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萬千騎兵還未近慕北陵百步,便被羊蒙率人攔下,九尺偃月大刀揮得虎虎生風,衆將吶喊廝殺,頃刻間便將攻勢盡數瓦解。
而這羣人中,有一人最爲惹眼,沒有奪目的玄武力護體,僅憑一把特製的長劍左突右閃。
之所以說是特質,因爲他竟然把一柄普通長劍綁在六尺長的木棒頭,硬生生加長劍柄長度,更可氣的是打的還是個蝴蝶結。不過男人似乎並不在意這些,揮舞“長劍”斬出道道冷芒,每一劍揮下都恰到好處,將人斬死又不費多餘力氣,看上去頗有幾分圓潤感。
“那是,玉弓?”
祝烽火如獲至寶般用力揉揉眼睛,不相信眼前看到的。這還是那個不學無術,成天只想尋求祖蔭庇佑的紈絝少爺?
孫雲浪看見男人的瞬間,五味雜陳,脣上白鬚翁顫,眼眶卻不由自主泛起淚光。
孫家的男人,哪怕是敗家的二世祖,發起狠來也比常人厲害。這是流在骨子裡的傳承,天賦。
祝烽火感嘆道:“恭喜大將軍,得虎子回頭。”
孫雲浪哽咽不言。
騎兵陣攻勢被退,羊蒙率人拍馬追擊,高下立分。
此時,盾兵陣,刀兵陣,弓箭陣皆被武蠻和趙勝衝的四分五裂,士兵疲於保命,已無戰意。
從戰鬥開始到現在不過兩個時辰,西夜禁軍已經死傷過半,剩下的或被擒,或被追擊的倉皇逃竄。
孫雲浪祝烽火冷眼看著發生的一切,任由殺聲慘叫聲迴盪四野,彷彿一切早在預料之中。
下一刻,孫雲浪引頸長嘆,望壓在山頂上的沉重黑雲,黑雲中的咆哮聲好似索命鐵鏈,正步步逼近。
孫雲浪收回視線,偏頭朝祝烽火投去眼色,後者會意,扯動繮繩,與之一道驅馬返回中軍帳前。
慕北陵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二老身上,見此一幕,濃濃不安突然襲上心頭。
戰鬥已經接近尾聲,破軍旗的將士將整個西夜大營圍的水泄不通,詹隕之流雖然還在負隅頑抗,但也知大勢已去,抵擋一陣後便被蜂擁而上的旗軍壓在刀下。
慕北陵雙腿夾緊馬肚往中軍帳去,剛進營門,聽到的卻是冷的不能再冷的敕令。
“站住,不要過來。”
慕北陵下意識勒起馬頭,胯下戰馬揚蹄嘶鳴,落蹄時不停打著響鼻。
那股不安越來越強烈,慕北陵擔憂喚道:“大,大將軍。”
孫雲浪和祝烽火同時翻身下馬,伸手輕輕撫摸馬臉,貼耳嗡語。
戰馬尤其安靜,像個是聽話的孩子,動也不動。
孫雲浪拍了拍馬背,仔細的卸下馬鞍,馬嚼子,馬鐙,放在一旁地上,然後深吸口氣,擡手重拍馬肚,戰馬“唏律律”嘶鳴,跑向旁側,但片刻後又突然停住,返身走到孫雲浪身旁,俯下身不停摩挲著這位陪伴多年的主人。
孫雲浪沒再多看一眼,雙手插在腰間寶帶上,挺直腰桿。
背後披風烈烈飄揚,花白的長鬚迎風甩蕩。
祝烽火立在他身後半步。
這一刻,曾經的國之支柱鎮國公雲浪大將軍似乎又回到衆人面前,曾經的西北之虎,一手締造扶蘇火營輝煌的烽火大將軍似乎也如山般屹立。
