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開泰父子忽聞窸窸窣窣的聲響,象似有什麼人從樹林子中走了出來。不禁都怔上一怔,忙向著這種聲響所傳來的方向,舉起眼來一看時,方知這走來的並不是別人,卻是羅紅。
這倒使他們父子倆,都覺得其窘無比。因此事,是準備不久後纔要公開的,然而倘若爽爽快快的當(dāng)面詢問,這還無關(guān)緊要。如今在未正式提出以前,如果已給她竊聽 了去,那是多麼的來得難爲(wèi)情。
而在展青雲(yún)這方說起來,較之他的父親,更有上一種說不出的窘,他與羅紅本十分恩愛。照理,父親適才所提議的那一番話,倘是出於一種誤會,他應(yīng)立刻切實的辯明。孰料,他雖不但沒有什麼贊成的麥示,也沒有一句話來辯明。
羅紅當(dāng)然已把這一番情形瞧了去,這明明表示,自己夫君對羅纓確是有點幾意思的,而也就是愛情不專一的一個明證。
展青雲(yún)頓感有點愧疚,瞅見妻子走來,臉漲得通紅,囁嚅著不知如何是好。
羅紅象似不以爲(wèi)然,朝二人深施一禮後,微笑道:“我因閒暇無聊,到這園中來走走。公公向你所說的那番話,吾己在無意中聽到了。我們姊妹一向是很要好的,奴家本來也有這麼一個心思,只是不便出之與口。如今公公既也是這般的說,夫君亦不反對,那再好沒有,我當(dāng)然十分贊成的。不過,姊姊的脾氣最爲(wèi)古怪不過,但凡有一句話說得不大對,就會把事情弄僵,還得由我伺看著機會,慢慢的向他陳說。”
楊開泰連連點頭,展青雲(yún)卻低頭不語。
羅紅擡起頭,笑盈盈問道:“夫君,你的意思怎樣?大概不致會反對這樁事情罷?”
這一問,卻使得展青雲(yún)更窘不可官,回答不好,不回答又不好。半晌,方迸出幾句話來:“爹爹和你既都有這麼的一個意思,我那有反對之埋?何況,你們姊妹平素最要好不過,差不多寸步都不肯離開的樣子,倘能如此,倒也是很好的一個辦法。”
話剛說完,羅紅噗嗤的笑出聲來。言道:“此事我來操作。”說罷,又深施一禮,姍姍而去。回到房中以後,便一個人在心中琢磨著:應(yīng)如何去和姐姐開口淡起此事,方可得她樂允,而不致把事情弄僵。正思量得有點兒頭緒,忽簾子一掀,有人走進房來,倒把她唬得一跳,定睛看時,正是羅纓。
羅纓何等聰明,早已瞧出了她的心事,便微笑道:“你一個人在想著什麼心事?把你駭了一跳。但是照我想來,你目下的處境,也算如意極了,還有什麼心事可想?”
羅紅也笑道:“照理說,似我目下所處的這種環(huán)境,是該心滿意足的。但確有上一樁很大的心事,好久不能委決得下。姊姊也是聰明人,難道還不知道麼?”
羅纓聽他這麼的一說,立刻露出驚詫的樣子,問道:“怎麼說,你確是有上一件很大的心事,而也是我所知道的麼?嘻嘻,但我卻確實一點都不知道,真是愚蠢不到了極點。”
羅紅道:“這並非不聰明,或者是姊姊還沒有注意到。只是照我想來,這件心事,除了你以外,再沒有別人能明白的。姊姊,你不妨猜猜看。”
羅纓偏著頭想了一會兒,突然間象似領(lǐng)會似的,笑逐顏開的說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莫非因著好逑已賦,熊夢猶虛,一心一意的,想獲得一個玉雪可愛的麟兒麼?”
羅紅忙把頭連連的搖著道:“不對的,姊姊猜錯了。我的年紀還很輕,怎麼會有這般心事?實對姊姊說了罷,這件心事,還是完全爲(wèi)著你呢!”
