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仲景從來都是一個喜歡把一切都掌控在手中的人,當初爲拉攏慕北陵擺宴皇北樓是如此,後來爲了把那可能存在的苗頭扼殺在搖籃中,執意做掉慕北陵亦是如此。
只是權傾朝野的都仲景怎麼也沒想到,這個年輕人就像是打不死的螞蚱,任你如何蹂躪,終究能蹦到草叢中蟄伏,然後等到時機成熟時,突然跳出來噁心你。
就像現在這樣。
站在這座清冷的大殿中始終讓人不寒而慄,特別這個盛夏涼意十足的夜晚,饒是屹立朝堂數十載不倒的都仲景,也不覺後背發涼,就像是從骨髓裡透出的涼氣,冰涼徹骨。
北玄武慄飛沒有表現出如臨大敵的樣子,這些年見慣生死,見慣沙場流血,這種氣氛不會讓他感到不適,反而更能激發骨子裡的血性。
三年下將軍,三年中將軍,五年上將軍,然後是現在的大將軍,慄飛可以算得上一步步爬到現在這個位置,憑的就是腳下堆積如山的屍骨,還有匯聚起來可以填滿宮中未名湖的血水。
武天秀終於體會到自食其果的感覺,或者說他還在恨,恨自己當初不夠決絕,若是一早能聽都仲景將武越扼殺在搖籃裡,聽都仲景將慕北陵正法朝城的話,現在也不會落魄到如此地步。
偌大江山,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城池,西夜祖殿中那十四塊靈位每日每夜都在盯著他,盯得他毛骨悚然。
都仲景暗暗瞟了眼不動聲色的慄飛,斟酌片刻,躬身拜道:“大王,老臣還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武天秀毫不猶豫道:“老師有話請講。”
都仲景謹慎說道:“眼下賊人已下我西夜六城,江山危難,如果一味只憑我們自己的實力,很難取勝。”
慄飛眼眉微挑,對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心知肚明。
武天秀點頭道:“老師說的有理,繼續說下去。”
都仲景壯著膽子道:“老臣以爲大王可向漠北,夏涼,南元三朝發去國書,請三王出兵討伐逆賊,許以重禮,老臣想憑大王的臉面,三王必定肯出兵,如此一來危勢自然可解。”
武天秀踟躕說道:“請三王出兵剿匪?如果這樣,我們需要付出何種代價?”
都仲景張了張口,話還沒說出來,就被慄飛搶先諷道:“帝師此言詫異,武越慕北陵反叛,說到底只是我西夜國事,無論如何他二人都是西夜子臣,國事就在國內論,若發國書給三王,無疑引狼入室,可能驅狼不成反惹虎,漠北忽氏一直對我扶蘇虎視眈眈,一旦國門大開,漠北胡騎破關入國,蠻人豈會與我們講理,到時失了扶蘇,想再收回難上加難。”
都仲景無言反駁。
慄飛深吸口氣面不改色道:“南元鄭王與我對峙多日,北疆如今已經陳兵十八萬之衆,可謂傾盡國力,帝師以爲區區一紙國書就能讓鄭王就範?助我收復失地?豈不知鄭王貪婪,索取的恐怕更多。”
“再者夏涼前不久剛被我朝攻打,付出慘痛代價,眼下他們不來趟這趟渾水已是萬幸,豈可向敗軍之朝搖尾乞憐。”
武天秀毫無主見,看向都仲景說道:“老師覺得呢?”
都仲景吐口氣嘆道:“慄飛將軍所言不假,只是時不我待,縱然不能請動三王,至少也要爭取到一位外王相助,否則以我們現在的兵力,很難守住朝城。”
慄飛冷笑兩聲,不再多言。他只管領兵打仗,國策之事不再職權範圍內,而且瞭解他的人都知道,他是西夜朝中唯一幾個與都仲景沒有多少關係的實權大將。並不是說都仲景不想拉攏他,而是此人生性直率,又師從已故的大將軍孫雲浪,天生正氣凜然,不願拉幫結派。
武天秀想了想,問道:“老師覺得孤應該向誰求助?”
都仲景斟酌片刻,“老臣以爲,三王中南元鄭王最爲合適,一來鄭王雖與我軍對峙對日,但並無實質性戰爭,二來鄭王貪婪,只要許以重諾,必能輕易就範,而且前段時間南元有與我朝和親之意,老臣近段時間得到消息,鄭簡併沒有死,現在已經安全返回南元。”
武天秀眼前一亮,喜道:“鄭簡沒死?這麼說,孤和鄭王就沒有隔閡了?”轉念一想,濃眉微蹙,“老師和將軍都說鄭王貪婪,那孤該許以何種承諾,鄭王才肯援兵於孤?”
