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一大羣人蜂擁而出，正是官軍圍剿時散逃下山的衆(zhòng)兄弟。共有二三十個人，連與自己同路下山不曾趕上，以爲(wèi)被官軍所害的三個人，都在其內(nèi)，不由得把石卓世怔住了。

衆(zhòng)兄弟搶上前紛紛問道：“石大哥。汝怎麼纔來？害得我們好生盼望！”

石卓世定定神，回道：“我在這裡做夢麼？你們怎的倒都先到了這裡？實(shí)在教我不得明白！”

衆(zhòng)人指著萬左思道：“若非先生相救，吾等早已都做了刀下之鬼！到這裡大半日，只不見大哥，正急得甚麼似的！幾番請先生前去搭救。先生說是昨夜與大哥約了，今夜到這裡來的，並說大哥是個有信義的人，決不會失約！”

石卓世喜極而泣，忙道：“我除拜師外，不曾向人屈過！此時不由我不向先生磕頭！”說著，雙膝跪了下去，搗蒜也似的磕頭。說道：“一則替衆(zhòng)兄弟叩謝救命之恩！二則拜先生爲(wèi)大哥！以後我等不拘甚麼事，都得聽大哥的號令！”

萬左思忙伸手將他扶起，衆(zhòng)盜也皆跪拜磕頭。大家紛亂了好一會，才定神慶祝。

石卓世終不明白衆(zhòng)兄弟是怎生逃出的，待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便躬身細(xì)問，當(dāng)時搭救的情形。

萬左思笑道：“那些個官軍，在我眼裡猶如一羣螻蟻！只須略施小技，教他們向東，他們便不能向西；教他們死，他們便也不能活！搭救幾個人的性命，算得甚麼？”

衆(zhòng)兄弟道：“我們雖承萬大哥救了性命，只是我等心裡，至今還不明白！當(dāng)時在山上，分明看見無數(shù)官軍把住出口，吾等腿都嚇軟了，原打算回頭跑，不敢下山的！不知怎的，忽一陣大風(fēng)過去，只聽得滿山喊殺，卻不見一個官軍。便以爲(wèi)：官軍是從山背後上來的，此時轉(zhuǎn)到山前去了；正好趁這時向山後逃走。於是都跑到後山，果然一個官軍沒有。但是喊殺的聲音，又好像就在我們跟前。我們當(dāng)時想，只要能避開官軍的眼，那裡還敢停留觀看！一路頭也不回的逃出後山。陸續(xù)等齊了伴，萬大哥就來了。說石大哥已了逃出來！何以我們起初有看見那們多的官軍，後來一個也不見了？從來官軍圍攻山寨，沒有留出一方不圍的，並且我們都聽得喊殺的聲音，就在身邊，何以連一個人影子也沒看見呢？”

跟隨石卓世衝下山的那三人，搶著說道：“你們不得明白，我們?nèi)齻€更不得明白咧！當(dāng)時跟著石大哥，因見你們都各顧各的走了，官軍又一步一步的圍攻上來。急得沒法子，只好拚著這條命不要，石大哥在前，我們?nèi)司o跟在後，直朝著官軍陣裡衝殺下去！石大哥的腳步你們是知道的，我三人如何能趕得上？越趕越相離得遠(yuǎn)！纔到半山，已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石大哥，衝進(jìn)官軍隊(duì)中去了。官軍好似波浪一般，時而分開，時而合攏；未了官軍齊向兩邊飛跑，一霎時就不知跑向那裡去了？眼前也是不見一個官軍！我們心想：這時還不逃下去，再等甚麼時候？就此安然跑下山來，甚麼人都沒遇見一個！

石卓世跳起來說道：“照你們這般說來，這番的官軍，豈不是專爲(wèi)剿一個人來的嗎？萬大哥既能顯神通，救出一干兄弟，何不併我一同搭救出來，定要害得我受急擔(dān)累，險些兒把性命丟在官軍隊(duì)裡？”

萬左思笑道：“你也要我搭救，那要本領(lǐng)做甚麼？你若是沒本領(lǐng)衝出來，我自然一般的相救！”

石卓世和衆(zhòng)強(qiáng)盜，因這回事，均心悅誠服的，擁戴萬左思爲(wèi)大哥。

各處山寨村寨的強(qiáng)徒，得知這個消息，也都爭著前來依附，聲勢一日大似一日了！

萬左思並不出外打劫，自己仍是教著一些學(xué)童讀書。夜間就吩咐某部份人，去某方多少裡地方去劫掠。凡是經(jīng)他吩咐的，打劫無不順利！漸漸名聲，比石卓世還大許多。

