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赤城外五里,頭戴六叉金冠的老將軍負手而立。天空滾雲,有落雨之象。
兩個白麪冠玉的將領立於半步側,雙手按在腰間獸口寶帶上,腰配環劍,目不斜視。
老將軍仰頭望天,說道:“還有一日了,軍中諸事準備如何?”
白麪玉將向陽回道:“稟大將軍,已經按照大將軍的意思,把利害關係祥告三軍,相信明日一戰大家會全力以赴。”
尉遲鏡點點頭。似這種提升士氣的方法,決不可取,要麼天堂,要麼地獄。
另一白麪將領玉堂說道:“大將軍,昨夜高傳部有密信傳出,看方向,應該是發往朝城。”
尉遲鏡不以爲意,“不過是向都仲景傳報消息而已,高傳之流,小人罷了,都仲景眼下自身難保,哪來心思理會他,熱臉去貼冷屁股罷了。”
二將不言,重歸死寂。
白水滾滾東流,水位沒過河牀,一疊疊拍打岸上青石。河邊的石頭一顆顆被磨得光滑如鏡,墨綠色的蝦線背石,白色的鵝卵石,灰色的河石,斑駁堪雜。
兩個在河畔巡防的士兵忽然喊道:“將軍,河裡有個女人。”
之所以二人一眼就覺得是女人,那是因爲沒有男人會穿錦洛霓裳。
女人背躺在水面上,順水而下。
白麪將領玉堂見大將軍一言不發,原本也想不管,這兩天死的人多了,漂個女人下來有什麼稀奇,不過見士兵還在翹首相望,便吩咐道:“拉上來。”
士兵涉水下河,屍體離河岸不遠,很快便被兩人拉上來。
女人已經完全僵硬,臉上有暗色斑紋,死去的時間至少超過兩天。
尉遲鏡收回視線,順帶掃了眼不遠處的屍體,這一眼,心底一凜。
尉遲鏡快步走到屍體旁,翠綠紫蘿琉璃長袍,披肩的紗帷剩下一半,兩隻衣袖上沾滿血,十指以一種極怪異的姿勢扭曲,仿似生前遭過重創,尤其是女人的臉,雖然佈滿屍斑,卻仍能看出生前是何等風姿綽約。
尉遲鏡呆若木雞,然後右手猛的扶著額頭,蹬蹬退後幾步,身子搖搖欲墜。
向陽玉堂忙上前伸手扶住,被鬍鬚花白的老將軍一掌震開。
眼眶中,淚水濛濛。
……
三十年前,西夜朝城聽瀾閣中,翠衣女子手執長劍,和歌而舞,手腕旋轉間挽出道道凌厲劍花,身如遊蛇,布似流雲,腰身細的兩隻手幾乎能合握住。
傾國傾城的翠衣女子儼然成爲場中焦點。
王公貴族,世家子弟,無不拍手叫好,男人們的眼中不自覺流露出濃濃垂涎之色,縱然家中已有三妻四妾的男人,也抑制不住想將如此尤物娶回家暖被窩,就算少活十年,也夠本。
一曲劍畢,翠衣女子口吐蘭芷,臉頰微紅,右手收劍覆後,左手並做蘭花,指著樓梯口處一坐著的兵甲男子,說道:“尉遲鏡,聽說前一陣子南元又被你打退了,挺厲害的嘛,怎麼樣?有沒有興趣和我比試一番啊。”
一樓二樓登時響起推波助瀾的口哨聲。
素來面對萬敵八方不動的男子,此時臉上罕見露出抹紅色,起身抱拳道:“西夜誰不知道阮姑娘劍法卓絕,在下會的都是些殺人伎倆,和姑娘哪敢同日而語,使不得,使不得。”
兵甲男子左側桌邊也坐著個男子,身著一模一樣的兵甲,氣凝神定,面若朱玉,一對臥蠶眉透著幾許精明。
臥蠶眉男子也起鬨道:“哈哈,尉遲,阮姑娘有心邀請你比劍,你怎麼慫啦?別惹惱了阮姑娘,改明兒不給你暖被窩咯。”
翠衣女子臉頰剎那間緋紅,貝齒緊咬,舉劍遙指臥蠶眉男子,啐道:“孫雲浪,狗嘴裡吐出象牙的東西,再敢胡說,小心老孃捏爆你身下那點東西。”
臥蠶眉男子故意瞪大眼珠,趕緊捂住下體,連聲告饒。
惹來一片鬨笑。
右側桌邊,一英氣十足,生著雙鷹眼的男人哈哈笑起,“雲浪啊,你可得好好護著那玩意,別到時連媳婦都沒娶,就變成太監了。”
鷹眼男人悄悄朝兵甲男子豎起大拇指,“上,老哥挺你。”
鷹眼男人身旁還坐著個女人,年齡和翠衣女子相仿,樣貌有過之而無不及,比傾國傾城還傾國傾城。
一男一女藏在桌子下面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
同年,歲末,硃紅宮門前,磅礴大雨。
一翠衣女子正對宮門跪倒在地,雨水在身下彙集成溏,順著地面流向遠處。
女子雙手按在地上,十指成爪,深深嵌入地面。
女子眼神空洞異常,淌出的淚水還未流下,便被雨水打飛。
