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洪豹吃下一陣奚落,只氣得心口欲裂,也顧不緊守門戶以逸待勞了,拔步趕將上去。他本練得是一種硬門功夫,不會縱跳,腳底下追人很慢。
而葉不君自小就喜操練溜步,能一縱兩丈遠近。
洪豹如何能追趕地上?
葉不君並未往遠處跑,只在青草坪裡,一忽到東,一忽至西。見他追的吃力,便住腳嘻嘻笑。
洪豹舉起一條鐵棒似的臂膊,照直劈去。
就這般幾回合,葉不君突止步而立。見他一上一下的逼攏來,即一步一步的往後退,背後相離不過叄五尺遠,就是一睹高牆擋住。
洪豹暗付:看你逃到那裡去?沒地方給你躲閃,還怕打不過你嗎?
林瑾見葉不君露出驚慌的樣子,洪豹精神陡長。很是著急,欲喊一句:“背後有牆!”又恐因此開罪洪豹,並且洪豹和葉不君動手,是藉口給自己出氣,不便再幫葉不君的忙!
叄五尺遠,不夠退兩叄步,便抵靠牆壁不能退了,葉不君已露出手慌腳亂的樣子來。
洪豹大喝一聲,直搶過去。
www▲тTk án▲c o
葉不君故意大叫一聲:“不好!”將身體往左邊一轉,衣襬似一條馬鞭,照準眼睛直抽過來。
洪豹早有提防,順手將衣襬撈在手裡,綰了一綰,正待用力往懷中一帶。想不到竟像有千百斤重,一下沒帶動,自己的身體,卻似上了釣鉤,被那衣襬牽住,兩腳離了草地。
葉不君往前直跑,洪豹懸在空中。就如大風吹起一面旗於,凌空飄蕩。葉不君越跑的緊,洪豹便越飄得起!葉不君有意往山巖上跑。
洪豹那敢鬆手?低聲哀求道:“好漢饒了我這瞎了眼的人罷!在下佩服好漢的本領了!”
葉不君邊跑邊道:“我仍舊送你回草坪去,在這裡放下,準得跌死!你從此還敢目空一切麼?”
洪豹道:“不敢了,不敢了!”
葉不君一口氣跑回草坪。
洪家兄弟正和林瑾在草坪中議論,讚歎葉不君的本領。
葉不君已拖著洪豹,飛奔回來。
洪豹原打算一個黑虎掏心,就揀葉不君的要害處猛一下毒手,出出胸中羞憤之氣!以爲葉不君腦後不曾長眼睛,又在跑得筋疲力竭的時候,不提防下此毒手,不愁他能躲閃的了!主意打定,只等停腳。
孰料葉不君更是乖覺,腳還沒停,便將身子往前擰,洪豹己身不由己的摜到前面。拍的一聲響,仰面朝天的躺在草地上。兩手握住衣襬,仍不肯放。葉不君提起腳尖,對準洪豹的頭頂道:“再不放手,真要找死嗎?”說了一遍,不見答應,兩手還是不放。
原來洪豹氣火攻心,又被剛這一摜,早昏過去,不省人事了!
葉不君一看他的臉色不對,料知是旨厥過去了!忙撥開攥衣的兩手,在周身穴道上,按摩了一會。
洪豹哇的一聲,咳出一口凝痰來,口中叫了個:“哎呀!”已悠悠的活轉來了。
葉不君知他沒有性命之憂,即對衆人拱手告別。
洪禮、林瑾二人那肯,苦心定要挽留。
葉不君道:“紅眼人目有兇光,便被人打死也是不服輸的!在這裡一日,他一日要想方設計的來圖報復!並非怕了他,我單身出門,原爲尋師訪友,這裡既沒有本領高似我的人,本已用不著逗留,何況得懸心吊膽呢!”
洪禮又連連挽留。
葉不君已抱拳說道:“後會有期!”離了洪家,在臨安尋訪了半月,連趕得上洪、林二人那般本領的,都不曾遇見。
一日,在酒館用膳時,聞聽富春有個姓曹名德芳的,年紀已有了六十七八歲。練就一身驚人的本領,平身未收一個徒弟,也無人敢和他交 手。家中很是富有,江湖中人去拜望他的,他一百八十的送盤纏。若做功夫給他看,求指點的。他倒不客氣,說出怎麼怎麼的毛病來。受他指點的,沒一個不是心悅誠服的。說他好眼力,有耐心。不過他有一種古怪脾氣:想去見他的人,須將名帖交給他的下人,或把姓名籍貫,同他下人說了。下人進裡面通報,經過一時半刻,他說可見,下人就出來引人進去;他若說不見,任憑如何要求,也是不能見的!問他討些盤川倒使得。
既訪得這麼一個人物,葉不君如何能不去求見?
