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葉不臣見衆考生紛紛前來恭維,忙止住大家道:“依各位之言,吾等豈不成了主使的人?若給朝廷曉得,如何是好?都怪我平日管教不嚴,以致二人做出這種犯上作亂之事!諸君莫以大義見責,反來縱惡長傲。葉家這番滅門之禍,就是諸君這些話玉成的!”
衆考生見他臉色難看,如堆一層冰霜。又說出這些義正嚴詞的話,無論是何年代,這些話極有力量,那裡還敢回再言半字!一個一個面上無光的走了。
葉不臣送走衆人,忙提筆寫下一紙呈詞。自認教督無方,以致兩個弟弟敢做出這種犯上作亂的事!求知府念其年幼無知,將責罰降在自己身上,以爲天下後世督率子弟不嚴之鑑戒!
這紙呈詞遞上去後,如石沉大海。不見批駁,也沒準行。
葉不臣只好自縛至知府衙門,只求處分。想以此換出兩個弟弟,孰料知府竟推病不理。
葉氏兄弟被收在監中,數日不曾審訊。葉不臣見請代不許,就去求他老師。
那時程元鳳,正掌教徽州西湖書院。此人生平第一厭惡的,就是貪官污吏。徽州知府的不法行爲,他久已知個詳盡。聽聞葉氏兄弟壯舉,口裡雖不便說稱讚恭維的話,心裡實是痛快到了極處,莫道葉不臣還是自己得意門生,義不容辭的,應設法去救二小刺客出獄。便是毫不相干之人,小小的年紀,有如此魄力,幹出這樣驚天動地的大事。他但有一分力量可盡,也決不忍袖手旁觀。當下也不對葉不臣說甚麼,只教他放心,包管那知府,絕不敢傷損兩個弟弟一毫一髮,並連小考的場期,都不致於耽誤!
程元鳳爲何有這麼大把握,又能如此打包票呢?原來:這一任學政,也是他的門生。等學政一到,他就寫了一封信,教人送去。
學政閱罷老師的信,心裡也恨那知府不過。官場之中:科甲出身的,最是瞧不起捐班出身的官!那怕捐班出身的品職在科甲出身上,捐班官每每受科甲出身的奚落。若是捐班官名位低微的,更是沒有討好的希望!
那學政讀過程元鳳的信,也懶得和知府說甚麼。直到入場唱名時,到葉不民沒人答應。學政忽教點卯停住,問道:怎不見葉不民到?
知府見問,忙出席陳說事故。
學政故意沉吟一會道:“考試乃國之大典,且放葉不民兄弟出來。待考試過了,再治他們的罪不遲!”隨喚來葉不民兄弟的領保,問兩兄弟的年齡。領保照實說了。學政哈哈笑道:“黃口小兒。那裡知道什麼刺客!快放他們出來,到這裡當面考試;若文理不清,更得重辦!”
知府不敢違抗,只得將葉不民、葉不君提來。
學政見二人都生得清雋可愛,然心裡有些不相信。這麼大一點兒的小孩子,就精通文墨。來考童試的都提堂號,爲的是怕人搶替。這回學政更是注意:讓兄弟二人,坐在自己公案旁邊,另外出題考試。沒想到葉不民兄弟皆提筆就寫,和謄錄舊文一般。葉不君交頭卷,葉不民接交第二卷。學政已是吃了一驚,及看二人卷子時,寫作俱佳。葉不君更是才氣縱橫,字也是秀骨天成。不禁擊節歎賞!暗想:怪不得沒取得前十名,心裡不服,氣得打起知府來了。
二人交卷好大一會,纔有第叄人做完。照例交卷後,就可出場。學政卻將二人留在裡面,等大家出了場,便打發人,將葉不臣請來。備辦一桌酒席,邀來捱打的知府,教葉不民、葉不君兄弟,對知府叩頭賠禮。
學政對知府笑道:“從此他兩兄弟,是貴府的門生了!本院替他們講情,既往的事,望貴府大度包容了罷!他兄弟二人,前途遠大。將來受貴府栽培的日子,固是很長。而報答貴府的日子,也爲時不短。”葉不臣也忙對知府叩頭。
