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羅那明顯比島上要冷, 我套上早已準備好的大衣,拎起隨身小箱子從直升飛機上下來。飛機的嗡聲極大,尹偲拉我走到機場入口附近, 再次確認:“你真要這樣走嗎?”
我是趁羅正胤睡熟後偷偷溜出來的, 箱子裡只帶著隨身的衣物, 和一張尹偲慷慨借給我的銀行卡。我放下箱子抱了他一下, 說:“謝謝你。”
他的頭髮被吹得沒有形狀, 仍舊皺著眉頭:“你真要走?”
“必須走。”我輕蹲提起皮箱,向他揮手致意,然後, 裹在大衣裡,走進午夜的巴塞羅那機場。
這一幕, 極像我想象過千百回的電影中的場景。留戀不捨的富裕紳士, 追求自由的女主角。分開在很多觀衆(zhòng)眼中根本不值, 他們只想要大團圓的美滿結局,但是女主角的內(nèi)心很清楚, 建構在不公平與不甘心基礎上的愛情與婚姻,不會過得有觀衆(zhòng)想象得愉快。
我選擇走,在沒有他庇護的現(xiàn)實世界裡,找到我的答案。
“有回中國的航班嗎?”站在機場,我用英文問。
最終, 上的是飛往英國的紅眼航班。登機前, 回望巴塞羅那天空積累的陰雲(yún), 我想, 我只是想快速逃離他找得到我的範圍。
歐洲的飛機, 非常節(jié)約成本,座位很窄。但是夜間坐飛機的人不多, 帶著自己的小箱子進去,能夠坐得寬裕。我坐定在位子上,等飛機飛行平穩(wěn)後把李卉的快遞從箱子裡取出來,平放在腿上。
我從手提袋裡摸出一支筆,用筆尖劃破封口處,摳進盒子的豁口,慢慢撕開。許多乘客上飛機就睡了,我必須動作很輕,以免引起抗議。筆尖循著膠帶劃了一圈,我掰著盒子,都是很常規(guī)的包裝,不禁懷疑自己想多了,也許這就是一份極爲普通的快遞呢?說不定,是整蠱?
懷疑歸懷疑,箭在弦上,哪有不發(fā)的道理。管它是什麼,打開再說。我把快遞放在旁邊的空位,咬著牙,使勁一扯,發(fā)出很大的一聲,趕緊縮下頭,沒聽到罵聲才重新探出來,看裡面到底是什麼。
裡面的兩份文件都是用塑料袋包好疊放的。我兩隻袋子拿出來,把盒子放在腳邊。機艙裡的光線極暗,我問空姐可不可以打開我座位前的小燈,她說可以,但是要安靜。
我看了下手錶,離降臨倫敦還有兩個小時。把燈壓得低低,拆開第一個袋子,是去年12月25日的《C市日報》。
當然,這是沒有面市的報紙,扉頁的照片是我和慕凌風的合影,然後是大黑字:“財務倒塌,叛逆二世祖要美人不要江山。”
我馬上明白,這是《C市日報》做得兩種準備中的第一個——我們訂婚。作者欄是小三號黑體:郭絡蘅。
我把報紙從頭到尾翻了一遍,這件事佔了八個版面,內(nèi)容之詳,差不多就是一份公司內(nèi)部的絕密文件。數(shù)據(jù)詳實,底細清楚,這份報紙的曝露,一定會讓慕氏股東抽資,因爲,慕志成和我爸爸的日記裡面都說過,五年之內(nèi)收不回北美投資,公司就會被耗得只剩一具空殼。
我把郭絡蘅撰寫的這份報紙放進盒子,不知爲什麼,已經(jīng)變得很平靜,沒有情緒上的起伏了。
我就是這樣一個女人,愛人時,只會愛一個,恨人時,也只會恨一會。那在立華大學校慶裡吊著前度胳膊的照片雖有些礙眼,但坐在紅眼航班上的我,清楚得不能再清楚,我爲他哭夠了,過去,都過去了。
報紙的下面壓著一張紙條,說:“照你要求,已經(jīng)撤回,保存報紙,作爲要挾,假如你還執(zhí)意。”
紙條沒有署名。我見過羅正胤的鋼筆字,屬於他那種很嚴肅方正的書寫方式,應該是比我們年長的人。
我把紙條放進皮包,打開第二個塑料袋。燈光下,白影一閃,掉出一張照片。我彎身從腿間揀起,背面落款是:“你的母親。”
我現(xiàn)在判定,我偷看的這些東西來自一個年長簡潔的男人了。他的模樣在我腦海裡迅速勾勒,不是喜歡打籃球的像我爸爸那樣的男人,也不是成天笑呵呵把心事埋得很深的像慕志成那樣的男人,他的表面陰鬱,內(nèi)心也很陰鬱,行事直接到不能再直接,狠毒,也許也是到不能再狠毒。
我靠在軟椅,盯著艙頂,回憶李卉,不,Rose的模樣。她的氣質和這個男人很不一樣,可是經(jīng)歷她在一瞬間取代我和慕凌風訂婚的事件後,我還能那麼肯定的確定,我見到的她是她嗎?
