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C市轉(zhuǎn)好幾趟車,走在回家的路上,情緒都快到了爆發(fā)點。穿藍白條紋病友服的男人,見什麼都跟遇到鬼似的,驚驚吒吒。郭絡(luò)蘅黑著臉,雙手抱在胸前,拳頭越握越緊,威脅地回頭看了好幾回男人。我捏著社區(qū)勞動處罰單,恨極郭絡(luò)蘅把他送到精神病院的鬼主意,沒事惹事。
“掃描了CT,腦子沒毛病。”醫(yī)生負責任地說。
男人小白鼠般怯怯地看著我們,郭絡(luò)蘅不信邪,說:“你們醫(yī)院怎麼回事啊,他腦子有毛病明擺著,我們負責出錢,你讓他入院!”
“精神病院只接受精神病患者,姑娘!”醫(yī)生怒,“把沒有病的人送進來,我看是你們兩個要住院了!護士,開賬單,把他們轟走。”
“你服務(wù)態(tài)度怎麼這麼差勁,CT做了,腦電波,腦檢查呢?”
“我們是精神病院,不是醫(yī)院!”
就這樣,郭絡(luò)蘅一心想把男人送進精神病院,和教授級的醫(yī)生掐起了架,驚動社區(qū)警察,弄到大型醫(yī)院證明男人精神真的沒出問題,判了咱們破壞公共秩序的罪,每個月要在精神病院義務(wù)服務(wù)三十小時,直到明年二月。
心情本就夠煩了,兩個人在路上還冤家似的一聲高一聲低地朝對方“哼”著,沒完沒了。
回到家,電話裡留了幾道康太熙的聲訊。我打開電腦,查男人的尋親啓事有沒有結(jié)果,郭絡(luò)蘅第二天要上班,先去公司住幾天,收拾了衣服警告男人不許欺負我,關(guān)門出去。男人感覺安全,叉腰嚴肅地打量我住的屋子,坐進沙發(fā),繃著臉偷偷看我,察覺我擡眼皮趕緊挪開目光,擲地有聲說:“爺雖然不知道你們要幹什麼,但爺知道,不是好事情。”
我冷冷一哼:“好聰明啊,爺。”把腿盤在沙發(fā),關(guān)掉康太熙的唧唧歪歪,啪的蓋下沒有任何消息的筆記本電腦,說:“如實招來吧,你是什麼人?”
他愣了愣,居然不答話。
我說:“對你這種怪胎,降低難度,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從哪來,家裡幾口人,怎麼聯(lián)繫到他們。”
他扁起嘴,瞅了電話機上的日曆鍾,想了想,說:“爺姓愛新覺羅誨胤禛,從大清來,家裡據(jù)估計有三千多人,如果沒算錯,都死了。”
“啊?”我張大嘴。
他一本正經(jīng):“千真萬確,沒有隱瞞。”
大清?愛新?三千多人都死了。什麼玩意兒嘛。我扔掉電腦,揀起沙發(fā)上的抱枕狠狠捶他的頭,說:“姐問你話,你就好好回答,別讓姐後悔沒把你弄去精神病院!你要相信,甭管有沒有這張破罰單,姐都有本事把你轟走。”
男人臉一下就白了,狡辯說:“爺沒撒謊。”
我跪直身子,居高臨下說:“你要沒撒謊就是腦子有毛病。你說自己‘爺’我當你智力發(fā)育不全,我正經(jīng)問你名字,你給我搗鼓這麼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出來。大清是什麼,愛新是什麼,家裡還三千人,你和你爸要不是種馬,湊得齊一百人都算破了世界吉尼斯紀錄!”
他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我翻了個白眼,覺得自己是說得有點過了,坐回沙發(fā),又把電腦掰開,回到給男人找親人的界面,問:“姓名。”
“愛新覺羅胤禛。”
我照拼音打,找了老半天“胤”,好不容易找到了,又沒有“禛”。男人把腦袋漸漸湊來,問:“你幹嘛?”
“明擺著。”我用“真”代替,問:“年齡。”
“虛歲二十七。”
“才二十七?”我懷疑地看他,手指敲了“27”,說:“看上去不像。”
他坐在我身邊,說:“那像多少?”
“身高。”我問,他答了個幾尺幾的數(shù),我換成“180cm”,說:“像地裡埋了五百年的爛竹子。體重?”
“不知道。”他答。
“爲什麼?”我問。
“沒人敢量。”他說。
“去,我房裡有稱,搬出來。”
胤禛光著腳吧嗒吧嗒跑進我的房,東張西望了好久,說:“沒有。”
“怎麼沒有。牀下面方方的就是。”
“哦,秤砣呢?”
“回來,你80公斤!”
好不容易填完他在C市公民網(wǎng)的尋親信息點提交,紅字閃了閃,居然通不過,說“姓名太長”。
彼時天都黑了,男人的肚子咕咕抗議,我窩在沙發(fā)白他一眼,不幸的是,不爭氣的肚子竟“咕咕”的應(yīng)和了一下。藍白病友服男笑了笑,我撅嘴,退掉“愛新覺羅胤真”六個字,說:“不填完這個甭想吃飯。告訴我,改成什麼,既能在四個字以內(nèi),你家人又看得懂?”
