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天,他是怎麼出來的呢……剛剛,明明,前面一個人影都沒有……我,我該怎麼辦……
電話那頭郭絡蘅不斷的“喂喂”,我的心跳得飛快,滿腦袋的汗,虛弱地深吸幾口氣,拿起手機打開車門。
陽光亮得刺眼,明晃晃的落在水泥地面,我走近那個人,小心叫了聲:“喂……你沒事吧?”他眼睛閉得緊緊,看上去很難受,我說:“我第一次開車,沒有看見你,給你道歉了,你哪裡受傷了,嚴不嚴重,說句話行不?”
他沒說話,反而一個矮胖老頭兒從旁邊綠化帶裡跳出。手臂圈著大紅袖章,黑豆似的眼睛微微瞇起,故作驚訝:“喲,小烏,我剛纔聽到汽車剎車的聲音,是你弄出來的?嘖嘖嘖,怎麼躺了個人,小烏,你撞人了?”
沒想到會遇到他,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不是康爺爺說你啊,年紀不小都要工作了還這麼冒失,你看,闖出大禍了吧?你這孩子叫人怎麼放心,打了急救中心沒?”
我急忙掏手機撥號,康太熙丟下掃帚蹲下,摸了摸那人心跳,又看他長相,嘀咕:“這小夥子不是咱們小區的人啊,但是,怎麼長得這麼像我家侄子?小夥子,你叫什麼名字,哎,爺爺問你話呢,你是不是咱黑山老康家的親戚,過來找康太熙的,是不是,說話,說話啊……”
我打完電話,抱手站在那人旁邊等了會,從車裡拿出一把傘給他擋太陽,撥通慕凌風辦公室的電話。奇怪的是,秘書說慕凌風早就離開了辦公室,我撥他手機,居然關機。
醫院消□□水的氣味很濃,康太熙還配著紅袖章,和我一起下救護車,一直揚言我撞的人是他親侄子,要我負責醫藥費、營養費,還要支付給他精神損失費:“我老康一輩子沒成家,就指望這個侄子養老送終,現在你把他撞了,不知道撞出問題沒有,要是把他撞殘疾討不到媳婦,我老康家的香火豈不就斷在了你手上?不行!小烏,我雖然疼你,我更疼我侄子,這個精神損失費必須出,不僅是我的,還有我侄子,我哥,我爸,我爺爺,我太爺爺,我太太爺爺,太太太……”
“是是是,”我煩得短信也發不了,“啪”的打下手機蓋,“你全家你祖宗十八代都在今天受損失了!康師傅,你在44棟當了那麼多年管理員,我怎麼就不知道你家有侄兒,還會千里迢迢跑來看你啊?人家都沒說自個兒認不認識你呢,你的親就認得這麼快?要他不是你侄兒是個騙子呢,你就也幫著訛我的錢?”
“話可不能這麼說,咱們的長相放在那兒,不是我侄兒,他怎麼和我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難不成是我私生子?”
“那也講不好,你這麼愛亂認親戚。”
“小烏,你!”
“安靜!”一個高個白皮膚的護士挨個瞪了我和康太熙一眼,“病人在休息,需要留院觀察,誰是親屬,辦一下入院手續,順便把費繳了。”
我冷笑,擡起手指康太熙:“他是。”
康太熙鼓圓泛黃的眼珠子,掃了眼醫院豪華的裝修,背手搖頭:“不歸我出。”
“不歸您出誰出,”我說,“他是您失散多年的親侄兒啊,大老遠來投奔,總不能醫藥費都不管吧。”
護士腦袋轉向康太熙:“親屬,跟我來。”
“不不,護士小姐,我跟他沒關係,我就一熱心羣衆,真的,就一羣衆。”
“這位小姐說你是病人的伯伯。”護士說。康太熙頭搖得撥浪鼓般:“不不不,別聽小姑娘瞎說,什麼伯伯,我認都不認識他。是今天下午看見他被車撞了,好心送他過來的。你看,就這姑娘的撞的,要錢你找她要,再說,我哪付得起這裡的醫藥費啊,對不對,小烏?”
