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那人彎腰取出一件東西擱在桌上,說道:“你是富貴中人,原不能甘寂寞耐勞苦,潛心學道。只因你在浙東路巡撫衙門的時候,曾動過向道之念,所以特地前來傳你道法。
程江爲就燈光細看,乃是一個假肢,他方知是莫離隱士,連忙施禮。
於是,莫離便向他傳修養之道,隔幾日來指點一次,來時必在半夜,瞬間過去年餘多。一夜,忽然言道:“我於今有事須往別處去,此後何時再會,就得看你持的修爲和緣法了。”
程江爲不覺黯然神傷,忙道:“師傅此去何方,不能將地址說給弟子聽嗎?”
莫離搖頭道:“說給你聽,你也不能知道。”
程江爲道:“弟子他日若想侍奉師傅,可向何方尋覓?”
莫離笑道:“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尋覓是沒有用處的。”
程江爲道:“然則弟子這一年來,受師傅成全之德,將如何報答?”
莫離道:“各結各的緣,各修各的道,無所謂成全報答。”
程江爲道:“話雖如此,然受恩的究不能忘報。”
莫離思索片刻道:“且等到了臨安再說。你此刻還有甚麼心事麼?”
程江爲沉默不語,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莫離似在等待甚麼,見他低頭無話可說。嘆氣道:“緣盡於此矣。”
話音未落,程江爲再看時,已去的無蹤無影,心裡很覺得奇怪。暗付:我原沒有要說的心事,何以師傅是這麼問我?更何以忽然嘆氣說緣盡於此矣的話?
正疑惑間,猛聽得花園裡有人笑道:“可惜,可惜。少爺爲甚麼學了一年的道,不提起拜師的話?”
程江爲大吃一驚,聽聲音知是楊定天。才放大了膽說道:“先生請過來罷,我正在非常想念你。”說畢,不聽得回答,高聲叫了兩遍,也無人應。急忙趕到園裡尋找,哪裡還找得著楊定天?料知是說完那兩句話就走了。
程江爲也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只悔自己太不細心,叫一年的師傅,竟忘卻了叩頭拜師。這師傅二字,又從何叫起?然而只心裡懊悔一陣,也就罷了。至於不叩頭拜師,何以就說緣盡於此的道理,他亦不知。
歲月如梭,轉眼五六年之後,程江爲得著朱熹公的接引,由州縣次第升遷,這年升到臨安知府。他本是個能員,到任後愛民勤政,屬地百姓都很感念他。只是他上任的這一年,天時雨水極少,田禾都乾枯死了。入秋顆粒無收,災區並且極廣,把個程江爲急得甚麼似的。只得召集一府的官紳大賈,募捐賑濟。但是災區既廣,災民自多,富紳大賈捐助的有限,杯水車薪,濟甚麼事呢?
這日正急得無法可施,忽報臨安抱樸觀的老道人求見。程江爲到任時,就聽說枇杷道人道行高妙,沒人知道此人的年紀究有多少歲,每年必到抱樸觀住幾個月。當地七八十歲的老人,都說還是幼童時,就看見這枇杷道人每年都來,數十年中沒有更變。而他的容顏神采,永遠如初見般,一點不覺得比前蒼老。抱樸觀的觀產極富,臨安一府中,房屋田地最多的當首推抱樸觀。枇杷道人從來不肯結交官府,有許多貪婪的官垂涎觀產,藉故去拜,都見道人不著。
程江爲也知枇杷道人不肯與官府往來,所以亦不曾前去觀內募捐。忽聽報來拜,不覺十分詫異。暗想他是從不與官府往來的,我到任便聞其名,就因前幾任知府都碰了釘子,恐怕他對我也一例拒絕不見。難得他今日肯來,一定必有緣故。隨吩咐大開中門迎接,自己也恭恭敬敬的降階恭候。
不一會,只見一個鬚髮如銀的老人,道骨仙風。身穿杏黃色長袍,瀟灑風神,望去如經霜之菊,全沒一些兒塵俗之氣。不問是甚麼人見了,皆會肅然起敬。
