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前翻。
XX年06月19日陰
今天的天氣很糟,重重的雲壓在頭上,好像隨時會有瓢潑大雨。
娜娜高中要畢業了,她很聰明,也很馬虎,不像邱麗,十全十美。再過幾天孩子要考試了,我越來越想念邱麗,有時會從長大的娜娜身上看到她媽媽的影子,有時什麼都看不到,她們在性格上很不同。
大學的時候,邱麗一遍一遍向我和志成、仁軒吹噓她是L城唯一一個憑真本事上立華的女生,她自信驕傲神采飛揚,舉手投足常常讓我們三個年輕小夥挪不開目光。我想,她是有能力俘獲所有男人心的女神,只要她願意,每個男人都可以爲她俯首稱臣,就是我,不也孤獨地思念了她那麼多年?
但是我們的女兒不同。她從沒有像邱麗優秀過,抄作業作弊,她以爲神不知鬼不覺,其實我都知道,隨她去,不想給她太大的壓力。
沒有媽媽,娜娜是個可憐的孩子。看上去活潑開朗,腦子總短路丟三落四,她心裡和我一樣,時??章渎涞?。
有幾年我想給娜娜找個新媽媽,揹著她出去和人家吃過幾次飯,總逃不了要談起邱麗,感情也無疾而終。
邱麗這個女人在我生命裡留下了太深的印記,她離去的方式也讓我難以釋懷。
我曾經感謝志成,是他給了才華橫溢的邱麗機會,讓她從產後憂鬱恢復過來。慕氏、慕志成、大樓、設計,她每天見到我都滔滔不絕地談論這些東西,我總笑:“老婆,我也在慕氏給慕志成賣命呢?!?
“那不同,”她抱著娜娜,十分得意,“我是建築師,我要爲你們勾畫出更美的藍天!相信我老公,慕氏這棟樓一定會成爲C市的地標,到時候我邱麗,就是鼎鼎有名的大建築師啦!寶寶,你爲不爲媽媽高興呀?”
娜娜咧開小嘴,咿呀著抓她的頭髮。我很清楚的記得,那天是她一歲生日。等她開始喊“媽媽”的時候都三歲了。
今天開車去立華爲娜娜辦事,立華的校道還是老樣子,校長室的助理居然是邱麗的老同學。
她提起邱麗的時候總忍不住流眼淚,說:“要是邱麗還在,看到你們女兒這麼大了,該多開心啊?!?
男兒有淚不輕彈,我辦著娜娜入學的材料,自豪地把她十七歲時照的照片給她看,“娜娜是個乖孩子,每年我都燒一張她的照片給邱麗,前兒還夢見她媽媽,說女兒越長越漂亮了。小陳,我們家娜娜的事,就拜託你了?!?
“一定一定,”她答應得很乾脆,等我快要出門時想了想,說:“如果我沒記錯,今天是邱麗生日吧?”
“是,”我有些低落,“是今天?!?
以前每一年我都記得,今年卻鬼使神差忘了。
開車去學校接娜娜的路上,我流了眼淚,流著流著,又笑了。
這麼多年,我把邱麗強行留在身邊,銀行卡、保險箱、電話、旅行箱,每個地方都充斥她的影子,彷彿這樣就圓了我向她求婚時的承諾,珍惜她、愛護她、想她、念她,一心一意,一輩子。
可是,邱麗到底在不在我身邊?
我烏毓明,居然,會忘了她的生日。
紙上氤著好幾處眼淚,我按著爸爸的眼淚,比這四年的任何一天都想念他。
世界上再沒有人比他了解我,也沒有人比他更愛我。
一個男人孤零零把一個小女孩拉扯大,天知道他吃了多少苦,度過了多少不眠之夜。在我面前,他是頂天立地的大男人,教我堅強和勇敢;私下裡,他也七情六慾,懷揣好多別人看不見的迷惘、孤獨和脆弱,一個人迎來,一個人打發走。
如果不是對我和媽媽的愛,他堅持不了這麼久。
看完這個本子裡的日記,天都亮了。
人們開始熱鬧的一天,我滿臉憔悴,用媽媽的生日打開了爸爸的保險箱。
和這個屋子裡所有的東西一樣,保險櫃裡的文件也很久沒見天日了。外面羅正胤堅信我不會闖進爸爸的房間,要和慕凌風下樓分頭找我,慕凌風勸他開門先看看,他堅持原則,兩人各不相讓。
我不想他們干涉進來,無聲無息反鎖了門,坐在地上,從文件夾裡抽出一摞老資料:結婚證、房產證、死亡證明、出生證明……
抽到死亡證明時,手抖了一抖,我深吸一口氣,鎮定地把它壓在最下,決定不等我準備好就不看。第一個打開的是出生證明。
如果邱彤所言屬實,她是在我媽媽的家鄉看著我出生的,那我的出生地就應該是L城8月14日,而非C市8月14日。
可是,白紙黑字,我是二十二年前的8月14日在C市出生的。蓋著醫院公章,不可能造假。那麼,就是邱彤說了假話。
她還說我媽媽死時我3歲了!