朝廷便開始增加懸賞，一次次的由五千加至五萬。

萬左思這纔不敢再像從前，在村內(nèi)教讀了。就佔(zhàn)領(lǐng)了一座形勢險惡的山寨，聚集七八百強(qiáng)徒。

官軍雖幾番圍剿，但都無功而返。

兩浙的綠林，數(shù)百年來，總是遍地旨是！做官的，只要不搶到府衙裡來，多是開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能根究，也不敢根究！

萬左思一日對衆(zhòng)人言道：“我要修一門武功，倘若練成，不但可永保這山寨，安然無恙。並且也可傳授你們幾招，用以自保。不過這套武藝，很難練成！最重要的，是需兩個有根基的童男女，取了血來祭奠！你可傳知衆(zhòng)兄弟：從此出外，大家留神，若遇著了相貌生得清秀、兩眼神光滿足的童男童女，或買或擄，務(wù)必多弄幾個上山來；我好挑選了應(yīng)用！”

石卓世連連應(yīng)允，隨即通知了其餘強(qiáng)盜。

號令傳出來不打緊，只可憐那附近數(shù)十里以內(nèi)人家的小兒女，幾日之間，也不知被擄去了多少！

但擄搶上山的童男、童女，萬左思看後皆道“沒一個有根基的，通用不著，仍打發(fā)下山罷！”

衆(zhòng)強(qiáng)盜誰肯麻煩，再送回各人家去？便帶在自己跟前，聽小差的也有，暫時充小丫頭，預(yù)備將就做壓塞夫人的也有。相貌生得太醜，性質(zhì)太魯鈍的；不肯留在山中，耗費(fèi)糧食！就提起來往陡巖峻削的山坑裡摜下去，餵了豺狼野獸！

萬左思見擄來的童男童女，概不中用，就知以這般強(qiáng)盜的眼光，是看不出有根基來的。他要練的武術(shù)，據(jù)說就是旁門左道所用的“無尊心法”。上有一套武功，名曰屠神劍法。他便用桃木削成劍形。每日子午二時，蘸著童男童女的血，在劍上畫符一道，咀喂一番。經(jīng)過百日之後，功行圓滿，這木劍便能隨心所欲，飛行殺人於無形之中。不過所用的童男童女，必須有根基、有夙慧的，練成之後，方能隨心所欲。童男女笨滯不靈敏的，將來練成的劍，也笨滯不靈敏！這種說法本是無稽之談，所以不加累述。

萬左思既要練功，只得親自下山，物色合用的童男女，以便劍術(shù)之用。

這日，萬左思下山時先卜了一卦。課中所指在王屋山一帶，但透著幾分兇象！他暗付：我有這麼高的道行，官府莫說懸三萬銀子的賞，無奈我何！就是懸到三十萬，也沒人能把我拿住！並不是世間沒有比我高強(qiáng)的人。哪些高強(qiáng)之的人，與我無冤無仇，必不肯平白和我爲(wèi)難，去貪圖官廳的賞銀。只要我自己處處謹(jǐn)慎些行事不冒昧，自能逢兇化吉，遇難成祥。

決心已下，即將山中事務(wù)交有石卓世經(jīng)管。獨(dú)自喬裝打扮，徑往王屋山下。在街頭巷尾行走數(shù)日，所見的童男女，委實(shí)不少，卻沒有一個用得著的。

萬左思心想：如是這般尋找，便在城裡行走一輩子，也看不出一箇中用的小孩來！人家伶俐可愛的兒女，如何肯放出來，在街上玩耍咧？必得設(shè)法進(jìn)人家屋裡去才行！暗自思索一會，忽自言自語道：“有了！我何不將城內(nèi)所有算命的人，都邀了來？看他們近來所算童男女的命，有根基極好的沒有？如有，看在誰家。若還不曾算過，就託他們留神。他們算命的人，好八字一落耳，便永遠(yuǎn)不會忘記。童男女根基穩(wěn)固的八字，更是他們?nèi)″X的好門路，決不肯輕易放過去的！我身邊有的是錢，能多給他們幾文，還愁他們不替我盡力嗎？”

主意想定，即實(shí)行照辦起來。

一個斗大縣城的山城，本地的、外路的，總共不過幾十個算命的人，有錢豈不容易召集？

萬左思把幾十個算命的，都召集在一處。先敷衍幾句江湖中客氣話，才道：“兄弟無事不敢勞動諸位的大駕！只因兄弟平生，只有一兒一女；看待得稍微寶貝點(diǎn)兒，病痛就異常之多；到處尋找名醫(yī)診視，銀錢也不知花掉了多少，仍是絲毫不見效驗(yàn)。日前內(nèi)人得一奇夢，夢見有神人指示：須找一對根基極好的童男女，和小兒女拮拜爲(wèi)兄弟妹妹，自然易長成人 ！內(nèi)人在夢中問神人：何處有根基極好的童男女？神人指示在王屋山縣。因此，兄弟特地到這裡，尋覓了好幾日，無奈尋覓不著！因想到：諸位在這裡算命，人家小兒女出世，無論根基如何，總得請諸位算算八字；根基好壞，自逃不過諸位的計算！望諸位靜心記憶一番，具有根基穩(wěn)固的童男女八字，縱然相隔三五年，必尚能記憶得出，看在甚麼地方？甚麼人家？煩請能詳細(xì)告知兄弟，一個八字，兄弟可贈二十兩花銀。記憶不出的，每位也奉贈一兩！”

