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大門很安靜, 停著無數的汽車?;┑亩梗滞夂?,我回頭看了看大廳裡的水晶吊燈和玫瑰, 迷濛的眼睛在溫馨的燈光下發了很久的癡, 不知這一踏入黑夜, 將如何應付以後的命運。我只知道, 我最崇拜尊敬的父親, 畏罪潛逃,我最捨不得放下的男友,也被迫分手, 我幾乎一無所有,也幾乎在C市無法立足。
天上露出一兩顆星星, 我盯著天際, 扣緊衣服, 還是從大衣裡抽出手機,想給郭洛蘅最後一次的問候, 可是當我打開手機時,她已給我發來三個字:“對不起。”
我又放回手機,背緊皮包,默默走出酒店。佟美芬說得對,我最好的朋友背叛了我, 她知道一切, 策劃一切, 參與一切, 欺瞞我一切, 讓我毫無意識地踏入圈套,受羞辱, 受脅迫,受無可奈何的痛。可是怎樣?我擦掉眼淚,在冷風中快走,我還有我自己,我還有即使二十年沒有母親陪伴都堅強的讓自己依靠的心,總有一天,我會找到爸爸,找到他要這樣做的真實原因,用另一種方式補償慕氏的損失。
街道空曠,出來不遠,就見路燈下守著個孤零零的影子。我雖有些害怕,卻沒有停下腳步,邁著幾乎凍僵的小腿,往上大道有計程車可攔的方向走??墒牵斘医涍^那個影子時,那人微微一詫,說:“娜娜?”
我的心也猛地一震,一時僵在原地,連頭都不敢回。他走過來,喘著氣問:“你怎麼一個人出來了,慕凌風呢,你們訂婚了嗎?”
我盯著大衣底下露出來的裙襬,大顆大顆的淚珠掉在地上,他看著我,把我擁進他的風衣裡,讓我貼在他心口取暖,我靠在他胸膛,哭泣得有些顫抖,說:“我們分手了?!?
“爲什麼?”他在我頭頂問,輕輕撫了撫我的背。
我說:“我爸爸沒回來……他捲走了慕氏很多錢……我,我沒,我不能,我……”
“別哭,我知道了,”他安撫我,“沒事的,別哭了,都會好的?!?
“我不知道會不會好,那個錢大得你沒辦法想象,他們要追究爸爸的法律責任……”
“沒事,娜娜,沒事,天塌不下來,一切都會好的,老天會對你好的?!?
“我不知道……”我從他衣服裡擡起頭來,悽惶地看了看他的模樣,使勁地搖搖頭,提起包繼續往前走。他沒吭聲,過去把路燈旁靠著的自行車推過來,我側過眸,見是我消失不見的粉紅色自行車,就莞爾笑了一笑,他也笑了一笑,說:“今天晚上,我本來在開展,但是開到一半,我很想過來看看,就騎著這輛車過來了。”
“爲什麼?”我問。
他扶著車把,說:“也許想死心吧?!?
“現在呢?”我再問。
他表情沒有變化,眸子從車盯到我,不喜不悲:“我不會趁人之危的,我幫你度過去,不要回報?!?
我盯著他黑至深處的眸子,也說:“我也不會拖累你的,這是我的爛攤子,我自己收拾?!?
羅正胤抿緊嘴,跨上自行車,拍了拍後座:“上來吧?!?
自行車在夜風中緩緩穿梭,回C市的路上來往許多高級轎車,我坐在羅正胤後面,看著車燈閃出來的迷幻至極的光暈,如同陷入一場虛無的夢境忽然清醒一般,頭和肢體都還很麻木,心臟也在慢慢復甦,但我看著所有的貧窮和富貴,都有一種洞穿的超脫感,我不再虛榮,不再貪婪,我不再嫉妒,不再妄想,我再不會認爲世界上有任何可以不勞而獲的事情等著我,也再不會認爲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有一種不言而喻的優越感,我和羅正胤一般,一夕之間從天堂貶落,低到塵埃裡,成爲大千世界你會看走眼的最平凡的你我,但我還是近乎愚昧的相信,只要努力,我會開出花來。
“冷嗎?”他問。
“冷?!蔽艺f,伸手扣住他的腰,靠在他背上,問:“你開的什麼展?”
