負氣,不知去向。臨終只有兩個女兒,兩個女婿在跟前。遺產自然就分給雲中麒、穀梁賀蘭二人。
穀梁賀蘭自得半部財產,獨自一人用度,手頭自然很闊。遊蹤所到之處,當地縉紳先生以及富商大賈,無不傾誠結納。只是他對人從不肯露出自己的本像來,一般人見他生得風度翩翩,溫文爾雅,都以爲是個宦家公子,卻無人曉得他本是一個劍俠。游到富春縣時,住在一個最大最有名的客棧裡。這客棧房屋的構造,是五開間三進。樓上地下,共有三四十間房子。有錢的旅客,多是在這客棧下榻。因他好結善交,無論到甚麼地方,總是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一間廂房,因此不夠居住。當下便和客棧帳房商量,要騰出三間房子來,給他一人居住。房錢多少,決不計較。帳房見他行李很多,透著豪富氣概,以爲是極闊之候補官員,來這裡運動差缺的。恐怕錯過這個好主顧,連忙答應,費了許多脣舌才騰出三間房子。
穀梁賀蘭照例結交當地士紳,終日賓朋燕集,弄得五開間的房子都座無虛席。一時在當地的聲名,幾乎無人不知。他這回遊歷,身邊帶了千多兩黃金,原不愁不夠使費。金銀在他這種有本領的人手裡,怎會怕人能劫奪。
但世事難料,這日因須付一筆帳,開箱打算取些黃金出來兌換。足足一千兩黃金,哪裡還有一兩?只剩空鬆包裹的包袱,不曾失掉。穀梁賀蘭不由得大吃一驚。暗付:這事奇了,一疊八口皮箱,金葉放在第五個皮箱之內。要開這箱,非將上面四個搬開不可,而上面皮箱內盡是衣服,分量很不輕,要搬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並且皮箱都有上鎖,黏貼封條。鎖和封條絲毫未動,這金葉從哪裡取出去的?這層房屋,也沒旁人居住。我在家時,固然沒人敢動手偷東西。便是每次出外,多在白天,門窗都從外面鎖了,鑰匙在自己身上,若曾有人動過鎖,我回來開鎖的時候,豈有個不知道的?他一面思量,一面將其餘七口皮箱次第開看,皆沒一點動過痕跡。惟有第四口箱中的一塊一百五十兩重金磚,也宣告失蹤了。不覺失聲叫道:“這塊金磚,因是萍萍留下來的紀念物,多久不曾開看,連我自己都忘記了,不知放在哪口皮箱裡。方纔若不是看見這個裝金磚的盒兒,在衣服底下壓著,我說不定一時還想不起被人盜去了。如盜這金子之人,是將八口皮箱都打開來,一個一個搜索,則不但箱外的鎖和封條應現些移動過的痕跡,便是箱內衣服,也該翻得七零八亂。若不是這麼打開來,怎麼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在那口箱裡的東西,外人能如此輕巧的盜去?”他反覆尋思,也想不出是如何失掉的道理來。不過盜這金子的人,本領可斷定決非尋常。倘報官請緝,徒使盜金子的人暗中好笑,亦沒有弋獲希望,倒不如自己慢慢地尋訪。失金事小,而盜金之人本領非常,正好藉此結識這麼一個人物,亦未嘗不是件樂事。當下將皮箱仍舊堆疊起來。只是此時須付帳給人,既拿不出金子來,就只得暫用衣服典錢應付。心裡因急欲把盜金子的人探訪出來,也就懶得再和一般士紳作無謂的應酬了。
客棧帳房見他拿衣服典餞還帳,料知是窮得拿不出錢來了。登時改變態度,平時到照例結帳的時期,只打發茶房將帳單送到穀梁賀蘭房中桌上,一聲不響就退出去的。此時帳房便親自送到他手中,擺出冷冷的面孔,立在旁邊等回話。穀梁賀蘭卻毫不在意。隨即又拿衣服去當了錢,付給帳房。自己仍四處探訪這盜金子的人。
數日接連暗查,一點兒蹤影都不曾有??蜅Qe的用度大,他又不知省儉,衣服典當起來不值錢,出門的人那能有多少衣服?不須幾次,就當光了。新結交的一般士紳,忽不見穀梁賀蘭前來邀請,初時以爲是害了病,還有幾個人來客棧裡看看。幾日之後,都知他手邊的銀錢使光了,靠著典當度日。一個個都怕他開口告貸,誰也不敢跨進客棧大門。有時在路上遇著,更是遠遠迴避。