他笑著的臉瞬間僵硬:“你還是要找我的家人?”
“不然,”我問,“我這一下午幹嘛來著?”
胤禛靠在沙發(fā),長長嘆一口氣,說:“隨你改什麼,反正不會有用的。”
“那,叫愛新覺?”我敲上字,看了看,不對頭,改掉,換成“羅胤真”,比上個好點,不過……他說:“羅正胤。”
“嗯,好多了。”我滿意,發(fā)佈信息,拍拍麻痛的雙腿走進廚房煮麪。羅正胤腦子抽風(fēng),問我要蠟燭和火煤子,我說沒有,他就跟到廚房,和我並排站著,一言不發(fā)。
“醬油。”我伸手,他看看我,不動。
我拿了醬油,說:“味精。”他看看我,還不動。
我拿了味精,切一小把蔥花撒進麪湯,他忽然開口,盯著頭頂?shù)臒襞荩骸澳惆严灎T藏在裡面了?”
“沒有。”我頭也不擡,關(guān)火。
“哦。”羅正胤點頭,憨厚地笑笑,說:“我從沒見過人做飯。”
舀面,分裝在兩個大碗,一個塞到他手裡,一個自己端著,走到餐廳,開燈。羅正胤聽到哪裡一響,房間就亮堂了,驚訝地“哇”了聲,稱讚:“好亮的蠟燭!”
我還是不理他,吹麪湯。羅正胤學(xué)著我的樣子吹了吹,拿起筷子準備夾面,見我吃得津津有味,不禁停住,遲疑了下,說:“我真沒騙你,我是從大清來的。”
“知道,”我含糊說,“你從大清來,家有三千人,智力優(yōu)等,腦子沒病,精神正常,不幻聽不幻想,極其有常識。”
他乾笑著吃兩口,聽出我是諷刺,又停住筷子,說:“真的,除了你,這些我以前都沒見過。”表情好像歉疚。
我擡起頭,切了一聲,說:“要不是你,我這輩子也沒聽過‘大清’這一說。那是什麼,國家,還是朝代?”
“你不知道大清?”羅正胤放下筷子,似乎要和我探討這個問題。
我喝乾麪湯,說:“我不知道啊。拜託,別這樣看我,我是我高中班上歷史和地理學(xué)得最好的人,全世界的國家和地區(qū),重要國家的朝代表我都能背,沒有跟‘清’有關(guān)的。”
“沒有跟清有關(guān)的?”羅正胤皺著眉頭,“那是我的國家啊,□□上國,粉彩和君主制度發(fā)展得最好的時期。烏寧娜,你這輩子怎麼輪迴到這麼個沒文化的地方來了?”
“搞笑,”我說,“我們國家最後一個朝代是明,粉彩和君主都是在明世宗的時候達到巔峰的。你說我沒文化,我看你纔沒文化呢,跟我冒充歷史學(xué)家。”
“明世宗?”羅正胤鼓圓眼睛,騰地起身,罵罵咧咧,“狗日的,搶爺?shù)娘L(fēng)頭,滅了他!”
“嗤,狗急跳牆了吧,”我明媚地笑著,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看他生悶氣,輕盈地拍了拍對面的桌子,“哎,吃不吃,不吃我拿出去喂14棟烏雅德的貓去了。”
“吃,當然吃!”他坐下,狼吞虎嚥。
我等他吃完,吩咐他在家裡洗碗,掂著貓糧袋子獨自下樓。
飯後散步的習(xí)慣是和慕凌風(fēng)戀愛的時候養(yǎng)成的。立華大學(xué)文科女生寢左走經(jīng)小樹林有一片極大的人工湖,湖中央建著一座水上平臺,許多週末聯(lián)誼舞會就在那裡舉行。我那時選修了不少其他院系的課程,只有晚飯後的半個小時有閒暇。我們偏好人工湖的風(fēng)光,卻害怕遇到多事的同學(xué)八卦,於是我買情侶款的機車帽,他買無數(shù)副墨鏡,不管風(fēng)霜雨雪都戴著墨鏡帽子手牽著手繞湖散步。
後來,很久很久之後,董清雲(yún)告訴我,其實他們都知道是我們,只是經(jīng)過時假裝不認識而已。
他們願意幫忙珍惜我和他的愛情。
喂完貓,月亮升得很高。
圓月。
貓兒喵喵的送我一段,到44棟康太熙的地盤跟它們主人般自覺止步,轉(zhuǎn)身回家。
康太熙,烏雅德,活到老吵到老的冤家。西苑小區(qū)的住戶對他們的故事都瞭如指掌。
我也不例外。
守在門禁後的康太熙對我去喂烏雅德的貓看上去很有微詞,老遠就念唸叨叨地動著嘴脣,打開門,聲音撲面而來——“小烏,你有麻煩了。”
“什麼麻煩?”我問。
“什麼麻煩,你看!”
大廳裡停著一輛不能再熟悉的粉紅女士自行車,我的心一咯噔,認出是停在立華的。康太熙比我還著急,說:“咋辦哩,我侄兒還在你屋裡咧,惹慕先生,害死他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