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顯然,老頭的敲門聲只是徒勞,沒見他敲了足足半柱香的功夫,房間裡連個屁聲都沒傳出來。奈何老頭也不氣餒,不僅顧著敲門,還不停說著好話,諸如“寶貝徒弟啊,只要你答應了爲師,爲師就送你一個刻著紫氣東來的玉佩,不,兩個。”“我的寶貝徒弟啊,你要怎麼才肯答應爲師啊,大不了爲師和你保證,對外絕不宣稱你是我徒弟,咱倆私下叫,如何?”
慕北陵很想知道老頭是不是上輩子對連破虜做了天打五雷轟的虧心事,這輩子纔要受如此難數。
皇甫方士想起一樁趣事,說道:“我大概也是破虜這麼大的時候遇到師傅,那個時候和師傅一起的還有個人,那傢伙也死活不肯認師門,最後被師傅五花大綁綁上山,每天好吃好喝供著,在最後磨了快五年吧,那傢伙終於很不情願的叫了聲師傅,把老頭樂的啊,當天早上連褲衩都沒穿就跑到山頂上衝天宣泄。”
然而皇甫方士沒有說明的是,口中那個被他稱作“傢伙”的人,還有個讓東州最大王朝諱莫如深的名字,驚蟄。
慕北陵一笑置之,腦中浮出一副光屁股白鬍子老頭在山頂揚天長嘯的畫面。
老頭還在哀嚎。
慕北陵搖了搖頭,回房穿好衣服,和皇甫方士一道往前堂走去。
早膳依舊清淡,一碗清粥,兩碟青菜。
胖子廚頭早些時候不知從哪裡聽到慕北陵被行刺的消息,好死不死還是在他送往晚膳那天夜裡。軍隊的大本營本是極保密的地點,就因爲送個飯就暴露,胖子廚頭這兩日始終惶惶不得終日,總覺得有把刀架在脖子上,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斬下。
所以今早送來早膳後,他就病懨懨的站在一旁,有心等待即將到來的審判。
慕北陵放下土碗,拍了拍飽食感十足的肚子,朝胖子廚頭遞去個“過來”的手勢。
胖子廚頭臉色頓時煞白,雙腿彷彿被磨盤墜著,沒走兩步便噗通跪地,哭天喊地道:“主上饒命啊,小的以後再也不敢了,求主上開恩,主上開恩啊。”
慕北陵哪預料到會有這出,心感好笑,右手向上擡了擡,示意胖子起身回話,“今天吃錯藥了?我饒什麼命?開什麼恩?”
哭的肥肉亂顫的胖子廚頭連珠炮似的說道:“小的那天晚上不該招搖過市給主上送食盤,也不該把泥瓦巷的地點說給孫家大爺,不然的話刺客就不會行刺主上,小的真的知道錯了,小的不想死啊,主上,小的願意爲您做一輩子飯,這輩子不夠下輩子再做,求主上開恩,饒小的一條狗命啊。”
剛站起身的胖子又噗通跪下,腦門一下一下磕在地上,青石疊砌的地面都快被他磕出痕跡。
慕北陵啞然失笑道:“就這點屁事?行了行了,我當你給我菜飯裡下毒,還是犯了那姦淫擄掠的……”
胖子廚頭面如死灰,打斷男子的話,哭道:“小的豈敢。”
慕北陵笑道:“行了,起來吧,再磕我這地板就廢了,我是想叫你再拿點飯菜過來,等會籽兒和破虜興許會來吃,你哭天喊地的說些什麼玩意兒。”
胖子廚頭哭的鼻涕橫流,一聽到這話,瞬間破涕爲笑,擡起袖子抹了把鼻涕,夾雜黃色雜質的粘液敷了滿臉,“主上不殺我?”
慕北陵沒好氣反問道:“你真想死?”
如獲大赦的胖子廚頭咧開嘴傻笑撓頭,腦袋搖的像撥浪鼓一樣,“不想。”
慕北陵擺了擺四根手指,胖子廚頭屁顛屁顛跑出去。
“你他孃的把臉擦乾淨。”
“得嘞。”
正說著,老頭從廳門左手邊率先進來,籽兒跟著走近來,最後面的是連破虜。
慕北陵頭也不擡,餘光瞄向老頭,見老頭面無表情,歪斜的嘴邊黃牙緊咬,心知鐵定碰了壁。
然後慕北陵也不道破,將面前的土碗往前推了推,靠在梨花木大椅背上。
老頭走到桌前,一句話也不說。桌上碗碟中青菜所剩無幾,連清粥也只有拔碗底一點,老頭狠狠啐了口,拍案怒道:“狗日的死胖子,連口飯都不給老子留,中午把你狗日的燉了下酒。”
籽兒和連破虜坐上桌,丫頭挨著男子,少年則自覺挨著黑白雙發的中年人坐。瞧的老頭又是一陣牙癢癢。
男子朝小丫頭投以疑惑眼神,小丫頭則狡黠笑起,偶爾瞥向老頭的目光中充滿不屑,好死不死的說出一句差點讓老頭背過氣的話,“有的人啊,沒幾把刷子還想收人做徒弟,也不嫌臊得慌。”
男子微微詫異。
少年在一旁默不作聲。
黑白雙發的中年人眉角輕輕動了動。
胖子廚頭親自端著銀質餐盤過來,滿面笑容,整個人輕鬆不少。
前腳剛進屋,便迎來老頭暴風驟雨般的謾罵:“龜兒子,你死哪去了?不知道老子還沒吃飯麼?整天就知道在後院晃盪,跟個發春的母貓一樣,信不信老子中午把你燉了下酒。”
可憐不明所以的胖子廚頭剛剛過了鬼門關,又碰到這尊閻羅剎,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沒把餐盤掉地上,“那個,大人,小的,小的……”
慕北陵打斷他的話,吩咐道:“把東西放著就行。”
胖子廚頭趕緊三步做一步,放下餐盤,擺好清粥青菜,逃似得奔出去。
慕北陵給籽兒盛了碗,又給少年盛了碗粥,最後纔不緊不慢的替老頭盛,嘴上說道:“一把年紀的,氣性那麼大做什麼,來,喝點粥,壓壓火。”
老頭接過碗,很沒品的一咕嚕倒進嘴裡,鯨吸般一大碗清粥吸入喉嚨中。
然後老頭將碗重重頓在桌上,轉而看向正在夾菜的小丫頭,不甘心說道:“你說的,只要老子能拿出那個東西,你就把他交給我,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到時候可別賴賬。”
小丫頭停下手中動作,腦袋偏向老頭,吐了吐小香舌,用只有慕北陵才聽得見的聲音嘀咕道:“我又不是君子。”
慕北陵摸著小腦袋,笑問道:“你又出什麼鬼點子了?”