穀梁賀蘭懷著心事,那將這些人放在眼裡。
客棧裡的人,見他終日愁眉不展,只道是窮得沒有路走了,才這般著急。帳房恐怕再往下去還不起房飯錢,便走來說道:“客人既手邊不寬綽,無法和往日那般應酬,還要這麼多房間幹甚麼?下面有小些兒的房間,請客人騰出這一層房屋給我,好讓旁的客人來住。”
穀梁賀蘭正因訪不著盜金人焦躁,聞聽只氣得指著帳房火罵了一頓。帳房以爲他落魄是不敢生氣的,想不到還敢罵人。究竟摸不透他的根底,那敢認真得罪,只好咕都著嘴,退了出來。穀梁賀蘭心裡一煩悶,便幾日不出門,貧與病相連,竟悶出一身病來。練過功夫的壯年人,不患疾則已,生病就十分沉重。他平時到各處遊歷,舉動極盡豪華,然從來不曾帶過隨從。在平時不生病,沒有當差的,未覺不便。此時病得不能起牀,偏巧銀兩失竊,又和帳房翻了臉,客棧裡的茶房也不聽呼喚了。便分外感覺淒涼,連病三日水米不曾沾脣。客棧裡的人,都以爲他是個不務正的紈絝子弟,不足憐惜。
孰料卻驚動一個正直商人,慨然跑到穀梁賀蘭房裡來探看,並替他延醫診治。
此人姓朱字長和,是做鹽生意的,五十多歲年紀。近來因虧折了本錢,打算將買賣盤頂給人。只因他所開的鹽號規模太大,當地商人多知道這鹽號的底細,不肯多出頂價。他嘔氣不過,帶了些盤纏,特地到富春來覓盤頂的主兒。湊巧不先不後同這一日到客棧。兩個月來,穀梁賀蘭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裡。他自己是一個謹慎商人,心裡也不以穀梁賀蘭的舉動爲然。不過見穀梁賀蘭一旦貧病得沒人睬理,覺得這種豪華公子不知一些人情世故,拿銀錢看得泥沙不如的使用。一朝用光了,就立時病死也沒人來踩理,很是可憐。遂袖了二十兩銀子,走到房裡,殷勤慰問病勢怎樣。
穀梁賀蘭不曾害過大病,此時在這種處境當中竟不能起牀,使他一身本領半點施展不出,才真有些著急起來。幾次打算教茶房去延醫來診視,無奈茶房受了帳房的囑咐,聽憑谷叫破了喉嚨,也只當沒聽見。正急得無可奈何時,恰好朱長和前來問病??磥砣诉@副慈善面目和殷勤的態度,心裡舒暢許多,就枕邊點頭道謝。
朱長和拿出二十兩銀子,放在牀頭說道:“我是出門人,沒有多大的力量,因見閣下現在手中好像窮迫的樣子,恐醫藥不便。在下同在這裡作客,不忍坐視。你想必是席豐履厚慣了,不知人情冷暖。雖不知道閣下家業怎樣,然看兩月來的舉動,可知尊府必是十分富厚。我此去請個懸壺來,你將病養好,就趕緊回府去。世道崎嶇,家中富裕的人,犯不著出門受苦?!彼@番話,自以爲是老於世故的金石之言,穀梁賀蘭只微笑點頭。
少時郎中請到,給穀梁賀蘭把脈珍切開出方子。也是朱長和親去買藥,煎給穀梁賀蘭服了。外感的病,來得急,也去得快。服藥下去後只過一夜,便能行動自如了。
穀梁賀蘭因病已有幾日未曾出外探訪偷金之人,心裡實在放不下。當覺疾已康復,正思量如何方能查出偷金人來。忽從窗戶飄進一片樹葉來,落在面前。他原是個心思極細密之人,一見這樹葉飄進房來,心裡不由大吃一驚。暗付:此時天氣,正在春夏之交,那來的這種枯黃樹葉?並且微風不動,又如何能從天空飄到這房裡來?隨手拾起看時,一望便知是已乾枯許久的樹葉,有巴掌大小,卻認不出是甚麼樹葉。心中自語道:這客棧四周都是房屋,自從發覺丟失金子後,我都勘察得仔細,百步以內,可斷定沒有高出屋頂的樹木。既沒有樹木,也就可以斷定這葉不是從樹枝上被風颳到這裡來的了。不是風颳來的,然則是誰送來的呢?經他這麼細推敲,更覺得這樹葉來得希奇。剛欲喚一個茶房進來,教認這葉是甚麼樹上時。
卻見朱長和進來問道:“貴恙已完全脫體了麼?”