“書法展。”他加快了速度,“你說的不賺錢的行當?!?
我有點疲憊,懶懶說:“賺了吧?”
“賺了?!彼p描淡寫,騰出手搓了搓我的手,我握住他的手,覺得很安寧,說:“恭喜你。”
他拍拍我的手,專心騎車,沒有說話。
我又坐了會兒,手機響起來。我掏出手機,見是慕凌風打過來的,眼淚又流下來,盯著閃爍的屏幕直到它安靜,揭開電板,把電話卡扔到地上,一輛飛馳的汽車立即壓了過去。
我看著那汽車絕塵而去,把頭又靠在羅正胤背上,暗自飲淚。
那是兩年前的夏天,他穿著襯衣領帶來和我約會。我埋怨他穿這麼正式,弄得我好像一個傍大款的小女生。他賠著笑,垂頭吻我,說接手家族企業必須這樣,我鼓著嘴,扯著他的領帶繞湖走了一圈,他微笑地跟著我,眼神寵溺得快要把我淹死……
我真的淹死在他的寵他的好裡。他那麼優秀,身邊美女如雲,但他只看我,助長我莫名其妙的壞脾氣和自信心,有時討厭得甚至讓自己厭惡,他卻都把我捧在手心裡,不讓我跌著,不讓我撞著,考試考得再差,學校對我再有意見,要找烏毓明時,他都站出來,說:“我管她?!?
“我好想你管我一輩子?!蔽铱拗鴵Ьo羅正胤的腰,“我們回去,不要長大,不要畢業,好不好?以前是我錯了,我太任性,我不體貼,我讓你覺得擔當不起大事,給我個機會,讓我改,讓我管住爸爸,讓我告訴他,我想和你在一起一輩子,親愛的,親愛的,親……”
“夠了?!鄙碜右徽?,他停下車,走到我面前,嚴厲說:“你們完了,你和慕凌風完了,你哭也沒用,烏寧娜,你把自己的眼睛哭腫了也沒用,你會回去嗎,他會回來嗎,時間能重來嗎?你爲什麼不正眼看看現實,看看你自己的心,看看你身邊的人,你要守著這些破玩意兒折磨自己幹什麼?”他搶過我的手機,狠狠砸在地上。
我看著地上的碎片,就好像看著我現在的心,看它四分五裂的模樣,看它沒出息地躺在地上,任人踩踏,每踏一次,便疼一分,彷彿每個素不相識的人都可以,嘲笑指摘,在我的傷口撒鹽。
“看見了沒?”羅正胤牽起我的手,“覆水難收。如果你沒抗爭就退出,我支持你回去爭取,如果你抗爭過還退出,這就是你自己的選擇了,我不許你回頭望一眼。”
他扶著單車,牽我走,我看著那些街頭的碎片,淚流成河,手卻被擰得緊緊,根本回去不了。
“往前看,”他咬著牙,“烏寧娜,有骨氣,你就給我往前看?!?
“我做不到?!蔽液门橙?,好丟臉,衝他哭,“我做不到,我的四年,我的感情,我的生活,就這麼沒了……”
他繃著臉,把我的臉轉向他,眼睛裡也有星星點點的淚花:“你哪裡沒了?我看你比好多人都幸福,你比好多人都幸運,你經歷的遠沒有我們曾經經歷的殘酷,你活下來了,我相信你,充分地相信你,你這回也能活下來,有什麼還能比人活著更踏實呢?”
他擦掉我的眼淚,安慰地摸了摸我的臉。他眼眸的深處有一股自信和平和的光芒,我受到感染,不知不覺看向那裡,心情稍微穩定了些,跟他回家。
他說:“我會給你先請假,然後帶你出去玩玩,等事情差不多了,你再考慮,是回來上班,還是我們搬個城市,重新開始?!?
我說:“我一無所有了?!?
他說:“我也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