慄飛面前的青燭油燈逐漸轉(zhuǎn)暗，這個被曾經(jīng)的西夜國之支柱孫雲(yún)浪最寄予厚望的中年人伸手捏住燈芯，輕輕提了提，仍有手指落在火焰上，似乎沒有絲毫被烈火烤灼的痛楚。如果下細看會發(fā)現(xiàn)中年人食指和大拇指上有層淡淡的白芒，很薄，幾乎看不見。
十年身爲大將紮根在北疆戰(zhàn)線，和南元的摩馬重兵交手上百次，也沒有磨去中年人渾身戾氣，反而讓那股滲人的殺氣深入骨髓。很多年前孫雲(yún)浪評價慄飛，給出“殺將困心”這個不似讚美的中肯之詞，直到現(xiàn)在慄飛也沒明白何爲“困心”。
保西夜北疆十年安定不是“困心”，從先王時期就束甲從戎也不算“困心”，至於眼下和曾經(jīng)的對手並肩而戰(zhàn)算不算“困心”他自己也不知道。
慄飛身後還站著一人，一襲亮銀白鎧，鎧甲表面嵌著魚鱗般的大小等同的鐵片，戰(zhàn)裙及膝，腰配三尺長獸口青銅寶劍，頭頂翻雲(yún)銀盔，一簇猩紅的戎毛插在頭盔頂上，隨夜風輕輕搖擺。
男子姓孔，單名一個鳳字，頗有幾分女子氣，如果說南元的摩馬重兵將慄飛比作爆熊，孔鳳就是這頭熊身上最鋒利的獠牙，白馬銀槍單騎闖關(guān)，沒少幹諸如萬軍中取敵將首級的劍走偏鋒之事。
孔鳳天生一雙丹鳳眼，倒是和他的名字很像。
青燭油燈重新燃起，燭光將整個大帳照的通亮。
慄飛收指轉(zhuǎn)身，雙手背在背後，遙視帳外壓得極低的天空，有落雨徵兆，慄飛不急不慌問道：“是不是很想和那個男人來一場對決？我可聽說連東南虎尉遲鏡都死在他手上，不是羣毆，是單對單。”慄飛的聲音就像他這個人一樣，平靜的讓人害怕。
頭頂翻雲(yún)銀盔的孔鳳眼眸中忽然升起濃濃火熱，按在劍柄上的左手不自覺緊了緊。五年期得北疆大將軍默許，單槍匹馬九千里前往東南襄硯，與那個號稱能和國之支柱的孫雲(yún)浪其名的東南虎霸下一戰(zhàn)，此戰(zhàn)沒人知道勝負，孔鳳最後拖著傷痕累累的身子勉強回到北疆，臥牀三月，同時東南虎尉遲鏡足足四個月不出廂房。
外人猜測這一戰(zhàn)是孔鳳贏了，其實只有他自己清楚，若不是最後那一槍尉遲鏡收力，現(xiàn)在興許墳頭草都幾尺高。
孔鳳問道：“他很強？”
慄飛搖搖頭，“很可惜，他不是個修武者。”
慄飛看著英眉微蹙的男子，笑道：“是不是很意外？他確實不精武學，不過卻是個醫(yī)士，情報上說已經(jīng)超越小宗師境界。”
孔鳳臉上第一次露出凝重，小宗師境界的醫(yī)士，他纔多大？
修行一途龐雜深兀，有陽關(guān)道，有獨木橋，也有最讓人忌諱的鬼門關(guān)，可以說願意修行醫(yī)士的人寥寥無幾，大多都是上了年紀的老頭子，就因爲修醫(yī)一途實在太難，被譽爲正統(tǒng)十八修門中的鬼門關(guān)，踏進去基本這輩子就完了。
修武者在東州上很多，實力強大的修武者也不少，偌大東州上不說有臻至至尊境的絕頂高手，戰(zhàn)境之內(nèi)至少兩隻手加兩隻腳都數(shù)不過來，甚至戰(zhàn)境中最高的戰(zhàn)皇孔鳳也曾見識過。但就醫(yī)士來說，小宗師境界的醫(yī)士他這輩子也只見過兩個，一個是在叢雲(yún)山終年不落凡塵的採藥人，另一個就是官職西夜帝師大醫(yī)官的都仲景，由此可見修醫(yī)之難。
孔鳳似乎覺得有點不真實，想要確定自己沒聽錯，“他真是小宗師境界的醫(yī)士？”
慄飛給出個模棱兩可的答案，“情報上是這麼說的，有機會你可以去自己求證。”