穀梁賀蘭忙答道:“多謝厚意,已完全好了。”旋說旋讓坐。
朱長和指著他手中枯葉問道:“足下手中這片枇杷樹葉,有甚麼用處?”
穀梁賀蘭喜問道:“老先生認得這是樹葉?甚麼地方有這種樹?”
朱長和笑道:“怎麼不認識?這樹我在旁處不曾見過,只見徐州碧霞宮裡面有兩株極大的。這樹上的葉,能潤肺治咳嗽,但極不容易得著。我先母在日,得了個咳嗽的病,甚麼藥都吃遍了,只是治不好。後來有人傳了個秘方,說惟有枇杷樹葉,便能包治斷根。我問甚麼所在有,那人說出徐州碧霞宮來。我做鹽生意,本來時常走徐州經過的,這次便特地找到碧霞宮。虧了觀中的老道,念我出於一片孝心,拿出個寸多高的磁瓶來,傾了五十熬製好的滴露。我謝老道銀子,他不肯收受。我帶回家給先母服了,果然把咳嗽的病治好了。因此我一見這葉便認識?!?
穀梁賀蘭問道:“那碧霞宮的老道姓甚麼?叫什麼名字?”
朱長和點頭道:“我只知道一般人都叫那老道爲枇杷道人,究竟叫甚麼名字卻不知道。”
穀梁賀蘭道:“那枇杷道人此刻大約有多少歲數了?”
朱長和笑道:“於今只怕已仙逝多年,我已有二十多載不曾到那觀裡去。當時去討露,看那道人的頭髮鬍鬚都白的和雪一樣,年紀至少也應有了七八十歲。豈有活到此刻還不曾死的道理?”
穀梁賀蘭道:“既是隻有徐州碧霞宮內纔有這枇杷樹,這片樹葉就更來得希奇了。”
朱長和問是怎麼一個來歷,穀梁賀蘭將從天空飄下來的話說了。朱長和也覺得詫異,待他走後,穀梁賀蘭心想:這樹葉必不是無故飛來的。我於今既知道了枇杷樹的所在,何不就去探訪一番?主意已定,遂即日動身向徐州出發。
途中晝夜兼程,這日到了徐州,徑到碧霞宮察看情形。果見殿前丹墀內,有兩棵合抱不交的樹,枝葉穠密,如張開兩把大傘。葉的形式,與從窗眼裡飄進來的一般無二。只這棵樹上的葉色青綠,沒有一片枯黃。
穀梁賀蘭把道觀詳細察看,打算夜間再來觀裡窺探。正待舉步往觀外走,猛覺得頭頂上一陣風過去,樹葉紛紛落下來。驚得連忙擡頭看枇杷樹上,只見一隻極大的蒼鷹,正收斂著兩片比門板還大的翅膀,落在樹顛上立著。那一對金色的眼睛,和兩顆桂圓相似。穀梁賀蘭生平何曾見過這麼大飛鳥,很爲詫異。心想似如此高大雄俊的鷹,若好生**出來,帶著上山打獵,確是再好沒有的了。只是它立在這樹顛上,要弄死容易,要活捉下來餵養,倒是一件難事。眉頭一皺,忽然計上心頭。心中暗喜:“我何不投他一個石子,驚動鷹飛起來,再用飛劍將兩翅的翎毛削斷,怕不掉下來,聽憑我捉活的嗎?”
穀梁賀蘭自覺這主意不錯,隨即彎腰拾了個鵝卵石,順手朝那鷹打去。這石子從穀梁賀蘭的手中打出,其力量雖不及強弩那般厲害,然比從弓弦上發出去的彈子,是要強硬些的。無淪甚麼兇惡猛獸,著這一石子,縱不立時殞命,也得重傷,不能逃走。誰知這一石子打上去,那鷹只將兩個翅膀一亮,石子碰在翅膀上倒激轉來,若不是穀梁賀蘭眼快,將身子往旁邊閃開,那石子險些兒打在頭上。然石子挨著耳根擦過,已被擦得鮮血直流。穀梁賀蘭不由得又驚又氣,指著鷹罵道:“你這孽畜,竟敢和我開玩笑嗎?我要你的命,易如反掌?!笨谘e罵著,遂放出一枚暗器來,長虹也似的,直向那鷹射去。哪知那鷹立在樹顛上,只當沒有這回事的樣子。穀梁賀蘭這才慌急起來,正在沒法擺佈的時候,那鷹兩翅一展,真比閃電還快,對準他直撲而來。穀梁賀蘭料知敵不過逃不了,失口叫道:“不好!”便緊閉雙睛等死。
忽聽得殿上一聲呼叱,有個蒼老聲音大喝:“休得魯莽?!蹦呛奥暡判陀X得一個旋風,從臉上掠了過去。睜眼看時,那鷹已在這邊樹顛上立著,殿上站著一個白鬚過腹的老頭,左邊胳膊上也立著一隻和樹顛上一般大小毛色的鷹。那老頭笑容滿面的,望著他點頭。
穀梁賀蘭見鷹尚有這般厲害,這養鷹的老頭,本領之大,更難以捉摸。當下便生出拜師的念頭,緊走幾步到殿上,對老頭拜了下去,說道:“若不是老丈相救,我已喪生於鷹爪之下了。在下年來遊行各省,所遇的英雄豪傑不在少數,竟不曾遇見有鷹這般能耐的。兩鷹是由老丈**出來的,你定有通天徹地的手段。在下一片至誠心思,想拜在老丈門牆之下,千萬求你老人家收納?!?