怎麼可能。我不敢打開死亡證明直面媽媽的黑白照片,跪在地上翻其它的資料,從一個盒子裡找出爸爸二十年多前的日記。
日記第一頁飄出一張照片。
年代久遠,照片有點褪色泛黃,背景曝光很強,顯然拍照技術不好,中間肩並肩站著兩個長相很像的女子,都是寬寬的額頭,高高的鼻樑,聰明,不可一世。我摸著這張照片,想爸爸應該是那個蹩腳的攝影師,至於媽媽,是這兩個女子中的一個。
看到媽媽的容貌,老實說我是失望的。從爸爸的日記看,我原以爲讓他念念不忘一輩子的媽媽一定是個傾國傾城的絕世美人,然而這張照片裡的任何一個女人都稱不上絕色。她們只是露著特有的聰明勁兒,站在鏡頭前微笑,散發出若有若無的魅力。
這種魅力,我想,也許正是迷倒男人而作爲女人不能理解的。
照片背面,落款,爸爸漂亮的字體:致完美的邱麗邱彤姐妹!
“師傅,去法歐銀行!”
我忘了自己是怎樣衝過慕凌風和羅正胤的詢問,抓起錢包衝下樓,攔住這輛出租車的。
我縮在後座,狠狠的頭暈,狠狠的噁心,狠狠的喘氣。
夏日陽光,如同我的心情,熾烈,想要爆炸。
他們的過去,越來越讓我迷惑。
如果邱彤是媽媽的親妹妹,她就是我的親姨,我的親姨,爲什麼長這麼大一次都沒見過,爲什麼她連我的出生地點和出生日期都搞不清楚,爲什麼她自始至終對我沒有一點親情的流露,神出鬼沒的,牽著我的鼻子,引我接近爸媽的過去,越接近越傷心!
如果這就是她的親情,這親情也太可怕了。
我打開窗戶,呼吸一些新鮮空氣,讓自己平靜點。
人來人往、忙忙碌碌的大都市,獨我像一個宿醉未醒的酒鬼,推開出租車門,搖搖晃晃再度走進豪華的法歐銀行。
像邱彤那樣穿職業裝打領結的客戶經理多得是,今天沒有一個主動過來迎接我。我憑著印象,走到銀行櫃檯後面的走廊,一個一個看門上的牌子。通常掛兩個牌子,一個是職位,一個是姓名,方便客戶來找,我從頭走到尾,又從尾走到頭,居然沒有一個叫“邱彤”的。
奇怪,上次明明是在這家銀行遇到的她,怎麼一夜之間,連工作地點都沒了。
“邱經理啊,她一個星期前就辭職了?!蔽覇柎髲d值班的保安,他說。
“她爲什麼要辭職?”我有點不敢相信。
“這是邱經理的私事,我們怎麼知道?!?
我捧著頭想了想,說:“她在這裡工作多久,辭了這裡的職能去哪裡呢?”
“邱經理在這裡上了兩個月的班,她平時不怎麼跟人打交道,沒人知道她會去哪裡。我們這裡還忙,小姐去別處找吧?!?
就這樣,法歐銀行出現,法歐銀行消失,邱彤像個夢似的在我的生命一閃而過。
不帶來不拿走,好像什麼都沒有。
然而,這仍舊是個記憶。
她擁有與邱麗最接近的血脈,最肖似的容顏。
她留給我的,不會那麼輕易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