女子身後半丈,兵甲男子手持長劍,聲嘶力竭對著宮門狂喝,臉龐早已扭曲,聲音也沙啞的叫不出聲。臥蠶眉男子和鷹眼男子死死拽著兵甲男子兩條胳膊,看向宮門的目光中包含懼意。
宮門邊,明黃龍袍中年人負手而立,面色凝重,不怒自威。宮女撐華蓋遮擋漫天大雨。中年人右手邊,一八字鬍邋遢道人佝僂著背立於雨中,大雨傾盆,卻是近不得他身周半點。
邋遢道人目色似刀,骨瘦如柴,整個人給人陰鷲之感,站在那裡就像是黑夜中覓食的豺狼,不知何時就會暴起撲食。
龍袍中年人聲若洪鐘,“軟東林,即日起孤將你逐出朝城,永世不得還朝,若有違抗,力斬不赦。”
兵甲男子扯著嘶啞到冒煙的嗓子,哭喊道:“大王不可,大王不可啊,東陵何錯之有。”
兵甲男子劍尖直指邋遢道人,“賊老道,敢妖言惑衆,今日必取你項上人頭。”
臥蠶眉男子和鷹眼男子手上力道加重。
兵甲男子腳下打滑,摔在地上,雙腿被兩隻大手死死鉗住。
翠衣女子驀然轉頭。
那一眼,肝腸寸斷。
龍袍中年人喝道:“尉遲鏡,你再敢胡言亂語,孤將你一併驅逐。”
鷹眼男子急道:“大王開恩,尉遲無心衝撞大王,還望大王明鑑。”
翠衣女子已經哭不出眼淚,右手抓起落在地上的佩劍,劍尖拄地,強行撐起身子。
女子一言不發,轉過身,朝大道另一端走去。
與兵甲男子擦身而過時,男子伸手去拽女子。女子閃開一步,沒再看他一眼,埋頭加快腳步。
男子萬念俱灰,舉向女子的手臂軟綿綿放下。
龍袍中年人揮袍轉身,踏進宮闈,厚重宮門緩緩合上。
兵甲男子掙脫兩隻鐵鉗般的大手,單膝跪地仰天長嘯。
“東林不還,尉遲何去,即日起,我於尉遲鏡終此一生,絕不踏入朝城半步。”
……
綿綿思緒收回瞬間,遍佈皺紋的臉上已經淌下清淚。
天空黑雲翻滾,大雨傾盆。
白麪將領玉堂和向陽蹙立在側不敢出聲。
尉遲鏡緩緩伸手,伸到一半時終究還是放下。
就像三十年前一樣,尉遲鏡仰天長嘯,唯一不同的時,上次是在朝城,這次是在荒郊野外,上次女人還活著,這次女人已經香消玉殞。
玉堂,向陽不知所措,但憑男人的自覺,他們覺得這個冰涼的女人,和自己的主子有莫大關係。
過了好久尉遲鏡才緩過神,這一瞬間彷彿蒼老幾歲,用極低的聲音吩咐道:“把他擡下去,厚葬了吧。”
尉遲鏡就像個遲暮的老人,腰身逐漸躬起,面無表情,跺回大營。
向陽吩咐士兵好生收斂屍體,照大將軍的意思厚葬於此。
士兵不敢怠慢,忙去行事。
第二天的早晨來的匆忙,綿了一夜的細雨終於在晨陽初上時艱難散去。
城外十里大營,十萬將士整裝待發,隨著馬背上老人一身令下,大軍開拔,浩浩蕩蕩駛向壁赤東門。
城牆上,林鉤肅穆而立,尉遲鏡的動向已經傳至城中,現在斥候正在往令尹府報信的路上。
任君立在林鉤身旁,細聽手下回報。
“將軍,敵軍離城門還有七裡。”
“將軍,敵軍離城門還有五里。”
“……”
眼前闊野,密密麻麻的黑點出現時,林鉤緊握的右臂猛然擡起,左右兩百黃甲士兵單膝跪地,背上暴雨梨花黝黑管口一致朝下。後排弓箭手搭弓引箭,箭尖直指前方。
城內,幾匹快馬飛奔而至,戎鎧男子翻身下馬登上城牆,目視越來越近的十萬大軍,雙拳緊握。
男子提醒道:“尉遲鏡和高傳如今糧草缺失,已經是強弩之末,今日之戰必會使出全力,吩咐下去,所有人不得輕敵,務必守住城牆。”
林鉤應聲。
敵軍越來越近,遙坐馬首的白鬚老將率先出現在視野中,扛旗將緊跟在側,旌旗烈烈招展。
至城前一里,白鬚老將扼手止住全軍步伐,獨自夾馬行至八里處,沉目掃視,聚力呼道:“慕北陵,可敢出城與我一戰?”
慕北陵一愣,暗道:“尉遲老將軍該不會是吃錯藥了吧,讓我和他這個修武者打,開什麼玩笑。”
慕北陵笑道:“尉遲老將軍玩笑了,北陵自知拳腳上不是你的對手,又何以答應你這要求,老將軍與在下也算並肩作戰過,你我雙方何不放下兵刃,握手言和。”
見白鬚老將不開口,慕北陵繼續說道:“如今西夜危卵之勢,老將軍不會不清楚,想必老將軍已經收到消息,不止是薊城,襄硯也已落入縉候殿下之手,老將軍又何必執念爲昏王效力,只要老將軍首肯,北陵自當打開城門,迎將軍和各位將士們入城。”
尉遲鏡始終不發一言,眼神冷厲,待他說完,又喊出同樣句話:“慕北陵,可敢出城與我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