老頭伸手將他拉起來,笑道:“你的骨格清奇,將來的造詣不可限量。但是我不能收你做徒弟。來,我引你見一個人罷?!彪S著老頭,彎彎曲曲的走到裡面一個小廳上,不禁又吃了一嚇。原來這廳上,睡著一隻牯牛般大的斑斕猛虎,那虎聽得有腳步聲,一蹶劣跳了起來,待向撲來的樣子。
穀梁賀蘭才被鷹嚇一大跳,驚魂莆定,哪裡再有和猛虎抵抗的勇氣?嚇得只向老頭背後藏躲。
虧得老頭大叱一聲,那虎才落了威,拖著鐵槍也似的尾巴,走過一邊去。
穀梁賀蘭暗付:幸虧在白天遇到這老丈,若在黑夜冒昧窺探,說不定我一條性命,要斷送在這兩樣禽獸的爪下。一面這麼著想,一而跟著老頭轉到廳後一間陳設很古雅的房裡。但見一個鬚髮皓然,身穿黃袍的老道,手中拿著拂塵,盤膝坐在雲牀之上。並不起身,只向老頭笑一笑道:“來了麼?”
老頭也笑道:“我正爲不仔細,誤收個徒弟後悔。這小子又要拜在我門下做徒弟,道友看我如何能收他?不過我瞧這小子骨格很好,道友若能收他在門牆之下,將來的成就,不可估量。”
老道微微搖頭道:“這小子此刻心心念念所想的,只是黃金白銀,哪有些微向道之意?”
穀梁賀蘭聞聽二老問答,知老道人瞧不起自己的語意,是顯然可知的。思量他說我心心念念所想的,是黃金白銀,可見得我失竊的事,與他有關連,他才知道我是爲探訪黃金下落來的,我豈真是爲探訪黃金?這卻看錯我了。心裡如此想著,即走近雲牀,跪下來叩頭說道:“在下年來遊蹤所至,極力結交各類人物,爲的就是想求一個先知先覺之輩,好作師資。即如這次失卻黃金,若是被尋常人盜了去,我決不至四處探訪。只因料知盜金之人,能耐必高吾萬倍,且其用意,必不在一點點黃金。若不探求一個水落石出,一則違反年來結交各類人物的本意,二則既逆料那個盜金人,用意不在黃金,便是有意借這事試探我。若在下置之不理,也辜負了這人的盛意。若果得列身門牆,妻財子祿,在下久已絕念?!闭f著,連叩了幾個頭。
老道人方起身下了雲牀,頷首笑道:“你知絕念妻財子祿,倒不失爲可造之才。你師傅柴西平,曾與我有點兒交情。因見你的資質不差,恐怕手中錢多了,在富春流連忘返,特地將你所有的盡數取來。又見你得不著探訪的門道,只得給你一個暗記,那樹葉便是我的道號?!?