數(shù)十個算命的，都覺這事很是新鮮！誰不愛銀子，一個個都偏著頭，冥思苦索。有思索出來的，將八字寫在紙上拿給他看。

萬左思只用指頭輪算一番，便搖頭說：這八字，僅有六分根基，或七分根基。接連算了十來個，連一個有九分根基的都沒有！

這時，一個光眼瞎子說道：“就在前日，我揣骨相了一對童男女，當(dāng)時覺得很奇怪！這裡左邊街上，有個做綢布生意的元坤，前幾日從衢州府回來，帶回一對童男女。說是在衢州客棧裡，遇了火燭，把帶領(lǐng)兩個小孩的大人燒死了。元坤聽得小孩喊救命的聲音，拚命上前救了出來。在衢州府沒人認(rèn)領(lǐng)，只好帶回來。小孩有了八九歲，面貌都生得十分清秀，衣服也像富貴人家的。只是都和失了魂一般，問他們的話，不大曉得答應(yīng)。終日癡不癡、傻不傻的，說話結(jié)裡結(jié)巴。元坤也沒問出他們的姓名籍貫來。元坤的兒媳婦，是我鄰居的女兒，曾請我揣骨一次。我斷定他的話，都靈驗(yàn)了，很相信我的相法，前日特找了我去，要我給兩個孩子看看。說道：兩個孩子可憐！也不知是因失火嚇成這個樣子了，還是因不見了父母，急成這個樣子。相金是沒有的，倒要相得仔細(xì)些纔好，意將來有骨肉團(tuán)圓的日子沒有。我那時左右閒著無事，又因是熟人，就給兩個孩子，揣相了一番。也真奇怪，那一對童男女的骨相，若不是神仙轉(zhuǎn)劫，就必是精靈化身。尋常小兒女，決沒有這般骨相！我當(dāng)時就說：可惜這兩個孩子，沒父母在跟前！不然，這樣的骨相，我取二十兩銀子一個，任憑誰說也不算多！元坤的兒媳婦笑道：“你們走江湖的，照例喜歡瞎恭維人，好問人要錢！你這瞎子，今日算是白恭維了！若真有這麼好的骨相，何至落到於今這步田地？我也懶得和他們女人家爭論，就出來了。我此刻想起來，還是可以打包票的：包管這一個男孩子，將來必成大器；這一個女孩子，將來也必一番大作爲(wèi)！不過八個甚麼字，就不得而知！

萬左思聞聽，心中甚是高興，口裡卻道：“沒有八字，不見得靠得住！”

於是每人送了一兩銀子，打發(fā)這幫算命走。又虔心算了一卦，課文極佳，但是爻中仍透幾分兇象，遂不敢孟浪從事。在元家左右鄰居，打聽了幾日，把趙懷安、杜芊芊二人到元家後的情形，探查個明明白白。

等一切妥當(dāng)，就打算假裝父母去騙出孩子。估料元坤既不知兩孩的來歷，而兩孩又失了魂，要騙出來很容易！不過這事，必須有女人同做！因急急的回到山寨，教高芳一同來王屋山，實(shí)行騙術(shù)。

果然馬到成功，竟將趙懷安、杜芊芊，騙到山寨中。

萬左思好生快活！以爲(wèi)有了這樣一對好根基的童男女，無尊心法，就不愁練不成功了！便仔細(xì)觀察二人癡傻的情形，不像是嚇掉了魂的，也不像是急成的，更不是生成的。研究了好幾日，才研究出是受了** 。既知是受了** ，就容易解救了。不費(fèi)多少氣力，便將二人所受**的毒性，完全解除！

二人的性靈既復(fù)，都向萬左思哭著要父母。

萬左思那裡肯作理會！忙著安壇設(shè)祭，沐浴薰香。把趙懷安、杜芊芊，也洗刷乾淨(jìng)；選擇了庚申日，開壇祭練，刺血書符。

可憐兩個渾琿噩噩的小孩，那知?dú)⑸碇溇驮诿冀蓿?