知府知葉不臣是個花衣進士,又是程元鳳的得意門生,更和這任學政同年。早已料到這回的侮辱,沒有雪忿的希望。學政既肯這般說情,葉不臣又叩頭陪了禮,也算是給足面子。若不見風轉舵,恐怕連這樣的便宜都討不到。當下連忙回禮,又謝了學政。反高高興興的,在酒席上對葉不民兄弟問長問短。一樁驚天動地的大案子,就是這麼杯酒合歡 ,談笑了事!葉不民、葉不君亦是這回入了學。
只是葉不君人學之後,心中十分忿恨自己的兩手太沒有氣力。以致兩塊大石,不曾將知府打死!因此想學習武藝。
新安人本來尚武,不知道拳棍的人家很少。越是大家庭,牆壁上懸掛的木棍越多。
葉家因是世代讀書,不重武藝。所以葉不臣兄弟,皆不曾練習 。於今葉不君既是想修煉拳腳,葉不臣便聘請了一個有名的拳師,來教兩個兄弟。
但葉不民的體質,比葉不君生得孱弱。性情又不與武藝相近,練沒幾日,身體上受不了這痛苦,就不肯練了!葉不君卻是朝夕不輟的,越練越覺有趣味!如此苦練了一年,真是生成的美質,每和拳師打起對子來,略不留神,就被葉不君掀翻在地。又練習半年,拳師已然打不過葉不君,自辭館不教了。
葉不臣無奈,只好託人四處訪求名師。陸續請來好幾個,沒一個進場打贏的。於是葉不君就未請得好師傅,獨自在家研練。
葉不君知臨安人的性質,也和新安人一般的歡喜武藝。一日,從家中出來,即向臨安進發。新、臨兩縣本是連界的,行不到幾十裡,已進臨安境內。因他抱著尋師訪友目的,不能和一般人那樣趕路。裝作遊學的寒士,到處盤桓。
不多時,來到一處極大莊院。看那莊院的規模,定是一個富厚人家。只見東西兩個八字大牆門,中間隔一塊青草坪。大門外面,都有上馬的石墩、拴馬的木樁。大門雖開,卻不見有人出入。
葉不君信步走進東邊大門,見右首一間房的門框上,掛一塊“門房”兩字的木牌子。暗付:鄉村中的莊院,一不是衙門,二不是公館,如何用得甚麼門房?這不待說是一個歡喜搭架子的鄉紳!這種肉麻的鄉紳人家,料難有了不得的人物在內。他便不打算進去,折轉身待退出大門。
門房裡忽跳出一隻大狗來,對他狂吠。接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健漢,也從門房裡伸出頭來,大聲喝問道:“喂!你來這裡找誰的?”
葉不君見有人問,停住腳答道:“我不找誰,是來這裡遊學的。”
那漢子見他年紀小,不像個遊學的。也和那狗一樣,跳將出來問道:“你遊甚麼學?遊的是文學呢?還是武學?怎麼方進大門就走?”
葉不君笑道:“吾文學也遊,武學也遊。進大門才知訪錯人家,所以不作停留。”
那漢子一把將他拉住道:“且慢走,等我搜搜看。剛在房裡打盹,不知你甚麼時候進來的。怕你這東西,已進了裡面,見沒有人,偷了甚麼揣在身上!”說著,就想動手。
葉不君也不動氣,揮手甩開他道:“你何以見我進裡面偷了東西?若搜不出該怎麼辦?”
那漢子道:“搜不出就放你走,倘若有怎麼辦?你既是遊學的,到這裡來,如何謂之走錯了人家?我們家老爺、少爺,從不輕慢遊學的。文有文先生,武有武教習 。來這裡遊學的,多則住一月半月,少則也要住個叄五日。你到這裡就走,不是趁裡面沒人,偷了東西,怎的肯去得這麼快?偷了甚麼趁早退出來,免我動手!倒看不出你這小小年紀,居然敢假充遊學的!”
葉不君聽完一番話,心裡倒歡喜起來,反陪笑臉問道:“這裡也有武教習嗎?我是一個遊武學的。你就帶我去看看武教習,好麼?”