我撇撇嘴,看都沒看康太熙,接過護士手裡的單子條子去大廳結賬。
醫院就是這樣,有求於人的地方,再年輕漂亮的小姐也捨不得賞你幾個笑臉。信用卡刷了兩下刷不出來,她就把我的卡從玻璃窗縫野蠻地推出來,說醫院的機器壞了,只能用現金結。有沒有現金,沒有就讓下一個顧客結賬。
我摸摸衣服兜,只有昨天買泡麪剩下的零錢,思量也不是每個人出門都做的今天要撞人的準備,苦笑笑把位子讓給後面罵咧咧的病人親屬,走進五點鐘的燥熱。
街上人來車往,陽傘忘記在病房,全身毛孔張得大大,汗水爭先恐後。我對這塊不熟悉,找不到開卡行的網點,隨便走了兩條街看見銀行便鑽了進去,涼意撲面而來。
一平方米左右大小的水磨大理石鏡子般整齊躺在腳下,我習慣性地低頭看了看,訓練有素的客戶經理就迎了上來,微笑滿面:“歡迎貴客,取款還是貸款?”
貴客?我暗想,銀行的牌子我都沒看清呢,從褲子兜摸出不離身的信用卡,說:“取現。”
“美旗銀行。”她把卡還給我,笑了笑,“我們銀行一萬起取哦。”
我這才從牆壁看到這家銀行的牌子,“法歐銀行”,顯而易見,法國人開的。客戶經理彷彿絲毫不懷疑我的取款能力,前面帶路,讓我隨她進辦公室。全落地玻璃的辦公室把銀行櫃檯後面的走廊分割成一個一個獨立的空間,隨處可見C市有頭有臉的先生太太。他們互相遇見,點頭的幅度從不超過二十度,女人矜持地在身前雙手拎動輒上六位數的小皮包,男人則把手插進褲兜,臉像打了霜的茄子,身板像甘蔗。這總讓我輕而易舉地聯想起慕凌風的媽媽佟美芬,不過他爸爸慕志成倒是很和藹,老把我當成長不大的孩子,時不時派人送我一籃子的糖果巧克力。
取款的手續不麻煩,麻煩的是這種世界性銀行的優越感。下屬點錢的空隙,客戶經理泡了咖啡,捧進我手裡,說:“據我所知,慕氏集團是美旗銀行最大的客戶,冒昧地猜測,小姐在慕氏工作?”
我禮貌性地啜口咖啡,瞥見她腳上的高跟利器,自然而然討厭,木著臉說:“在美旗銀行開戶的人又不止慕氏。”
“呵呵,”她職業性地笑了兩聲,說:“小姐誤會我了,我們法歐銀行致力於爲客戶提供最優質的服務,沒有惡意。只是,我想我們銀行很快就要接管美旗的業務了……而我,剛好發現這張卡是烏毓明先生開的。”
“你知道我爸爸?”我驚訝地看著她,僅憑一張卡就能認出離國四年的慕氏財監烏毓明,背景一定不簡單。我想追問她,她卻伸出手,笑著說:“很高興見到你,我叫邱彤。小姐的錢點好了,希望下次還能爲您服務。”說著,遞給我一張名片,送我出辦公室。
意外的是,在大廳遇見最沒想到會遇見和最不想遇見的人。
“你怎麼在這裡?”我驚訝地嚮慕凌風走去,和銀行經理談話的佟美芬不悅地瞟了瞟我,打發走經理,說:“你如果想和我兒子交往,就不要當著他母親這樣說話。”
我說:“我在和你兒子交往,所以我才關心他爲什麼在這裡。”
佟美芬拎著皮包笑了笑,問:“你們在交往,我怎麼不知道?”
“媽,”慕凌風無奈地叫了她一聲。佟美芬卻只冷笑:“我不知你和你爸是怎麼想的,反正我不承認……”
“不是爲了凌風,我也不稀罕,慕太太,”我搶斷她的話,“你們家除了你兒子和先生,沒有任何吸引我非嫁不可的理由,你也別以爲人家吹捧你,是真的因爲你儀態高雅品質高尚腦子管用,沒了你名字前面的‘慕’字,你基本就是個一文不值的人,比我差得遠。”
“小沒教養的!”
“慕凌風,”我轉向他,“我現在去醫院辦正事了,我給你24小時來我面前解釋清楚,不然,咱們就分手。”
“娜娜……”他說。
我說:“我不針對你媽,針對的是你幹嘛騙我。至於慕太太,我媽媽走得早,是沒人教我,那又怎樣,你媽媽到現在還活著呢,你比我有教養麼?”
“你,你,”佟美芬捧住胸脯,氣得說不出話,我瞪瞪她和慕凌風,走出了銀行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