這曹德芳的家,住在萬山層巒之中,行走極爲不易。此時又正處七月間天氣,白晝炎熱非常,坐在家中不動,都得汗出如雨了。在樹林中行,那崎嶇的山路,縱有二十分的勇氣,亦敵不過那般炎熱。
葉不君求師心切,只得趁晚間涼爽時行走。第二夜,樹林中蓄了白天的熱氣,因夜間沒有風,仍是熱的難受。他走出一身大汗,嫌溼衣黏在身上不舒服,即脫下來,挑在傘把上赤膊而行。倒也覺得爽快了許多。又走了一會,還嫌溼褲穿在腿上,又難受,又不好走。暗付:這深山沒有人跡,又在夜間,何妨連褲都脫了,赤條條一絲不掛,豈不更加爽快?遂毫不猶豫的褪下褲來,和衣一同掛在傘上,用肩扛著走。
約莫行了五十多裡,不但不曾遇到行人,連獸類都不曾瞧見。
天光漸漸亮堂起來,曉風吹來,頗有涼意,葉不君揀一方石頭坐下休息,打算拿衣褲穿上,再幾里路,就要到曹家了。從肩上放下傘來,就迷濛的星光一看,只有一件罩衣,掛在傘把上,那條褲子,已不知去向!還想不起是何時掉落的,不由得心裡慌急起來!自語道:天就要明瞭,下身不穿褲子,成何體統?偏巧把褲子掉落了,沒有上衣,倒還不大要緊,這卻如何是好了呢!心裡正自焦急,忽聽得山後有雞叫的聲音。
遂起身尋思:“既有了人家,就有法可設了!暫時做一回偷兒應應急,也說不得了!”
當即將上衣穿了,循雞聲尋去。轉過山坡,果見一所茅屋。看那茅屋的形式,料是一個種地的小小農戶。偷這樣窮人的衣服,又有些不忍。想下去敲門,同農戶借一條褲子穿穿。等到了曹家,問曹德芳借了褲,再來還給他。只因自己光著兩條腿,實在不好意思下去敲門,立在茅屋的後山上,遲疑不決。
天亮起來極快,少頃,就聽茅屋裡已有說話的聲音了。再看那茅檐底下,一根丈來長的竹篙,穿了一條褲、一件衣,靠牆晾曬。
葉不君即下決心道:“我這模樣,他們如何肯借衣服?於今既有這麼湊巧,恰好涼了一條褲在房檐下,再不動手,更待何時?”喜得出坳不高,憑空一躍,已到房檐下。
兩腳才一落地,就見一條黑狗,從牆根跳起,箭也似的躥過來。
葉不君一提腳,便把那狗踢去丈多遠,撞在山坳石上,滾下來汪汪的叫。他那敢怠慢,慌忙從竹篙上,捋下那條褲來,幸是乾的,往身上一套。
即聽得房裡有男子的聲音問道:“甚麼人打我的狗呢?”
接著又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喊道:“不好!我涼了一套衣褲在後檐下,怕是偷衣的賊來了,你們還不快去看看?”
葉不君本不會縱跳,從山坳上往下容易,往上就難了!那條褲穿在腿上,又嫌太短了些,不好作勢用力。
只得靠山坳往前跑,不上幾箭路,後面已有叄四個男子,追趕上來。
葉不君心裡笑道:怎麼這一點大的茅屋,倒有叄四個男子,難道是老天特意安排來,與吾爲難的嗎?
一面向前跑,一面回頭看,追得又加入叄四個,越趕越緊,口裡皆大聲喊捉賊。
葉不君思量:這條褲子,偷的不妙!他們一時那來的這麼多人,這不是奇了嗎?此時天光已是大亮,我在前面跑,他們在後面追,我路道又不熟,何能跑的了?不如立在這裡,等他們來,料想也沒有大本領的人在內,隨即掉轉身來站住,對那些追來的人問道:“你們幹甚麼?”