羅纓更加驚詫,惑然道:“怎地,你這件心事,完全是爲(wèi)了我?姐姐真有些兒糊塗了。”
羅紅正色說道:“姊姊,你怎麼如此不明白。你想,咱們姊妹倆從小就是在一起,直到現(xiàn)在從沒有分離過,真比人家的親姊妹還要親熱上好幾倍。倘然一旦分離,都不知要怎樣的傷心難過。然而,要一輩子廝守著不分離,這實是一件做不到的事。因無淪如何,姊姊遲早總要嫁人的。到那時,怎還能同住在一起,不是就要互相分離了麼。爲(wèi)這個緣故,所以我很是上了一點心事。”
羅纓笑道:“原來你爲(wèi)的是這個,那勞煩妹妹掛心了。這有什麼要緊,我只要一輩子不嫁人,不是就可和你永永不分離了麼?”
羅紅道:“也不過這麼說說罷了,事實上不見得能辦得到的。依我說,倒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那是我們姊妹倆最好能共事一夫。這在從前的歷史上看下來,並不是沒有這種事,帝堯的二個女兒娥皇和女英同時下嫁於舜,就是很好的一個先例。只是我雖有這個意思,但恐一個說得不好,姊姊聽了著惱,所以一向藏在心裡不敢說出來,不免就上了心事了。現(xiàn)在不知姊姊以爲(wèi)怎麼樣?”她一面說著,一面忐忑不安的偷偷瞧望羅纓的臉色,看她爲(wèi)了此事,會不會著惱起來。
哪知羅纓依舊面不改色,象似對於這番話,並不當(dāng)作怎麼一回事,只淡淡的一笑,問道:“這是你一個人的意思,還是別人也和你一樣想法?”
羅紅暗付:這話問得有點意思,看來她對於這件事也是贊成的,不見得會怎樣著惱的。我不如乘此機會,真真切切的向她進言一番,把這事弄上一個著實,否則,一旦有了變局,倒又不易著手。便立刻回答道:“最初是我有這個意思,覺得要咱們姊妹永久在一處,沒有再好過這個辦法的了。後來在空閒時,從容的向著家中人一說,差不多全家的人,對於這個辦祛,沒有不極口稱好的。不談青雲(yún)曾受過你的救命大恩,就是他們二老,也是全仗著你,才能從骨頭團聚。他們雖沒有什麼方法可以向你報得恩,然暗地卻總在默祝著你平安無恙,畢生不受到什麼風(fēng)波。倘然一旦見你離開他們,孤零零地到了別處去,實在很是放心不下的。如今這個建議,倘能成爲(wèi)事實,那大家既可永久團 聚在一處,他們也就很可放下這條心了。姊姊,現(xiàn)在我斗膽請問一句,不知你意下以爲(wèi)如何?倘然是贊成的話,那我就是退居於妾膀的地位,也是心甘情願的。”
羅纓聽完這番話後,仍沒有什麼切實的表示,也沒有一點怕羞的樣子,然也並不著惱,只舉起一雙秀目,向她深深的一注視,然後又淡淡的笑道:“原來這不止是你妹妹一個人的意見,你們?nèi)胰说囊馑迹际呛湍阆嗤摹_@未免太把姐姐瞧看得起了,我當(dāng)然是十分感暾的,而什麼報恩不報恩的話,更是使我承當(dāng)不起。我不過偶然的出了一下力,又有什麼恩德於人。不過,你妹妹所建議的這樁事,總算得是一件大事,我不能馬上就答覆你,請讓我考量上幾天再講。只是請你不要誤會,我對於你的這番好意,只有感激的分兒,決計不有一點幾的著惱的。”說完,又閒淡幾句,回到她自己房中去了。