我翻過照片,在椅子上仰了好久的脖子才低下頭,見到那女人的一剎那,脊樑骨一涼,如同見了鬼。我趕緊確認照片的背面,明白無誤寫著“你的母親”,可是我翻過看正面,上面卻是我的母親!
被燒死前的邱麗!
“殺了我吧。”我小聲嘟囔,迅速去撕那封隨寄的密信。手一抖,險些將李卉父親寄給她的信撕爛。我的詫異超出了常人的範圍,你不能想象,在一架異國飛機上,發(fā)現(xiàn)自己的媽媽同時是另外一個剛剛搶走你未婚夫的女人的媽媽的心情。你會反覆給自己畫上大大小小的問號——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在這個媽媽心裡,是我和我的爸爸重要些,還是這個男人和他的女兒重要些?這段往事裡,我爸爸到底扮演的是什麼角色,他難道容許自己的妻子爲別的男人生兒育女,他又是否知道有這個男人的存在,如果不是慕伯伯和我的媽媽有感情糾葛,他又爲什麼要故意捲走慕氏那麼多的錢?他到底怎麼了?
我腦子裡的負荷到了極點,根本靜不下心來。我把這些東西一股腦塞進包裡,重重的倒進椅子裡,將到達倫敦餘下的旅途,在失眠中度過。
一月的倫敦,最是多雨。十個小時之間,從陽光燦爛的加那利羣島,到陰雨綿綿的倫敦,再輾轉到回國的飛機。
飛機上幹睡了會兒,我還是抑制不住心胸中的激動,打開了那封信。
那個男人說:“照片上的女子,是你的親生母親,叫邱麗。我們結識於大學,有兩個關係很好的朋友,一個是你執(zhí)意喜歡並且想嫁的那個人的父親,慕志成;一個是你設計搶奪的未婚夫的女友的父親,烏毓明。我和你母親一直相戀,畢業(yè)後曾許諾結婚,也就懷上了你。那時她在C市的工作剛剛起步,因爲懷孕,不得不回到你外婆家裡,在那裡生下你。準備接你們回家時,我出了點問題,不能履行諾言……”
看到這裡,我忍不住冷笑了一聲,這樣毫不遮掩自己的錯誤,又不懂得向女兒道歉的男人,根本稱不上一個男人。
他用省略號省略自己應該的悔意,繼續(xù)平鋪直述:“我只接走了你,並且娶了現(xiàn)在的妻子。兩年後,我從報紙上知道她的死訊,並且有了後來的計劃。原本是把慕氏打垮,但是你有了你自己的想法,我尊重你的想法,只要他願意和你結婚,並且把他名下至少三成的股票轉給你,我就會啓動法歐銀行對慕氏的貸款。如果他執(zhí)意還愛你同母異父的妹妹,我會策劃催促股東和銀行儘早收回慕氏債權。”破折號,“我虧欠你的,只能還到這份上了,父親,李仁軒。”
“嗤……”我笑了,一絲不茍地把這封荒唐的信折回信封,塞進錢包,又罵,“變態(tài),你以爲你女兒要這個?幸虧我媽沒跟你這個神經(jīng)病。”
“小姐。”坐我身邊的乘客小聲提醒我,我對他友好地說了聲抱歉,安分地坐在位置裡,再也沒笑過,也再沒說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