中軍帳前,帥字旗上的繡金“武“字顯得格外扎眼。
慕北陵翻身下馬,腳掌踏地一刻只覺雙腿千斤沉重,邁不開一步,殺得血紅的雙眼中露出幾分清明,劍眉倒豎,杏目圓瞪。
他如何不知孫雲浪和祝烽火想幹什麼,只是不願相信而已。
老將遲暮,染血夕陽。
天地間靜的可怕。
孫雲浪掃過衆人,笑容逐現,笑的牽強悲涼。
長刀在側,刀刃閃著懾人寒芒,刀刃一面,“國之重器”四字熠熠生輝,好像正在訴說這位遲暮老將的戎馬一生。
孫雲浪伸出右手握住刀柄,倚刀而立,揚天高呼:老夫縱橫沙場五十載,三朝爲臣,追隨先王開疆破土,恪守西夜千年基業,而今受奸人迫害,家之不家,朝之不朝,國之不國,老夫恨啊,恨不能再以耒軟之軀報效先王天恩。”聲音嘶啞,慟哭九天。
腳尖重踢刀柄,長刀翻轉,橫刀於身前,孫雲浪 眼神陡然轉厲,直視慕北陵,喊道:“慕北陵,老夫一生爲西夜鞠躬盡瘁,曾對先王許下重誓,終此一生報國安家,保武家基業,而今你身爲老夫子婿,卻不能墮了老夫一世威名,老夫要你就此立誓,縱然打下西夜江山,也不得自立爲王,西夜朝只能由王室武姓做高堂,你可敢許?”
慕北陵戰戰兢兢慌忙點頭,厲呼道:“小胥一定聽從大將軍囑咐,大將軍,咱們先別激動,把刀放下,你千萬不能騙我啊。”
孫雲浪手腕猛震,刀身綻放翁然顫音,“指天立誓!”
慕北陵一凜,銀牙緊咬,頓了頓,豎三指沖天,呼道:“黃天在上,豎子慕北陵於此立誓,終此一生不在西夜稱王,若有違抗,甘受五雷轟頂之責。”
呼聲迴盪,響徹天際。
孫雲浪長舒口氣,悲涼點頭。
慕北陵收回手指,小心勸道:“大將軍,先放下刀,萬事好商量,再不濟我……”
話還未完,忽聞孫雲浪瘋狂大笑,而後許許轉身,直面帥旗。
下一瞬間,笑聲戛然而止,狂躁的玄武力破體而出,刺目耀眼。
再下一刻,光芒驟然收斂,手拄長刀,唯有猩紅披風咧咧作響。
慕北陵猛覺剜心之痛,“噗通”單膝跪地,眼神空洞。
祝烽火留念似得盯著男子看了好久,突然狂笑道:“天地之大,豈無老夫半尺容身之所,佞臣悲王,先王啊,末將來向你請罪了。”
不留半分餘地,“凔啷”拔劍,手腕翻轉,劍身順勢抹過頸脖。
氣息飛速萎靡,屹立不倒。
“雲浪大將軍!”
“烽火大將軍!”
慕北陵癱倒在地,悲極痛呼,雙手死死拽住胸口,喉嚨中發出“咕咕”的回聲。
皇甫方士等人箭步衝至慕北陵身旁,將其扶起,武蠻猛的一掌打在慕北陵後背,慕北陵“咳咳”幾下,方纔緩神,慟哭出聲。
於日,三軍束白綾麻帶,伏龍脈最高的丘陵上開挖墳室,墳頭朝西,立二碑,一名“國之重器鎮國公孫雲浪冢”,二名“扶蘇火營天威大將軍祝烽火冢”,蓋繡金“武”字帥字旗,燃烽火狼煙,得天感召,大火連燒一夜。
同一時刻,武蠻大手揮下,數萬禁軍人頭於墳前落地,以祭二位將軍在天之靈。
鮮紅的血水順著山頭流下,綠地染紅。
是夜,天際黑雲更濃,綿雨飄下,淅瀝瀝的雨水沖刷原野,似要洗淨兵甲戾氣。
綠草滋生!