慄飛說完轉(zhuǎn)過身朝首位走去，像是不願繼續(xù)這個無聊話題。軍案上放著一罈還未開封的老壇酒，裡面裝的正是過來前武天秀親自賜給他的上品秋露白。
慄飛這輩子很少沾酒，不是不勝酒力，而是想要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孫雲(yún)浪說他很無趣，男兒生當入沙場，大口喝酒大塊吃肉，他卻很不屑這種縱意酒肉池林。當然，也不是沒喝過，至少短短三十天中就喝了兩次，一次是孫雲(yún)浪自決伏龍脈時，另一次是東南虎尉遲鏡頂天立地死於壁赤城下。
慄飛深吸口氣，緩緩吐出，氣息悠遠流長，一看就是實力不凡的修武高手，他從筆架上拿起一隻氈筆，裹了墨，在鋪好的白紙上隨意畫著，筆走游龍，不像字，也不像畫。
知道最後一筆在紙上拉出一道寸長筆鋒時，慄飛口吐熱氣，緩緩說道：“武越的部隊應該到城西兩百里外紮營了吧，都說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試探性的攻勢至少要做到位，免得就是雷聲大雨點小，墮了士氣。”
慄飛擡起頭，氈筆上的毫墨已經(jīng)乾涸，“明日首戰(zhàn)就由你去吧，運氣好的話興許能遇到他。殺不殺的了，就看你的本事。”
孔鳳平視軍案那面牆上掛著的遒勁“帥”字，沒有開口。
慄飛早就習慣這個白馬銀槍手下的惜字如金，揮手趕人：“下去吧，明天再來告訴我，咱們這位被雲(yún)浪大將軍看重的天之驍將到底有幾斤幾兩。”
孔鳳拱手抱拳，躬身退出帳外。
平靜睿智的北疆大將軍仔細盯著案桌上不明所物的字畫，猶豫了好久，二度裹墨，又在紙上三個不同處添了幾筆。
一個漆黑的“慕”字。
平原上早晨的空氣清爽宜人，昨天夜裡下了場小雨，大草原就像是久旱逢甘霖的裂土，貪婪吮吸從天而降的甘露，這會再看原野上的綠草，長勢正旺。
長龍般的軍隊從南向北碾過草地，十九桿燦金帥字旗迎風飄揚，身著九獸呑炎鎧的年輕將軍一馬當先，深邃黑眸遙視逐漸清楚的巍峨城牆，眼神中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身旁，黑白雙發(fā)的中年人，身高超過兩米的魁梧男人左右策馬隨行，所乘戰(zhàn)馬是西夜朝軍統(tǒng)一配備的紅鬃馬，披鎖子**，再後面則是由一衆(zhòng)上將領(lǐng)銜的黑甲黑凱騎兵，這是破軍旗的主要戰(zhàn)鬥力，由原先前鋒營和虎豹騎合併而成的部隊，人數(shù)超過一萬，就像一團壓過綠草芳地的黑雲(yún)。壓在最後的是刀斧手以及弓箭軍。因爲只是試探性的進攻，並沒有拉出攻城重械部隊。
行五十里，城牆近在眼前。刻在九丈高銅釘重門上的“宣同門”三個碩大石字顯而易見，門前半里處，十萬大軍一字方陣排開，白馬精鎧的丹鳳眼將軍手持七尺三寸銀槍蹙立軍前，頭頂戎毛隨風飄蕩。
慕北陵舉拳勒止隊伍，與那丹鳳眼將軍遙相對望。
黑白雙發(fā)的皇甫方士平靜看著白馬銀槍將軍，緊了緊手中繮繩，似笑非笑，“北疆的獠牙，沒想到這麼快就見面了，慄飛如此輕易亮出底牌，到底是太過自信，還是狂妄自大。”
慕北陵風輕雲(yún)淡笑道：“能在第一天就見到白馬銀槍的孔鳳，不虛此行。”
朝城城防比起另外八座城要堅固許多，縱觀西夜近四百年戰(zhàn)史，不是沒有軍隊不能打到朝城，但是每當與城下對峙時，都對這座超過十三丈高的城牆望而興嘆，就算整個東州上，西夜朝城的堅固程度也能排進前三甲。
慕北陵瞇眼笑道：“放棄城防之固出城迎敵，這個孔鳳，有點意思。”