都仲景側頭看向慄飛,適逢慄飛也正朝他看來,都仲景挑了挑眉,有詢問之意。慄飛隨即別過頭,沒有回答的意思。
都仲景忍不住暗罵兩聲,朝上拜道:“大王,南元國力與我西夜旗鼓相當,古來兩朝馳騁縱伐,無疑是爲城池屬地,老臣斗膽,大王可將隴源城當做承諾,隴源在朝城西南,與南元南疆接壤,歷代鄭王都有意此地,若以此作爲報酬,鄭王必來相援。”
武天秀手指扣在桌面上,眼神不停閃動。
慄飛依舊沒有要發言的意思,舉頭望著穹頂,眼珠上倒影嫋嫋火光。
似這般割地求援之策,縱觀十三州史冊數不勝數,於謀臣而言不過是縱橫謀略的一部分,然而對武將而言,割地無異自墮臉面,就像當著全天下的女人說“老子不行”一樣,顏面無光。
當然,慄飛也清楚眼下形勢,心中饒是有萬千不悅,也不好在這個時候阻攔武天秀的決議。
安靜良久,武天秀猛一咬牙,拍案喝道:“就按老師說的辦,即刻命人給南元鄭王送去國書。”
都仲景躬身拜下,提著袍擺退出大殿。慄飛抱拳告禮一聲,也躬身退出去。
冷冷清清的大殿上,只剩龍袍男人。
……
胡天的風從落雪山上刮下,拂過扶蘇,鑽進尚城,盛夏之夜寒氣入體,這恐怕是東州上少有的景象。
尚城大街上只有寥寥幾人,縱然走過也是腳步匆匆,誰都不願意在這冷夜多做停留,家裡炕頭燒熱,老婆暖牀,何其美哉,何須在這淒涼夜風中受冰寒之累。
縉候府的一處樓廳內,暖爐還未撤下,爐火燒的通旺,整個房間透著股暖洋洋的熱氣,與外面天地涼意形成鮮明對比。
爐旁的茶座上,武越身披一件深藍披風盤膝而坐,面前案幾上擺著數封竹簡,案幾正中青銅燭燈燭光繚繞,武越執簡細細查看,許久才放下一冊去拿另一冊,動作緩而慢,不急不躁。
茶座一步外,佝僂老翁安靜蹙立,神色恭謹異常,雙手攏在袖管中,等著眼前主發話。
良久,武越看完最後一冊竹簡後,展開雙臂抻了個懶腰,端起案幾邊上的一杯濃茶咂摸兩口,說道:“老翁啊,姻婭現在已經把襄硯完全控制住,你給他派去的那個夏玲挺不錯,我記得九闕堂主還少一個吧,可以的話就讓她去把。”
老翁躬身應下,身體更顯佝僂。
武越沒看見一樣,自顧自繼續說著:“慕北陵吞了尉遲鏡和高傳的十萬大軍,還拿下了薊城,他現在可以稱得上羽翼豐滿,你告訴薊城和襄硯的人,暫時不要給我們這個新任的城主大人找麻煩,不是時候。”
老翁再度躬身,至始至終不說一句話。
武越想到件有趣的事,自嘲一笑,“當初我和慕北陵結盟的時候,真沒想到他能發展這麼快,本以爲他能拿下壁赤已經不錯,現在看來……呵,也不知是福是禍哦,你說要是他哪天倒戈一擊,我承不承受的住啊?”
老翁第一次開口,嗓音極度嘶啞,“他永遠沒有那一天。”
老翁服侍眼前這個主子已經超過二十年,從他被趕出朝城的那一天開始,他很清楚自己的主子習慣於勝券在握時的杞人憂天,或者不應該用杞人憂天來形容,只能算是小心。
當然,在老翁心裡,這種小心早已被他準備好一切手段,扼殺在搖籃中。
倒酒要滿倒茶要淺,武越從來都是一絲不茍的人,執壺斟茶,只倒滿茶杯多半,深抿一口,味色稍苦,“你說我這次臨水之行,能成還是不能成呢?朝城裡一切都準備妥當,他武天秀在這個時候把慄飛招了回來,不能說是昏招,算的上是自保吧,我就在想如都仲景那樣的人,會不會想到各地求援,漠北忽氏,或是南元鄭王,夏涼那邊自然不可能,如果他真請來二王,局勢就難辦咯,鹿死誰手真不好說,你說是吧。”
佝僂老翁閉口不言,他並不擅長權謀揣測。
武越咧嘴笑起,猛的擡手一拍腦門,“我忘了你不是商羽,不會這些……”
老翁絲毫不生氣,反而由衷陪笑。
武越放下茶碗,執起被丟在一旁的一冊竹簡,再細看,說道:“看來齊國公還沒有完全取得夏涼王的信任啊,這麼多天只屯兵徐鄴,也不知道夏涼王怕什麼,如此大好局勢都不來分一本羹,真等到本侯拿下朝城,他就是想搖尾乞憐,也別想分到一根骨頭。”
說著有些氣惱,武越眼現陰鷲,“當初若非孫雲浪那個老傢伙,西夜早已是我囊中之物,老東西,害人害己,最後還不是死在自己女婿手上,哈哈,這叫什麼,這就叫因果報應。”
老翁附和笑起,笑的比哭還難看。
武越伸手緊了緊胸口披風繫帶,“告訴齊國公,七日後夏涼若再不出兵,就不用出兵了。還有,通知姻婭,七日後無論夏涼大軍過不過艮水,都要照原計劃行事,一個小小的徽城而已,又是我武家祖地,那幾個老不死的沒心思強加阻攔。”
想了想,提醒道:“當然,要是碰到那幾個老傢伙,告訴姻婭不得冒進,老人家嘛,總要給點面子,撕破臉皮不好。”
老翁扯開比鬼叫還難聽的嗓音,應道:“老奴這就去辦。”
老翁躬身下去,不發出一絲聲響。
就像他這個人一樣,鬼魅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