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大殿,羣臣鶴立,戰戰兢兢。
武天秀頹然下朝,衆臣跪安退下。
殿前玉階,都仲景陰沉著臉走在前面,看得出來他心情極差。
彭樑緊跟在後,垂頭不言,夏亭緊隨二人,其餘衆臣則遠遠觀望,沒人敢上去觸黴頭。
步至拱門,都仲景忽然駐足,彭樑始料不及差點撞個滿懷,反神過會執手躬身。
都仲景惱道:“你方纔在朝堂上所言何意?是想替孫雲浪和祝烽火開拓?老夫好不容易纔將二人關入大牢,爾等又不是不知,爲何要反將與我。”
彭樑面色慘白,慌忙解釋道:“大人息怒,下臣並非與大人作對,而是如今西夜形勢,不得已而爲之。”
都仲景冷哼道:“什麼叫不得已而爲之,偌大西夜,難道就找不出治得了他慕北陵的人?”甩袖繼續往宮外走去。
彭樑匆忙跟上:“大人,下臣諫言大王,只是爲了掣肘慕北陵,而且下臣以爲就算大王赦免孫雲浪和祝烽火,他二人也不可能威脅到大人,大人試想,一旦赦免二人,我們再將消息昭告天下,他慕北陵若是再不退軍,便會被天下人視爲不忠不孝,從名義上,我們就能暫居上風。”
“再者,倘若高傳守不住壁赤,我們還可進諫大王,讓孫雲浪祝烽火同去與之對峙,父子師徒對於沙場,那些扶蘇的官兵會怎麼想?天下人又會怎麼想他慕北陵?慕北陵的軍威再強,也抵不過孫祝二人吧,等到他們軍心大亂時,我們便可一舉將其拿下。”
都仲景放慢腳步,兀自斟酌道:“你當真是這麼想的?”
彭樑忙表忠心:“下臣要是對大人有半點不忠之心,甘願受那車裂之刑。”
都仲景深望幾眼,終是擠出一絲笑容,伸手拍了拍肩膀,道:“倒是老夫錯怪你了,不過大王如果真赦免孫祝二人,留著始終是個隱患啊。”輕嘆一聲。
彭樑會意,諱莫如深說道:“大人放心,一旦事成,下臣有把握讓二人神不知鬼不覺的消失。”
都仲景異常滿意點點頭,遂與彭樑同出宮門,登車離去。
深宮禁院,一條冗長宮道直抵宜寧殿入口宮門,門口有八名禁軍把守,束甲立兵。
華蓋龍攆停於門前,禁軍跪地叩拜,明黃龍袍的武天秀步下攆車,看也沒看守衛,擡腳進去。
“宜寧殿”三個大字懸於殿楣,陽光照射下熠熠生輝。
穿過玉石鋪砌的廣場,登上玉階,直入後殿。
宮女欠身施以萬福,武天秀走到鳳榻邊,整理衣冠,頷首拜道:“兒臣特來給母后請安,母后千歲千歲千千歲。”扶動袖袍,歸於榻邊。
宮女閹人見狀,紛紛跪地。
紗帷內,婧氏薄面粉飾,皓白俏臉半老徐娘風韻猶存,微閉的眼皮輕輕動了下,便再無動作,口鼻呼吸勻暢,似乎睡的正熟。
武天秀見半天沒動靜,起身坐在牀弦邊,朝一宮女投以詢問眼色。
那宮女搖了搖頭。
武天秀抿嘴不言,心知婧氏還在生自己的氣。想了想,伸手到紗帷內,握住那如少女般細嫩的俏手,說道:“母后,兒臣知道您還在生兒臣的氣,兒臣那日不該那般對你,兒臣已經知錯了,您就息怒吧。”
見婧氏還是沒有表示,繼續自顧自說道:“這幾日兒臣也想通了,母后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西夜和兒臣,雲浪大將軍和烽火大將軍確實不該被囚禁,兒臣這就去偏殿,赦免他們。”
正待武天秀抽手要走,卻被帷帳內的俏手反過來緊緊抓住。
婧氏許許睜眼,將信將疑問道:“你剛纔說的都是真的?不是爲了哄我老婆子開心,故意編的吧。”
武天秀忙表態道:“兒臣怎麼會騙母后,兒臣今日過來,就是要赦免二位老將軍。”
婧氏坐起身子,撩開帷帳,露出精緻面容,滿懷欣慰道:“這就對了,孫雲浪和祝烽火都是三朝老臣,是我西夜朝的國之支柱,說起來玉英死在朝城,是我們武家對不起人家,你還把人家囚禁起來,真是糊塗啊。”
武天秀默認道:“是兒臣做的不對,我這就去找二位老將軍。”
婧氏拉住他:“還是哀家和你一起去吧,就算看在哀家這張老臉上,二位將軍應該不會不給我個薄面。”
武天秀喜道:“如此甚好。”
旋即宮女替婧氏更衣戴冠,母子攜手步出大殿,往東側偏殿後面走去。
冷宮偏院,寒門高立,六扇三丈高門隔絕天地,門外豔陽高照,暖風習習,花香明媚,門內幽燭冷清,四尺方臺束高閣,兩遲暮老人對而靜坐,了無生氣。
寒門微啓,婧氏率先執手小腹,款款而進,人未到聲先至:“二位老哥哥受苦了,哀家心有不忍,特來看望老哥哥。”
孫雲浪只著一件泛白裹衣,鬚髮披肩,目垂色白,盡顯憔悴之色。
轉頭望去,不爲所動,只嘴脣嗡動:“草民給太后請安。”
祝烽火看起來比鬚髮老人好不到哪裡去,雙眼無神,躺在榻上翻了個身,面朝牆壁。