羅紅等姐姐走後,一時間也猜不準她究竟是贊成還是反對。不過仔細想上了一想,以她平日的脾氣,是何等不好惹的,倘然話說得不對勁,一定當(dāng)場就要鬧了起來,如今一點兒也不鬧,顯然是心中並不怎樣的反對。何況,她還鄭重的向我聲明,教我不要誤會,她對於我一點兒也不著惱,由此看來,她對這件事很有點意思的。但她終究是一個女孩子家,關(guān)於這種婚姻的事情,不免有些兒害臊,決不能人家向她一說,就馬上答允下來。只要隔上幾天,再向她絮聒上一回,大概也就不成問題的了。她這麼一想時,覺得此事已經(jīng)得到一個解決,心中很是歡喜,忙向二老和展青雲(yún)去稟報。
楊開泰父子二人聞聽,當(dāng)然也是暗暗的歡喜。
第二天晌午,久不見羅纓走出房來,大家並不在意,都以爲(wèi)她大概是身體不舒服。
羅紅卻已暗暗的生驚,思付道:姊姊不像我這般嬌弱,她身體十分強健。從來沒有生過一回病,今兒怎麼還不出來呢?莫不是她昨天口中雖說不惱,心中卻是憤怒到了萬分,因惱而氣,因氣而病,倒也是常有的事。倘然真是如此,那事情可就大了,也可就糟了。
想到這,也不向大家說什麼,即著急忙慌的向著羅纓的房中奔去,口中連連的喚著:“姊姊,姊姊你怎麼啦?莫非病了麼?”然而盡她把喉嚨叫破,也聽不見一聲答應(yīng)。再向房中找尋時,更瞧不見一點影子。
羅紅這顆心,不禁砰砰直跳。同時,也有些恍然,姊姊大概爲(wèi)了昨天的那件事,對著我們很是不快,難道竟不別而行了麼?
果然,就在桌上找得一封信,上寫簡單的幾行字:弟妹伉儷之情甚篤,姊不欲以闖入其間,致蹈攘奪之名,決意遠瞳避嫌。妹幸弗復(fù)以姊爲(wèi)念,他日或尚有相見之時也。師父所貽姊之飾物一包,挈帶不便,即以奉贈。蓋姊隨身攜有現(xiàn)銀,益以身負薄技,倘遇睏乏,不妨鬻技餬口,固不虞資斧之有匱乏耳。不及而別。伏維珍重。此清瓊妹青及。姊羅纓留言!
羅紅閱完後,不禁泫然欲涕,自言自語道:該死,該死,這完全是我把她逼走了。但她的睥氣也真是古怪,既對於這樁事不大願意,何妨明明白白的說出,我決不會去強迫她的,又何必要不別而行呢。復(fù)又想到,羅纓雖身懷高強本領(lǐng),但終究是一個姑娘家,這麼孤孤單單的獨個兒走出門去,而且沒有一定的目的地,到底帶上點危險的性質(zhì)。倘然真的鬧出什麼大亂子來,那是我害了她,在良心上又怎麼交代得過?想到這裡,立刻發(fā)生一念,既由我把她逼出了門,必由我把她找回來,方對得住人家。倘然找尋不著,我也只好拋棄丈夫和家庭,在江湖上流浪一輩子了。
主意打定以後,羅紅忙先回到自己的房中,收拾一番,然後提上一個小小的包囊,來到堂屋中。
展青雲(yún)和楊開泰夫婦見了,覺得有些詫異,忙問道:“汝要去哪裡?找到你姊姊了麼?”