程江爲夙根甚深,生成一雙慧眼,少小時便能看出楊定天的根底。從莫離學道年餘之後,兩眼觀人的能耐,當然比少小時更加確定了。何況一到臨安府任,就聞枇杷道人的大名。當下忙緊走幾步迎上去,打躬說道:“想不到法駕降臨,未曾薰沐敬候,罪過罪過。”
枇杷道人回禮笑道:“不敢當,不敢當,折煞貧道也。”
程江爲側著身子,引進客廳中,推他在首位,自己坐在下面相陪。
枇杷道人只略略謙遜兩句,便說道:“因今年旱荒爲百年不遇大災,害地之寬廣,也爲從來所未有,數十萬饑民都奄奄垂斃。貧道有白米三十萬石,願捐供賑濟,已派小徒從各處陸續運來臨安河下。所以親身前來,請求委員分途按戶施放。”
程江爲聞聽有這許多糧食,料知足夠賑濟這一府的饑民了,不由得又驚又喜,更五體投地的欽佩,從心坎中說出許多代饑民感謝的話。
枇杷道人言明來意,又客套幾句,即告辭起身。程江爲恭送出大門。回頭打發兩個手下,去河邊看米船來了沒有。
衙役去不多時,都氣急敗壞的樣子,回來報道:“河邊停泊的大小船隻,比平時果然多了幾十倍,並且都是重載船。但是各船上一律用蘆棚遮蓋得嚴密,一個船戶也沒看見。小人叫問了幾遍,不見船裡有人答應。只得揀一隻靠岸近些兒的大船,跳上去查問來歷。只見一個乞丐似的跛腳,從蘆棚裡爬出來喝問:是甚麼人?跑到我船上來幹甚麼事?小人回他是府衙裡打發來的,看你這船上裝的甚麼?叵耐那廝可惡,聽了小人說是府衙裡打發來的這句話,不但不趕緊迎接招待,反將兩個烏珠一瞪,對小人罵了許多無禮的話,小人不敢說出來。”
程江爲驚問道:“罵些甚麼無禮的話?儘管說出來,不與你們相干。”
衙役才接著說道:“那廝瞪著兩個烏珠大罵:我船上裝的甚麼,關你們府裡甚麼事?要你們來看些甚麼?小人見那廝敢如此無禮,實在是目無王法,打算將他拿回來。誰知那廝形同反叛,竟敢不由分說的一手一個,將小人抓著摜到岸去。並聲稱:你們回去告知程某,要看我船上裝的是甚麼,須他親自前來。打發你們來是不中用的。小人因那廝的形狀雖然猥瑣,氣力卻是很大,不敢再上船去拿他,只得回來稟報。”
程江爲聽完,也按不住冒火。但不便對手下露出沒度量沒涵養的樣子來,極力按納住問道:“沒船戶的大小船隻,共計約有多少艘?”
衙役道:“一時也點數不清,大約至少也有幾百條。”
程江爲即傳諭親到河邊去,那時的一個知府出門,前護後擁的好不炫赫。因他聽了衙役的話,心想如果是尋常馴良船戶,斷沒這大的膽量,敢將知府衙門裡的官差,胡亂抓著往岸上摜,並說出那些橫蠻無禮的話。便是枇杷道人派遣運賑米的徒弟,就應知賑米當然得由府衙裡派人接收,然後分途施放。更不敢對我打發去的人,有那種荒謬言動。也沒有數百號米船上,不見一個船戶的道理。心裡一有這種思想,便不能不預防有意外變動的心思,因此所帶隨從的人,比平時出門更加多了。一路鳴鑼喝道,全副儀仗的擁到河干。
程江爲坐在大轎中,舉目向河邊一望,只見一字長蛇陣也似的排列著無數的船隻,牽連一二里路遠近。每隻船桅上,懸掛黃色長方旗一面,旗上分明寫著臨安抱樸觀賑濟之糧九個斗大的黑字。棚席都已除掉,露出一艙一艙的白米來。每船二三個、四五個船戶,都寂靜無嘩的在船頭立著。那一種整齊嚴肅的氣概,與衙役所稟報的絕對不相符合,正待將那兩個衙役傳來,問他謊報之罪。忽看見最大的船上,一個蓬首垢面的人,斜靠著船艙打盹,一雙赤腳向前伸直,一隻是平常人肉腳,另一隻一望就看得出是銅腳。陡然觸發了少年時學道的事,不由得吃了一驚。兩眼不轉睛的盯住那人,想看個仔細。只是那人低著頭打盹,面部又不清潔,認不出是否莫離?