婧氏接過宮女遞來的食盒,端至桌上放著,將一盤盤精緻佳餚放在桌上,擺三方雙耳酒樽,執壺斟滿佳釀:“來,二位老哥哥,哀家特別讓御膳房準備的,都來嚐嚐。”
孫雲浪充耳不聞,眼角餘光瞄向門口,輕道:“大王來了吧。”
婧氏尷尬道:“小孩子不懂事,勞的二位老哥哥受苦多日,哀家已經說過他了,這不,年輕人,面薄。”說著朝門外喚道:“秀兒,進來吧。”
武天秀推門立在門口,望著二人,擡手掩鼻。
這個地方連冷宮都不如,吃喝拉撒都在幾丈房間內,又終日門窗緊閉,故有一股尤其難聞的刺鼻氣味。
孫雲浪搖了搖頭,不語。
婧氏沒好氣朝龍袍男子招招手,他這纔不情願走進殿中。
婧氏喊道:“雲浪大將軍,秀兒已經知道錯了,你就大人大量,也算給哀家個薄面。”
孫雲浪頭也不擡,冷道:“草民乃戴罪之身,豈敢揹負大將軍之稱,還請太后免開尊口,容我二人安死於此。”
也許是嗅到美酒佳餚的氣息,祝烽火翻身坐起,看也沒看婧氏和武天秀一眼,抓起盤中就退大口啃下,然後伸出沾滿油腥的大手端起酒樽大灌一口,囫圇道:“我說老將軍啊,咱們怎麼也不能和吃的過不去啊,成天清粥菜葉,吃的老子都快成兔子了,來來,填飽肚子好睡覺。”手腕一抖,酒壺凌空飛去。
孫雲浪擡手接住,壺把上滑膩的油漬讓他下意識皺了皺眉,不過還是仰頭灌下一口。
婧氏和武天秀瞧得眼皮直跳,這哪裡是喝酒吃肉啊,分明就像是兩個叫花子在搶食啊。
婧氏端著酒樽,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孫雲浪甩回酒壺,祝烽火又扔去一大盤肘子,二人旁若無人的大快朵頤,越吃越舒暢。
武天秀強壓不適,道:“二位老將軍,孤今日是特意來赦免二位將軍的,以前的事都是誤會,還望老將軍莫記前嫌,再爲我西夜興國安邦。”
孫雲浪只大口嚼著豬蹄,整支豬蹄沒幾下就被他啃得只剩骨頭:“我說,還有沒有肘子?再給老子來一根,連味兒都沒嚐出來。”
祝烽火護食樣一把攬過盤子,口裡還塞著大塊雞肉,使勁搖頭:“沒了沒了,只有你那一個。”
孫雲浪走到桌前,擡起一巴掌打在手上,笑罵道:“這他孃的不是還多嘛,你個老傢伙,整天就想吃獨食。”
武天秀和婧氏瞧得此幕臉頰抽搐,誰能想到昔日叱吒風雲的兩位將軍,今日竟會如此失態。
不大一會,幾盤子菜和兩壺清酒被一掃而空,二人拍著滿足的肚子躺在榻上,翹起二郎腿,好不悠哉。
婧氏放下動也沒動的酒樽,裡面的酒還是滿杯,說道:“二位老哥哥若是想吃,何不隨哀家出去吃,山珍海味,御酒佳釀,任由二位老哥哥挑選。”
祝烽火撿起身旁不知放了多久的一根竹籤,竹籤一頭已經發黑,邊剔牙邊嘖嘖說道:“勞太后惦記,我們老哥兩在這挺好,就不麻煩您了。”
武天秀薄怒道:“祝老將軍可是想倚老賣老?”
祝烽火拿著竹籤的手輕微一滯,很快繼續剔牙,不緊不慢道:“大王此言差矣,草民倚老,非要賣老。”翻過身,仍舊保持面衝牆壁的姿勢。
武天秀沉聲道:“老將軍,這也是你的意思?”
孫雲浪淺笑,不言。
婧氏眼見**味濃烈,連連朝武天秀使去眼色,轉而面帶笑容,故作不悅道:“老哥哥,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秀兒怎麼說也算你的後輩,做錯事,你總得給他個改過的機會吧。”示弱之情溢於言表。
孫雲浪收斂起嬉笑,坐直身子,第一次正眼瞧著武天秀和婧氏,忽然問道:“慕北陵那小子現在應該已經快到壁赤了吧。”
無心之言,卻似落地炸雷,武天秀面色大變,抑制不住的震驚之色,差點脫口呼道“你怎麼知道”。
婧氏自然不知道秦揚和田錦飛的聯軍已經全軍覆沒,狹長丹鳳眼中閃過一抹俏色,笑道:“老哥哥這是說的哪裡話,秀兒想請老哥哥出去,和那個慕北陵沒有半點關係,哀家不怕告訴老哥哥,秦揚秦將軍和田錦飛田將軍已經率大軍援救扶蘇,想必現在已經成功收復扶蘇了。”
孫雲浪似笑非笑,沒去看婧氏,目光全然鎖定在武天秀身上,“此話當真?”
武天秀眼神略有渙散,很快便被他掩飾過去。不過雖然只有剎那,任然被孫雲浪收於眼底。
孫雲浪暗道聲“自欺欺人”,也不說破,順著婧氏的話說下去:“既然如此,草民就放心了,他日秦揚田錦飛二位大將軍若是擒住慕北陵,還請太后差人知會一聲,不管是生是死,草民總該白髮人送送黑髮人吧。”
言罷直接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