那漢子搖頭道:“莫要胡言亂語,是打算乘我不防備,好抽身逃跑麼?不行,不行!你且給我搜了身上再說!我是在這裡替守門的班,擔不起干係!”
葉不君看他本也不像個門房,心裡急於想進去見這家的武教習。便懶得爭論,耽擱時刻。隨將兩手分開,挺出胸脯,給那漢子渾身摸了一遍,未能搜出甚麼。
那漢子道:“這下子,你走罷!”
葉不君道:“就這麼放我走?沒這般容易!快說武教習在那裡,你叫我去見了便沒你的事!不然,我好端端的一個人,你如何硬說是賊,遍身都搜了。你不把這賊名洗清,看我可能饒你!”
那漢子見他說出這些話,也有些害怕,恐給東家知道,只得說道:“你要見這裡的武教習做甚麼,這裡的武教習 ,是由山東聘請來,教我家少爺拳腳的。外面徒弟一個也不收,你找他也沒用處!並且他輕易不肯見人,我就引你進去,不見得肯出來會你這小孩子。”
葉不君笑道:“我是身體生得矮小,年紀卻比你大的多,怎麼倒說是一個小孩子呢?你只叫我進去,見與不見毋須管!”
那漢子又打量幾眼,只是搖頭。
葉不君道:“你不叫我進去,也不要緊,我自會進去,你只說那教習姓甚麼?叫甚麼名字?我好去會他。”
那漢子道:“這卻使得!此處教習姓林,名瑾……”
葉不君道:“那邊還有一個教習嗎?”
那漢子望著他出神道:“聽你說話口音,並非外地人。怎麼連我們大老爺、二老爺爭勝的事,都不知道咧?”
葉不君覺得很希奇,忙問道:“他二人爲何爭勝,你可以說給我聽麼?”
那漢子道:“一言難盡!不過看你是個借遊學討吃的人,也可憐!若不知這裡情形,進去說錯話必不討好。大概說點兒給你聽了,並教你幾句話,進裡面去說,包你能混幾天飲食到口!若你的運氣好,還說不定可得幾百文盤纏哩。”
葉不君暗自好笑,忙點頭應道:“老弟真是個慈心的好人,肯如此幫扶我,請你快說罷!”
那漢子見他稱呼老弟,以爲果是比自己的年紀大。當下欣然說道:“我老爺姓洪,名禮;二老爺叫洪義。老太爺做過一任知府,纔去世沒幾年,大老爺和二老爺就分了家。雖在這一個莊院,卻隔離了兩戶。每家皆有兩個少爺,都聘請了一個文先生,一個武教習 。兄弟倆都存心要爭強奪勝,你進去只說二老爺那邊,如何鄙吝,如何待人不好。怪不得外人都傳說大老爺,是個疏財仗義的豪傑;果是名不虛傳!大老爺聽了你這種說法,必然歡喜。”
葉不君點頭道:“但我並沒有去過那邊,怎麼能知道那邊的壞處?”
那漢子搖晃著腦袋笑道:“大老爺又不會盤問你,何必定要去過那邊?”
葉不君笑道:“多謝!”別了那漢子,直往裡面走。他想知道林瑾,這位從山東聘來的拳師是怎樣一個人物。到裡面大廳上,故意高聲咳嗽一下。
即有一個十六七歲小夥子,走出來,問他找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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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不君看那小夥子裝束,像一個當差的模樣,遂答道:“來看林教頭的。”
小夥子翻起一對白眼,裝腔作勢的看了看。待理不理的道:“帶手本來沒有?”說時,遂高聲朝下面門房罵道:“怎麼的?門房裡的人死了嗎?不問是人是鬼,也不阻擋,也不上來通報一聲,聽憑他直撞進來。成何體統!”
葉不君看他那副嘴臉,心中已是老大不快!見問自己要手本,將要開口大罵。聞聽這一番話,那裡還忍耐得住!擡起右掌,對他肩上拍過去。
小夥子哎喲都不曾叫出來,騰空一個跟斗摜下來,直挺挺的倒在丹墀裡。只聽得噗通一聲,竟跌得昏死過去!