幾乎把馬背快要壓彎的武蠻癟癟嘴，一臉不屑。
城門下，孔鳳雙腿猛夾馬肚，戰(zhàn)馬唏律律嘶鳴一聲，翻起四蹄飛奔而至。
離得半里，孔鳳猛勒繮繩，勒止戰(zhàn)馬，右手手腕旋轉(zhuǎn)，握搶遙指,厲聲喊道：“賊將慕北陵，可敢與我一戰(zhàn)？”聲浪翻滾。
武蠻猛然手按馬頭，挺直身子冷哼道：“黃口小將，也敢在軍前叫囂。”抽出斜插在馬鞍上的方天畫戟，挺兵欲戰(zhàn)。
慕北陵伸手將其攔下，“殺雞焉用牛刀。”回頭朝趙勝看去，喊道：“趙勝，你不是一直在我面前吹噓你手下如何了得，怎樣？敢不敢叫個人和孔鳳一戰(zhàn)。”
趙勝咧嘴笑道：“有何不敢。”偏頭朝左，向一黑麪髯須將領(lǐng)努努嘴，“呂元化，交給你了，別給老子丟臉。”
被稱作呂元化的黑麪將領(lǐng)咧開嘴，露出滿口黃牙，右手握著左腕，扭了扭，說道：“將軍您就看好吧。”挺槍夾馬，飛奔軍前。
孔鳳見有人從軍中策馬迎出，再看是名黑麪髯須將領(lǐng)，黑甲黑凱，露出絲絲不屑，“來者何人，報上名來，本將銀槍從不斬無名之輩。”
黑麪將領(lǐng)怒極而笑，“黃口小將，爺爺看你生的細皮嫩肉，還是趁早滾回家吃你孃的奶去，免得在這裡丟了面子，哭都哭不出來。”
不善言辭的白馬將軍孔鳳臉色轉(zhuǎn)黑，暗罵聲“驢操的東西”，手腕猛抖繮繩，挺槍而戰(zhàn)。
呂元化不落下風，大吼一聲“爺爺今天叫你做人”，驅(qū)馬迎上。
頃刻間。
兩人，兩槍。
纏鬥一處。
同爲使槍，孔鳳一竿銀槍使得虎虎生風，掃，劈，砍，刺，沒招都是直取要害。
反觀呂元化這邊，只在最開始的兩槍中以力壓勢，接著就沒討到好。孔鳳的銀槍刁鑽至極，別看足有七尺之長，使起來卻不落短劍靈活，更有重錘力壓千鈞之勢，就像條毒蛇驅(qū)之不去。
這邊，趙勝已經(jīng)驅(qū)馬立在慕北陵身旁，看著呂元化節(jié)節(jié)敗退，臉上頗有些掛不住。
另一邊，十三丈城牆頂上一處牆垛後，北玄武慄飛雙臂抱胸，饒有興致望著城下鏖戰(zhàn)，口中唸唸有詞，“白麪兒你這處貓抓老鼠的遊戲玩的沒意思，以爲別人看不出來？”
戰(zhàn)場下，呂元化揮槍橫掃逼退孔鳳的強突，周身突然暴起刺目白芒。
率先動用玄武力。
右手虎口夾在槍柄上，飛速一拉，白芒旋動間覆在長槍上。
孔鳳眼露譏諷，手掌輕拍槍尾，匹練般的白芒同樣纏繞上銀槍，氣勢不落下風。
單是這一手呂元化已經(jīng)無法比擬。
孔鳳率先發(fā)難，夾緊馬肚控制好身型，雙腳踏在馬鐙上，整個上身脫離馬鞍，就像站在馬背上。
戰(zhàn)馬飛馳，與呂元化錯身而過時，只見他低頭躲過長槍橫掃，右手握槍桿三尺處，左手按在槍尾，做出拉弓射箭的姿勢，而後左手猛抵槍尾，銀槍應力送出，攜著無可匹敵的衝力直刺呂元化胸膛。
呂元化大驚，想要躲閃已經(jīng)來不及，倉皇之下調(diào)動玄武力護於上身，身子下意識往左傾斜，長槍順著右臂擦肩而過。
一槍不中。
然而便在電光火石間，孔鳳抓著槍尾的右手手腕猛然下壓，方纔還呈刺勢銀**爲下劈。
“彭”的一聲，槍身打在呂元化右肩，後者直接被千鈞之力劈落馬下，接連滾出五丈外才止住滾勢，再起身時嘴角邊已經(jīng)掛著殷紅血跡。
孔鳳收槍於背，面不紅氣不喘，嗤鼻笑道：“你，不夠資格。”
轉(zhuǎn)首再視半里外的黑眸男子，聚力喊道：“慕北陵，可敢與我一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