因萬妻高芳?xì)g喜二人生得伶俐，經(jīng)常拿零星食物喂孩子。兩個小孩，就和她非常親熱。高芳的年紀(jì)，已四十開外。膝下一無兒，二無女。大凡年紀(jì)到了三十以上的婦人，沒有不想望女兒的！趙懷安、杜芊芊，生得極可人意。滿山都是窮兇極惡的強(qiáng)盜，小孩見了就害怕！高芳是個女人，又是從王屋山把二人帶回的，自然最喜親熱！

高芳的心思不由得漸漸的變更：想撫育作自己的兒女，捨不得給丈夫殺血練劍！

卻慮及趙、杜 二人，已有了這麼大的歲數(shù)。知不是親生母，到養(yǎng)到成人時 ，許落葉歸根，悄悄逃去，尋覓他們自己的親生父母，那就自己白費(fèi)了一番心血。而丈夫最要緊的無尊心法，又不曾練成，那時就後悔也來不及了！

女人心理總比男人陰柔，沒有決斷。

高芳雖想到這層，仍有些不捨！便故意探聽探聽口氣，將二人領(lǐng)到跟前，先問趙懷安道：“汝的親生父母，早已死過了，你可知曉？”

趙懷安流著眼淚，半晌搖頭道：“不知。”

高芳道：“你可知這裡是甚麼地方麼？”

趙懷安也搖搖頭。

高芳道：“你讀過書麼？認(rèn)識字麼？知道強(qiáng)盜是甚麼東西麼？”

趙懷安點(diǎn)頭道：“已讀過了三年書，字都認(rèn)識。知道強(qiáng)盜是搶劫人家東西的。”

高芳笑道：“專搶劫人家東西，不殺人放火，還算不了強(qiáng)盜！強(qiáng)盜是殺人的！這山上的人，都是殺人的強(qiáng)盜！你怕麼？”

趙懷安搖頭道：“不怕！”

高芳道：“你不怕強(qiáng)盜殺你嗎？”

趙懷安道：“娘不是強(qiáng)盜，有娘在我不怕！”

高芳聞聽，喜得心花怒放。連忙將趙懷安抱在懷中親嘴道：“你做我的兒子好麼？你將來孝順我麼？”

趙懷安也將瞼偎著高芳道：“好！將來孝媽！”

高芳?xì)g喜得甚麼似的，連親幾個嘴才放下趙懷安。又拉住杜芊芊的手，也試探了一遍。

這也是趙、杜 二人，命不該絕。猶如鬼使神差似的，都答應(yīng)得正如高芳的心願！

高芳遂決心救出二人，作爲(wèi)自己的兒女。當(dāng)下教了二人許多對付萬左思的言語、做作。

等到萬左思夜間進(jìn)房，趙、杜 二人都過來叫爹。

萬左思嗔著兩眼，鼻孔裡哼一聲道：“誰是你們的爹？你們的爹在陰間，不久就打發(fā)你們?nèi)ヒ娒妫　?

二小嚇得退了兩步，低著頭不敢做聲。

高芳忙迎著陪笑說道：“我看這兩個小東西，很解人意！你我兩人的年紀(jì)，合起來差不多百歲了，膝下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也沒有，將來都免不了要做餓鬼！我的意思：打算就認(rèn)這兩個東西做兒女，好生撫育成人 ，豈不也可以慰我二人的晚景嗎？”

萬左思板著臉，只當(dāng)沒聽見。

高芳向趙、杜 二人使了個眼色。二人慌忙爬在地下，朝著萬左思叩頭，口裡又叫著爹。

萬左思現(xiàn)出極冷酷的面孔，不瞧不睬。

高芳又說道：“你瞧這兩個孩子，也怪可憐的！”邊說邊對趙、杜 二小道：“你爹不答應(yīng)，你們就跪著不要起來！”二人真跪著，一遞一聲的叫爹。

萬左思沒好氣的向娘子說道：“兒女可以保得你我的性命麼？官軍來圍山寨，你能教這可愛的東西，下山抵?jǐn)滁N？你怕將來死了做餓鬼，我怕現(xiàn)在就要做砍頭鬼！”

高芳也氣道：“虧你還是個讀書人，時常自誇道術(shù)高強(qiáng)！原來連做強(qiáng)盜的本領(lǐng)都不夠！好，好！你只願做終身的強(qiáng)盜，不怕絕子滅孫，你一個人去做好了！我父親當(dāng)初把我嫁給你，是想我到你家做一品夫人的，不是想我做壓寨夫人的。於今你走你的陽關(guān)路，我過我的獨(dú)木橋！這兩個小東西，是我從王屋山帶來的，我要他接萬家的後代！將來我死到九泉之下，也可以見得死去的列祖列宗！”一面說，一面號啕大哭起來。

（其後發(fā)生何事，想必各位看官皆已明白，若有疑問，請書接七十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