伏龍脈墳冢旁,萬籟寂聲,男子獨坐墳頭,手指掛著一壺清酒。墳前燃起長明燭,燭火隨風搖曳,雨水傾打不滅。
男子眼神空洞,鬍鬚拉碴,面朝西方灌下口酒,呢喃自語:“玉英,爹和烽火大將軍來了,你見到他們了嗎?”
“昨天夜裡我還和他們對酒暢飲,他們說只要我全力以赴打敗禁軍,就隨我回扶蘇,我沒讓他們失望,但是他們騙了我。”
“我本來想帶他們回扶蘇,在扶蘇頤養天年,順便也可以和你作伴,哪知道才一夜而已,竟然就天人永隔,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你知道嗎,我真的不想。”
淚水涌動,雨點打在臉上,混著淚水留下,分不清到底是眼淚還是雨水。
男子仰頭再灌口酒,辛辣的味道令他忍不住掩嘴咳嗽。
“玉英啊,我就不把爹帶回來了,怕你傷心,你要是在那邊見到爹,也和爹說一聲,就說北陵不孝,不能讓他榮歸故里,但是你知道嗎玉英,爹的墳頭就對著扶蘇城,相信他也在時刻看著你,你不會孤獨,對嗎?”
“我曾經許諾要把爹好好帶回來,現在卻沒做到,我是不是很沒用啊,玉英,你告訴我,到底怎麼做才能讓這一切不發生啊,要是這只是一場夢該多好啊,我多希望這場夢能早點醒過來,帶著你,帶著爹和烽火大將軍隱居山林。”
“對了,你也說過想去大武村看看,到時候我們就去大武村好不好,武二叔他們人很好,要是知道你是我媳婦,肯定高興的合不攏嘴,還有四娘,估計你去了啊,她不會捨不得那幾只老母雞,準保殺了給你燉湯。”
“玉英,你聽到我說話了嗎?你回答我啊。”
男子漸顯迷離,酒壺傾斜,酒液流出都渾然不知。
雨勢越來越大,天地間一片迷濛。
雨中,一個男人拖著沉重步子登上丘頂,揹負一柄奇怪長劍。
男人提著食盒,走到墳前。
男子頂著迷離眼神瞥了男人一眼,偏頭不語。
長劍男人動作緩慢從盒中端出幾盤菜餚,擺上兩個青瓷酒杯,執酒壺斟滿酒杯。做完這些,退後一步伏跪在地,對著雨水沾溼的石碑重重磕頭,久久不肯起身。
“英兒走的時候,爹也讓我送了食盒,說是嚥氣菜,吃了好上路,來世投個好胎,做個享福的人。”
男人喃喃自語,也不管男子有沒有在聽,“我這一輩子,荒廢了三十年,原以爲有老頭的庇佑,可有高枕無憂的過二世祖的日子,玉英走的時候,我不願見到老頭傷心,決定參軍,現在老頭也走了,呵,說來可笑,剛想做些彌補,到頭來卻是這個結局。”
男人笑的可悲,笑臉上掛著兩行清淚。
男子將快要見底的酒壺遞去,翻了翻眼皮,收下眼眶中最後幾滴眼淚,平靜道:“陪爹多說會話,以後興許沒這樣的機會了。”
男子撐起身子,拖著步伐離開。
脈腳下,皇甫方士和武蠻站在營門前,遠遠看著那道落寞的修長身影走來,不是滋味。
擦身而過時,男子沒說一句話,甚至看也沒看他們一眼。
待得背影消失在中軍帳,皇甫方士才輕嘆一聲,道:“接連失去親人,主上承受的東西遠非我們可想。”
武蠻沉聲道:“先生可有法子?弟妹走的時候發生的事情,決不能再發生。”
皇甫方士搖頭道:“解鈴還需系令人,這個心結只有主上自己去打開。”
踟躕片刻,似是想到什麼,又道:“讓人去趟扶蘇吧,把籽兒和破虜帶過來。”
武蠻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