穀梁賀蘭聞聽他就是枇杷道人,暗想朱長和在二十多年前看見,說他已有七八十歲,於今照這般精神態度看來,尋常七八十歲的人,那有這般強健?我能得著這們一個有道行的師傅,此後的身心,便不愁沒有歸宿了。當下便在碧霞宮,跟著枇杷道人一心學道。這個養鷹的老頭,容後再述。
枇杷道人收做徒弟之後,即將從衣箱裡取來的金葉、金磚,仍交還給他。
穀梁賀蘭想起朱長和送銀及代延醫治病的盛意,覺得自己此刻既一心學道,留著許多金子在身邊,也沒有用處。朱長和因生意虧了本,不能撐持,纔到富春招人盤頂,若將這金子送給他,正是雪裡送炭,比留在身邊沒有用處的好多了。他自覺主意不錯,隨即稟明瞭枇杷道人,帶了金子迴轉富春。
朱長和這時正住在客棧裡,爲找不到盤頂之人焦急。客棧帳房見穀梁賀蘭出門數日不回來,以爲是有意逃走。因朱長和曾代穀梁賀蘭延醫熬藥,硬栽在他身上,說他必知道穀梁賀蘭來歷。所欠客棧裡二三百串錢的房飯帳,要他幫同追討。朱長和更覺得嘔氣,這日忽見穀梁賀蘭回來,心裡才免去一半煩惱。
穀梁賀蘭一回客棧,就拿出幾十兩銀子,叫了一桌上等酒席,專請朱長和一人吃喝。
朱長和見他仍是初來時那般舉動,心裡很不以爲然,推辭幾遍,無奈穀梁賀蘭執意要請。只得在席間委婉規勸道:“我和足下雖是萍水相逢,不知道足下的身世。然看足下的豪華舉動,可知是個席豐履厚的出身。於今世道崎嶇,人情澆薄。只看足下初來之時,結交何等寬廣,往來人何等熱鬧,客棧裡帳房何等逢迎。只一時銀錢不應手,哪怕害了病,睡倒不能起牀,也沒人來探望足下一眼。客棧裡帳房更是混帳,竟疑心足下逃走了。因曾代你延醫,居然糾纏著要我幫同找汝討錢。看起來,銀錢這東西是很艱難的。拿來胡花掉不但可惜,一旦因沒錢,受人家的揶揄冷淡,更覺無味。足下是個精明人,想必不怪我說這話是多管閒事。”
穀梁賀蘭哈哈笑道:“承情之至,吾兩月以來舉動於今已失悔了。不過在此一番舉動,能結識老先生這麼一個古道熱腸的人,亦算妄虛此行了。老先生的生意,也不必再招人盤頂,我此時還有幫助老先生的力量?!闭f著,將所有的金子都搬到酒席上,雙手送到面前。
直把個朱長和驚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徐徐問道:“這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穀梁賀蘭笑道:“沒有甚麼,我的錢,願意送給老先生,老先生賞收了便完事。”
朱長和遲疑道:“汝前幾日不是因沒有錢,將衣服都典質盡了的嗎?怎的出門幾日工夫,又得這許多黃金?但是請毋要多心,怪我盤查這黃金的來歷。我是做生意買賣的人,非分之財,一絲一粟也不敢收受。足下若不願將來歷告之,請將這金子收回去。吾感激你相助的盛意便了?!?
穀梁賀蘭斂神嘆道:“難得,難得。這金子送得其人了。我的履歷,從不曾告人,老先生是長厚有德的人,故不妨見告。”隨將自己出生歷史及此番失金得金情形,略述了一遍。
朱長和因那日曾親眼看見那片樹葉,又見穀梁賀蘭的氣概確是不凡,不由得十分相信。便道謝收了金子,自歸家重整旗鼓,經營固有的生意。他店裡有一個姓仇名嘯天的徒弟,十二歲上,就在跟前學買賣。爲人甚是聰明伶俐,朱長和極歡喜他。三五年之後,仇嘯天對於鹽業的經驗很好,朱長和因信任他,漸漸給他些事權。誰知他年紀一到二十幾歲,事權漸漸的大,膽量也就跟著漸漸的大了。時常瞞著朱長和,在外面嫖賭。幫生意的人,一有這種不正當的行爲,自然免不得銀錢虧累。因銀錢虧累,就更免不得要在東家的帳務上弄弊。這是必然的事勢,誰也逃不了的。仇嘯天掉朱長和的槍花,也不止一次。久而久之,掩飾不住,被朱長和察覺了,遂將他開除。
天下鹽商原皆有幫口的,規則很嚴。凡是經同行開除的人,同行中沒人敢收用。仇嘯天既被攆出朱家,再也找不著一碗鹽行的飯吃,只得改業,跟著一般騾馬販子,往來雲貴道上販騾馬。一日,跟著幾個馬販,趕了一羣騾馬,行到雲南境內一處市鎮上。恰巧有個廟會,正在演戲酬神,仇嘯天因閒著無事,便去看戲。
廟會看戲的人非常多,仇嘯天仗著年輕力壯,在人叢之中,絲毫不肯放鬆。擠來擠去,擠到一塊空地,約有五尺見方,中間立著一個衣履不全的道人,昂頭操手,閒若無事的,朝戲臺上望著。
仇嘯天看了這道人,心中覺得奇怪。暗想他一般的立在人叢之中,左右前後,並沒有甚麼東西遮攔,爲何這許多人獨不擠到他跟前去?我不相信,非要擠上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