籽兒燦爛一笑:“哪有。”
慕北陵轉向老頭,老頭也很默契別過頭。
他們不說,慕北陵也懶得多問,老頭要是能收下破虜,算是少年的造化,他一直認爲這個自稱踏遍十三州的老頭不簡單,而且很不簡單,但換個角度想,又希望少年能拜皇甫方士爲師,畢竟就親近程度來說,皇甫方士和自己走的最近。
清粥寡水,英氣淺露的少年吃了兩碗後才雙手做捧香狀,淺淺頷首道:“我吃完了,叔叔你們慢用。”
慕北陵點點頭,少年還是禮數周到。
老頭嗤之以鼻,“迂腐。”
皇甫方士突然問道:“破虜,《道經》和《禮法十三篇》讀的怎麼樣了?”
打了飽嗝的少年忙恭謹回道:“回先生,《道經》讀的差不多了,中間還有些不明白的地方,《禮法十三篇》讀了一半。”
黑白雙發的中年滿意點點頭。
老頭杏目圓瞪,臉上寫滿“恨鐵不成鋼”幾個字,張口便嗤道:“儒道兩家的迂腐東西有什麼好讀的,又不做那傳道受業的窮酸寒士,要學就學亂世立身之本,別管什麼下三濫的陰招,說破天也就是誰拳頭大誰說話,真有一天站在山頂上,看見一個爬山的人就把他一腳踹下去,這纔是根本。”
男子嘴角微揚,話糙理不糙。
黑白雙發的中年人沒有反駁,包含深意看了少年一眼,想了想,說道:“壁赤這邊的事要不了幾天就會塵埃落定,我和你叔叔不會在這裡久停留,到時候你就留在令尹府裡,學也好不學也好,都隨你。”
中年人頓了頓,眼中灰芒微閃。
這一次不僅是老頭察覺到,就連慕北陵也清楚見到那抹玄奧灰芒。
中年人嘆道:“他說的並不是沒有道理,亂世重典,儒道兩家的安身立國之解或許真不適用這方天地,跟著他,你能學到的更多,有的東西不是我不能教你,而是連我自己也沒參透,悟透,仁道,殺道,戮道,靜心,安身,流遠,終究是那些活了上百年的老怪物苦蔘的東西,於你,不適。”
少年聽懂一半,眼眶微微泛紅。
小丫頭放下雕花竹筷,粉拳握起剛要開口,被男子一眼瞪回。
際遇,造化,這種東西虛無縹緲,成魔坐佛,只在一念。
原本還氣鼓脹脹的老土出奇沒有反駁,醞釀半晌,咧嘴露出滿口黃牙,“像人話。”
中年人沒理會這句像是讚賞,又像貶低的粗言,繼續對少年說道:“你的根骨是我到現在爲止見過最好的,倘若放在我的師傅眼裡,估計你就是問他要那座寶貝山頭,他也會毫不猶豫給你,當然,前提是你要叫他聲師傅,我說這些不是想誇你,你母親琳瑯夫人若非被世俗所固,成就遠不止眼前這點,自然也不會風華之年就客死他鄉,我只希望你能守住本心,莫要被執念所固。”
少年還是隻聽懂一半,淚眼婆娑。
老頭沉默不語。中年人的話讓他覺得有種奪人所愛之嫌。
靜了好久,少年終於重重點頭,破出笑容,誠懇說道:“破虜聽先生的。”
老頭一改平素猥瑣姿態,正色道:“姓皇甫的小傢伙,你也別說的那麼杞人憂天,老子現在也不奢求他能叫我聲師傅,只想百年後衣鉢有傳人罷了,管他是阿貓阿狗,慕小子這輩子的命數老子看不透,相信就算你那狗屁師傅來了,也看不透。”
“琳瑯這輩子唯一做對的事就是生了這麼個兒子,還把剩下的氣數交給他,老子不求別的,什麼大道使然,什麼教唆開化,全他媽是放屁,只要這小子以後走到那一步,替我踹那幾個老不死的幾腳,也算我沒白費心思。”
這是慕北陵第二次聽到關於十三州上虛無縹緲的存在,第一次是銅爺,銅爺說十三州很大,山多,天廣,有神仙。那時慕北陵以爲是老頭在在講故事。如今聽皇甫方士和老頭的談話,忽然覺得銅爺說的好像是真的。
西夜很小,壁赤更小。
籽兒又爬到男子懷中,她好像沒長大過。
小丫頭眼神有些暗淡,低頭擺弄垂在肩上羊角辮。
四下無話,小丫頭倔強的抿了抿嘴,似是做了決定,伸手入懷,掏出枚茶杯口大小的玉佩,放在桌上,一隻手壓著推向老頭,“喏,這東西給你。”
水玉炎虎冰絲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