追來的共有七個,都是壯健漢子。內中有叄個年約二十多歲的,每人手中提一條扁擔,圍上前來答道:“你還裝嗎?就是追這偷女衣的賊!”邊說邊舉扁擔打來。
葉不君見都像是安分的農夫,看他們拿扁擔的手法,就知沒一個是會把勢的人。若動手將他們打傷了,也太覺可憐,並且這偷褲子的事,是自己無禮。怎好偷了人家的東西,再把人打傷咧?見叄人的扁擔打來,連忙讓開說道:“你們看錯了人麼?我何時偷了甚麼女衣?這做賊的事,不好是這麼胡亂賴人的!知道麼?”
後面四個也圍攏來,爭論道:“我們親眼見你偷的,你再想賴到那裡去?”
葉不君攤開兩手道:“我僅有一把傘在手裡,偷了你們的女衣,擱在甚麼地方?難道我光身來偷你家的女衣不成?如果在我身上,搜得出兩條女衣,就算是我偷了你們的!”
一個人指著他的褲腳道:“我家失的是女小衣。你自己低頭看看,釘了這麼寬的闌干,你還要賴嗎?”
葉不君低頭一看,果是反穿了一條女褲。
七個人不由分說,一擁上前將其拿住。
葉不君若肯動手,莫說這七個人,便是七十個,也莫想能將他抓住。
七人推推搡搡的回到那茅屋。
一個年老些兒的說道:“這個小賊,不是本地方口音,是一個外路賊。須送到宗祠,請衆鄉紳來辦。”
葉不君問道:“你們這裡,有些甚麼大戶人家?”
那年老些兒的人道:“你問這做甚麼?又想去偷他們的東西嗎?”
葉不君笑了一笑,閉口不言。
叄個年輕人,一人牽住他的衣襬道:“你們看這小賊,倒有一綹這麼講究的衣服!”
左右分捉胳膊的二人道:“誰知從那裡偷來,做賊的人怎買得起這般講究的衣服?”
後面四人催促道:“不要說閒話了!快送到宗祠哪裡,交給保正。我們好回來打禾,爲他一個小賊,耽擱我們的正工夫,人不合算!”七人遂擁住急走。
不大會,走到一所小小的房屋門口。
葉不君看那門上掛著一塊木牌,上寫新登保正所五個大字。進門一個石砌丹墀,階基百接一個大廳;兩旁分排許多椅榜,大概是鄉紳們,有事開會時用的。塘基上兩根磽柱,有水桶粗細。
鄉民將葉不君拴在磽柱上,兩手反縛。
葉不君聽憑他們處置,只是笑嘻嘻的,見已捆縛停當,方向七人說道:“看你們這地方,有些甚麼大紳士?要叫來的,就快生去叫來!我還有事去,不能在這裡久等。”
七人聞聽,個個都鼻孔裡冷笑,也沒人回答。留叄個年輕的看守,那四人說是去告知保正,一同出大門去了。
葉不君問道:“這裡有位喚作曹德芳,你們知道麼?”
其中一人笑道:“你也想轉曹老爺家裡的念頭麼?做你孃的清秋大夢呢!且聽仔細:我們都是曹老爺家裡的佃戶,像你這樣的蟊賊,也想去偷他老人家的東西,算是活得不耐煩了,想去找死!”
葉不君故意問道:“這是甚麼道理?他家的東西就沒人敢去偷嗎?”
那人又把鼻孔哼一聲道:“你只叄隻手、一顆腦袋,差得遠!要偷他老人家的東西,非有叄顆頭、六條臂膊;沒有長叄頭六臂的,休要去送死。”
葉不君笑道:“曹德芳不是已有六十七八歲了?快要死的人,還能拿得住賊麼?”