正在這時,那兩個衙役已到轎前稟道:“小人剛纔來這裡探看的時分,這些船隻還不曾靠岸停泊,離岸有丈來遠。也未掛旗幟,全不是於今這種氣象。不知怎的變換得這們快?惟有抓著小人摜上岸的那廝,此刻還是在那條大船上,靠著船桅打盹的便是。”
程江爲點了點頭,吩咐停轎,自己走下轎來,向那大船走去。
那人忽伸著懶腰,打了一個呵欠,朝河岸立起身來。
仔細看時,不是莫離是誰呢?程江爲一看便不敢慢忽。也顧不得自已是臨安府的知府,河邊有多少人民注目。急走上那船,雙膝跪下,叩頭說道:“想不到在這裡得拜見師傅。”
莫離忙伸手將他扶起,笑道:“你還沒忘記嗎?只是於今已拜的太遲了些。我當日已說過了,你要報答我的話,且等你到了臨安再說。這回師傅要廣行功德,委我運來白米三十萬石,賑濟這一府饑民。只是從來辦理賑務,經手的人莫不希圖中飽,難民所受的實惠有限。你此番能認真辦理,使這三十萬石米,顆顆得到饑民肚中,就算是你報答了我。而你辦好這回的事,自己的功德也無量。”
至此,程江爲才知莫離還是枇杷道人的徒弟。他本是個愛民如子的好官,賑濟饑民之事,原來辦得十分認真,便沒有莫離一番囑託,也不至和尋常借賑災撈錢的樣,經手的只圖中飽,何況有番囑託?不待說一府的饑民,沒一個不實受其惠。賑務辦妥之後,官廳對於捐錢出力的人,照例有一大批保奏。因枇杷道人的功績太大,不能與尋常捐錢出力的人一例保奏。他親自步行到抱樸觀,請示枇杷道人,看他心裡想得何種褒榮之典。
枇杷道人從來不待見官府中人,這回卻破例迎他到靜室裡款待。程江爲表明來意,枇杷道人表示不屑的神氣說道:“貧遭自行功德,別無他項念頭。無論何種褒榮之典,在貧道看來,都覺得不堪,不是小家修道的人所應當膺受的。”
他那知枇杷道人爲趙宋之後,正恨挽非同劫運,不能驅除韃虜,光復大宋的故土,怎麼反想得元廷褒榮之典?程江爲以是客氣的推辭,很誠懇的說道:“你老人家雖是清高,不存這種念頭,然朝廷酬庸之典,是沒有偏私的。”
枇杷道人見他說得極誠懇,遂點頭說道:“貧道個人實用不著何等褒榮,但我住持這抱樸觀的年數不少了,卻沒一些兒可以留作紀念傳之久遠的東西。你能爲臨安抱樸觀奏請領下全部道家經藏,倒可以作鎮觀之寶。”
程江爲聽了,自是欣然應諾,轉奏上去,孰料竟被朝廷批駁下來。他在官場中混的日子不多,又是個科甲出身,不大明白官官需索銀錢的手段。見保奏上去,居然批駁了,只急得甚麼似的。
枇杷道人早知朝廷批駁用意,親自進京,花了上萬賄賂費用,經過一年多時日,方將全部道藏請下來。這一路運回臨安,沿途官府都焚香頂禮。
程江爲事先就滿城張貼了告示:道藏運到臨安的這日,家家戶戶都得在門口陳設香案。臨安一府的百姓,受了枇杷道人賑濟之德,異口同聲的稱枇杷道人爲萬家生佛,沒一個不想瞻仰豐采。
雲龍子三人,正在這日來到臨安,看家家點燭戶戶焚香的情形,不知道爲的甚麼。向人打聽,才知道是迎接臨安抱樸觀從朝廷請下來的道藏。也不明白道藏是甚麼東西,有何焚香頂禮迎接的必要。少年人好事,定要參觀一番。
趙菱兒、杜青青也願意看個究竟。三人便雜在瞧熱鬧的人叢中,等待道藏經過。耳裡就聽得瞧熱鬧的人議論枇杷道人如何高壽,如何富足,和程知府如何要好,這一部道藏的價值是三十萬石白米。
雲龍子一聽枇杷道人的名字,心裡就是一驚。正待和趙菱兒說話,忽前面鼓樂聲喧,兩旁鞭炮齊響,原來道藏已由這裡經過。只見十幾口木箱,每口用四人擡著,木箱上有繡金龍的黃緞子覆著。前面八人扛擡,擡著聖旨兩字。後面一個黃袍老道,也坐著八人大轎,還有許多官員的轎子,跟隨在後。看了聖旨兩字,便不由得氣忿,不高興再看。帶著趙菱兒、杜青青,投到一座古廟裡。悄悄的向趙菱兒說道:“汝知道方纔坐八轎的老道是誰麼?”
趙菱兒搖搖頭道:“我和你一般的,今日初次到這裡,誰知那個甚麼老道?若是好東西,當不至有這番舉動。”
雲龍子道:“這事很奇怪。據路旁人說,這個老道,便是枇杷道人。師傅曾對我說過,他老人家平生最欽佩的除智方禪師之外,就只枇杷道人和北仙葉秀衣。並說過枇杷道人的胸襟行徑,教我將來行事,當推枇杷道人的馬首是瞻。只是照方纔的情形看起來,何嘗是和我們同道的人?”
杜青青道:“只怕不是師傅所欽佩的那個枇杷道人。他老人家怎會欽佩這種勢利方外人?”
雲龍子道:“沒有第二個。枇杷道人在南五省,江湖中無不推祟,有誰能假?幾省道觀的總住持,更不是別人假冒得來的。”
趙菱兒道:“毋管他是真是假,我們到藥王觀,會見北仙葉秀衣師傅之後,就自然知道詳細了。”
杜青青點頭道;“北仙葉女俠與這裡相隔咫尺,斷無不知道詳情之理。”
雲龍子道:“不然,這事用不著問。並且道藏今日纔到,葉女俠也未必便知道詳盡。不如今夜我親往碧霞宮探看一遭,務必探個水落石出。”
杜青青勸他不要去,雲龍子一定不肯。
趙菱兒道:“也罷,就讓你去走一遭。惟對於老前輩千萬不可有無禮的舉動。這古廟不好停留。我二人可先去藥王觀,你探過便來。”
雲龍子應是。趙菱兒遂同杜青青去東林村。雲龍子獨自等到夜深,改了裝束,穿檐越棟,向抱樸觀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