葉不君不由得暗吃一驚:心想:這小子怎這般禁不起?若是死了,我豈不遭了人命官司嗎?這種東西替他償命,未免太不值得!好在還沒人出來,他們又不認識我,不趁此逃走,更待何時?那敢怠慢!拔步就往外跑。
剛到大門,裡面已有四五個漢子,大呼著追了出來,亂糟糟喊道:“拿住!不要放走兇手!”
葉不君跑到青草坪中,忽轉念一想:打死了人,像這麼逃跑是不對的!夜間沒人看見,他們追不上,不愁逃不了!此時正在白天,我在前面跑,他們跟在後面追,逃到那裡,追到那裡,如何能逃得脫,且就這一片好草坪將追趕之人打發走,方能從容逃走。當即回身立住,看追來的四個壯健漢子在前,年紀都是叄十上下,一個年約五十來歲,身體高大的在後。看那人眉目間帶幾分殺氣,精神分外充足。行路腳步甚是穩重,估量就是教頭林瑾。
走在前面的四人,趕到切近,有些疑惑:難道兇手不是他?都用眼向各處張望了一轉,才喝問道:“就是你這東西,打死了人麼?”
還沒回答,後面那人已大聲說道:“就是這小子,快上去給我拿住!”
葉不君聽那人說話,果是北方口音:即斷定是林瑾了。
四人一齊圍將過來,伸手抓拿。都以爲這一點兒大的小孩,捉拿有何費事?並且各人皆會些拳腳,那裡把他放在眼裡。
孰料等他們來到身前,葉不君忽地將身子往下一蹲,使出掃堂腿,四人同時跌了一丈開外。一個個爬了幾下,才爬起來。望著他發怔,不敢再上前。
葉不君指著林瑾道:“你就是這裡的拳腳師父麼?我正要領教領教!”說話時,那跌昏的小夥子,跟兩個孩童,和一個五十多歲的花白鬍子同走出來。心裡不由得大喜:不曾打死人,就用不圖逃了。
只見林瑾兩腳往下力頓,使出一個鷂子鑽天,凌空足有丈餘多高,直撲下來。還不曾落地,就變了一個餓虎擒羊的身法。
葉不君知這人不弱!急將身軀一偏,使一個鯉魚打挺,讓開林瑾雙手。跟使一個猴子偷桃,去撈他下陰。
林瑾身法也算矯捷!一個乳燕入巢穿到背後。見他站立不動,心中高興不過!以爲:這一個順手牽羊,定能把葉不君抓住。誰知才碰後心,也和那小夥子一般,騰空一個跟斗,栽出一丈多遠!
葉不君哈哈笑道:“牛角不尖不過界!幾千裡跑到這裡來當拳師,原來也不過如此!領教,領教!”說著,對大夥拱拱手,提腳要走。
那花白鬍子忙搶行幾步,走到跟前,作一個揖,暗笑說道:“師傅的本領,實在是了不得!佩服,佩服!求師傅不棄,請進寒舍盤桓盤桓!”
葉不君見他說話甚是謙恭,便不推辭。
那人側身,引到裡面一間陳設十分精緻的書齋裡。恭恭敬敬的請問了姓名,帶著兩個孩童,雙雙拜下去。
葉不君忙答禮不迭。
洪禮請他安坐,方道:“寒舍聘請教頭,傭金不問多少,誰打的過原有拳師,就請誰留在寒舍教這兩個小兒!今日師傅打勝了,小兒自應拜認師傅!”
葉不君問道:“那位林教頭怎麼辦?”
洪禮道:“他既沒有本領,被師傅打輸。兄弟惟有多送他幾兩程儀,請他自回山東去!”
葉不君連連搖頭道:“便不得,使不得!老先生快把他請到這裡來,我有話說。”
洪禮道:“他既被師傅打得這般狼狽不堪,怎好意思來見你咧!”
葉不君道:“這有何要緊?二人相打,不勝就敗!平心而論,林教頭的本領實在不錯!我是不能待在這裡教拳腳的。尊府除了林教頭,想再請一個比他本領高的,決不容易!”
洪禮聞聽,也來不及回話,轉身就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