那人把臉一揚,做出不願意答白的神氣。另一個指著葉不君的臉道:“莫說你這一個拳頭般大的小賊,不在他老人家眼裡。那年他老人家才搬到這裡來住家的時候,因臺來了幾十鞘銀兩,轟動了山寨中一班大盜,四五十人明火執仗的來劫。他老人家只拈一根鐵旱菸管,全不費事的,將大盜皆打倒在地,沒一個能逃跑的!且待天明,把遠近多少大鄉紳都請了來,他老人家仍拿旱菸管,在那些大盜腿彎裡,一個敲一下,就像是服了解毒藥似的,一個個清醒轉來。他老人家拿出幾百兩銀子來。當著衆紳士,對那些大盜說道:你們見我有這些銀兩,就想來搶劫;你們可知我這些銀兩,是甚麼東西兌得來的?你們以爲我是做官,來得容易嗎?我是個鏢行出身,這些銀兩,是數十年血汗和性命換得來的!豈能給你們一夜工夫劫去!姑念你們幾十裡跑到我這裡來,有一半也是逼於無奈!每人送給十兩銀子。你們若肯悔改,從此不做這沒本錢的買賣,有了這十兩銀子,也被做個小生意!不願悔改,也只由得你們自己,我也不管!不過下次不要再撞在我手裡,那時就莫怪我的旱菸管,人不留情了!那些大盜都爬在地下,向他老人家叩頭,每人領上十兩銀子去了。自後連扒手也不敢到這方來,何況你這樣小小的賊!”
旁邊的人忽指向門外道:“保正老爺來了!還帶了好幾位紳士呢!”
葉不君轉臉去瞧,只見一個五十多歲的鬍子,長條身體,穿一件白夏布長衫,手中拿一根二尺多長的竹節旱菸管,用杖撐箸,走了進來,面上很露出不耐煩的樣子。進門看了看,即嘆氣走上大廳。
後面跟進來十七八個人,也有穿長衫的,也有穿短衣的,年齡鄱在叄十以上。
進門都望望葉不君,也有嘻笑的,也有面帶怒容的,也有裝做看不上眼的,也有現出揶揄的裨色的。
那四個去告知保正的農人,走在最後。大家都到了廳上,分兩邊坐下來。
葉不君早轉身軀,朝上立瞅。
先進門的鬍子,坐在當中一把椅上,翹腿摸箸鬍鬚,一手拿旱菸管指葉不君,先嘆一聲氣,才說道:“我看你小小的年紀,爲甚麼不務正業,整日偷東摸西的。你可知我是誰,這是甚麼所在?拿住賊,照例是甚麼辦法嗎?”
葉不君笑道:“我知道的!像拿住了你老婆、你媳婦的野男人,將侵豬籠……”
這一句話才說出口,廳上坐的人,都鬨然大笑起來。
原來葉不君隨口說這麼一句,是沒有絲毫根據的。
誰知正說中那保正的陰事,他媳婦就是偷了本地一個秀才,旁人代爲不平,替保正的兒子出氣,在他媳婦房中,把那秀才捉住。按當地風俗習慣,拿住了野男人,除痛打一頓之外,還要將偷情二人塞進豬籠,浸入江河。
旁人忍不住笑,保正直氣得渾身發抖,起身罵道:“這還了得!你這賊骨頭,竟敢侮辱鄉紳!我若不把你淹死,也不做這保正了。”
葉不君哈哈笑道:“你不做保正,就做忘八也夠了!”
兩旁排坐的衆人,見他這種嘻笑怒罵,齊聲喝道:“小毛賊,真想死嗎?你是外來的賊,不知我們這裡的規矩,老實說給你聽罷,我們這裡拿住了賊,只要問明口供,有正經鄉紳來保便罷,若沒有正紳來保,立時綁上一塊大石,往河裡一摜,第二天才撈屍安理,你這東西,死在臨頭,還敢這麼胡說亂道!”
葉不君仍笑問道:“你們這裡,曾淹死過幾個賊?在甚麼河裡淹的?”
最近的一位穿長衣鄉紳答道:“每年得淹死幾個,也沒人計數。這對面就有一條河,你的一雙賊眼不曾看見麼?”
葉不君道:“既是每年得淹死幾個,怎麼你們這些賊骨頭,都還活在這裡,不曾送到對面河裡去淹死?”
這幾句話,更把滿廳的人都氣得跳起來。那保正舉箸旱菸管,跑過來要打。
葉不君將腦袋略偏,即大吼一聲。屋檐上的瓦,譁喇喇的落下來,連牆壁都搖動起來。
只嚇得廳上的人,慌了手腳。怕房子坍塌下來,競相往門外跑。
葉不君大笑道:“爾等原都是些沒膽量的賊骨頭!這地方有了你們這些東西,豈不辱沒了羅老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