羅紅即把羅纓不別而行的事詳加告之,又拿那封留書。
展青雲(yún)忙接過一看,不禁怔呆了。
羅紅嘆道:“夫君,我打算去尋找她,待尋找到了,就把她拉回來。”
大家不免更是一怔,展青雲(yún)便開口道:“你要去尋她,吾不反對。但人海茫茫,她又沒言明去處,你又從那裡去找呢?不要姐姐未尋到,你再出什麼亂子來了。”
羅紅一聽,這話倒也說得不錯。但姐妹情深又給她想出一種理由來,忙說道:“不,你不知道的。這留言上,雖未曾說出去處,但姐姐平日和我談話,總說臨安是我們的故鄉(xiāng),惜從小就離開了那裡,不曾知道得是怎樣的一個情形,他日得有機會,定要回去看上一看。所以,如今只要向著臨安府這條路追蹤而往,定可把她找到。一把她尋到就廝跟轉(zhuǎn)回,不會有什麼亂子弄出來的。”
展青雲(yún)見娘子說得頭頭是理,倒也不好去駁斥,然仍是放心不下,便說道:“既然如此,就由我陪伴你一同前往,總比你單身獨行要好上一些。”
羅紅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並道:“姐姐就是因爲(wèi)你才離家而去,倘若見了你不肯回來可怎麼辦?還是由我一個人前往,若遇到兩個女人也好說話。”
展青雲(yún)聞聽,有些難堪慚愧,頓時把一張臉都漲得通紅,也就默然不語。
然要兒媳一人孑然前往,在楊開泰夫婦這方面看來,終究覺得有些不放心,便又想來阻擋著她。
卻見羅紅把小包裹向著肩後一背,並向二老拜了幾拜,算是一個告別禮,即頭也不一回的,邊向著門外走邊說道:“在這種情勢之下,我是決意要尋找姊姊去的。倘然二老以爲(wèi)我這般執(zhí)拗,於理不合,且待尋到姊姊回來之後,要怎樣的懲罰,就怎樣的懲罰好了,我決無一句怨言。”說到這裡,忽又立停下來,回頭向著展青雲(yún)一望,說道:“我去了,所有關(guān)於侍奉二老的事,要請你暫時偏勞一下,回來我再好好的向你道謝。”即翩然而去。
展青雲(yún)和楊開泰夫婦,也就不便硬把她攔阻住,只好呆呆的望著她邁出大門,心中卻都有點兒不大自在。
羅紅拜別夫君與公婆,先從路人口中,把去到臨安怎樣走法的,打聽得一個清清楚楚。然後照著他們所說的,趕速的按程前進。心想羅纓這番倘然真是到臨安去,那是沒有什麼一定目地的。她也不知有人在後追趕,那這一路之上,一定隨處賞玩著山水,不見得會急急的趕路。自己只要兼程而進,就不難在路上追到了。
飢餐夜宿,經(jīng)過好幾天,雖平平安安的沒有出一點亂子,卻也沒有見到羅纓的一點影子。
這一來,羅紅懷疑起來。莫不是姐姐預(yù)料她要從後追趕,所以不打往臨安這條路上走麼?還是各走了一條路,彼此碰不到呢?思量上一陣,仍決定以臨安爲(wèi)目的地。且先不管其它,俟到達臨安再做計較。倘然仍遇不見姐姐,只好再改從別一條路上往回找。總之,無論如何,她已是下了一個決心,不把姊姊找到誓不歸家。
這天,打一個山谷間經(jīng)過。
忽聞有說話的聲音,從再上的一個山峰上傳了下來,聽去十分穩(wěn)熟,好象正是羅纓的聲音。
剎那間,羅紅的心不禁怦怦直跳。忙由一條山徑間,直向這個山峰上奔去。
等得到了那邊,舉目一瞧時,立在一棵大樹之前的,不是姊姊羅纓,又是什麼人呢。
羅紅大喜,剛要歡然的向姊姊叫上一聲。孰料兩眼偶爾向旁一瞥,又見到一個人,這可使他驚惶無比,那裡再能開得什麼口來。
原來此人,正是從小把她姊妹倆抱了去,後來用以爲(wèi)?zhàn)D,勾攝許多青年男子魂魄的林珈安。
羅纓卻也巳見到她,不禁突然的驚叫一聲,兩個臉頰素來很是慘白的,如今更是慘白得怕人,似乎萬料不到妹妹會到這裡來,也萬不願意她恰恰在這當(dāng)兒到這裡來的。
林珈安哈哈一笑,說道:“好,好,一個來了不算,兩個一齊來了。我早已算定,可在這山中遇見你們。從前我受了你們一時之愚,紿你們逃出了我的掌握,現(xiàn)在瞧你們再能逃到那裡去。倘然再能從我的手中逃去,那我真得佩服你們的能耐!須知這一次全要仗著你們自己的本事,你們師傅是不能前來救援你們的了。”
忽聞背後有人幽幽說道:“她們的師傅沒來,我卻早已到了,你難道沒有看到麼?”
林珈安頓時斂起笑容,露出一派驚惶之色。兩姐妹也皆面面相覷,不知來者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