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三天, 天氣越來越好。我窩在餐廳的暖氣片旁邊,打開電腦看了無數次MSN,反常的是, 以前報紙一登新聞, 小張就會把我炸死, 現在, 卻一條信息都沒有了。我的心情如同蓄著闇火的死灰, 把滑條慢慢往上拉,快要拉到慕凌風時又突然止住,迅速關閉對話框。這個過程, 開始遲緩,結束倉促, 每天至少重複二十遍, 懷著令人費解的期待, 令人窒息的恐懼,不求有任何奇蹟, 也不抱有任何幻想,就是,做了。
12月30日,星期五,我在電腦上心不在焉地逡巡將近一個星期後, 終於完成早該遞交的“辭職申請書”。我把它打印出來, 簽下自己名字時沒有任何情緒, 可當我把它疊好, 裝進信封, 從家中陽臺往C市望去時,卻有了極爲濃烈的不捨。
我太熟悉這裡的一切, 以我這個人格上弱弱的,能力上弱弱的,脾氣上壞壞的女人來看,安土重遷,的確不爲過。我生在這裡,長在這裡,家在這裡,朋友在這裡,沒經歷過感天動地的大事,曾以爲的未來也在這裡,乍乍的,全部沒收掉,就像往喉頭注射一管酒,辣,且痛。
羅正胤打電話通知我機票和酒店都訂好,我才關好電和水,從家裡出門。他還有一些瑣事要去辦,我坐計程車,趕在週五他們快要下班的時候去慕氏總部,割斷與慕氏的最後一絲聯繫。
我讓車停在還有一公里的地方,仰頭看了看在夕陽下像塊黃水晶的大樓,想起第一天來上班,坐的慕凌風的跑車。我避著行色匆匆健步如飛的職場精英,他們的精神彷彿告訴我,沒有我,慕氏活得好好的,沒有我,他們活得好好的。我攢著手提包的帶子,等到樓裡出來的人又少一點,才鼓足勇氣穿過停車坪,走進大廳。
大廳輝煌依舊,我把頭儘量低著,不想讓那些親切叫我“烏小姐”的前臺女生們認出我,然而事實是,她們認出我,也不會理我。我以爲自己隱形了,實則謊言戳穿,漏洞百出,人們都在擦肩而過的一秒將我從頭打量到尾,看我是過街老鼠,還是秋涼團扇。
我和所有人反向而行,坐電梯上了十樓,過道上的窗沒關,我照例踮腳關了。落地窗戶透入黃色的光,從走廊灑到辦公室,我進去時,只有小陳在。
他擡頭看了一眼我,我勉強打個招呼,走到自己辦公桌前。他坐我旁邊,收東西的速度變快,我心裡不是滋味,沒有看他,習慣性看看對面。Rose的桌子很乾淨,電腦旁擺著一小盆精巧的盆栽,我看著她貼著的在埃菲爾鐵塔前的照片,抿了抿嘴,低頭從自己的照片、茶杯開始收拾。
小陳忽擡起頭:“你準備走了?”
我說:“嗯。”
他把公文包扣緊,想了想,還是說:“挺遺憾的。”
我搖搖頭,抽開抽屜,把裡面亂七八糟的零食、手套、羽毛筆、玩偶都清到桌子上,小陳扶到隔板,說:“你現在怎樣,打你的電話打不通了。”
我說:“換號碼了。”
“新號碼多少?”他掏手機。
我看向他,搖了搖頭,小陳明白,點頭放回手機:“那,祝你將來幸福了。”
辦公室裡的東西沒辦法全帶走,我把辭職信放進自己的空抽屜,零食和一些小玩意兒就分到不同的同事桌上,辦公室再有響動時我嚇了一跳,擡起頭,閃眼看見一個很像慕凌風的身影從走廊經過,進我們辦公室的卻不是他,是一個很年輕的送快遞的小夥子。
他看著空蕩的辦公室愣了一下,說:“請問,你是李卉嗎?”
我都準備抱著自己的盒子走人了,方纔瞟見“疑似慕凌風”心都快要跳出來,此時聽到這個名字十分詫異,說:“我不是。”
他連忙翻盒子,對著上面的地址說:“那麼,這裡是慕氏總部配樓十樓公司雜誌處嗎?”
我說:“是啊。”走到他旁邊,“你這上面的地址是這麼寫的?”
他一看就是新手,瞇眼半張嘴一個字一個字對,好像這幾個字少讀或者多讀一個字就會表示別的地方似的,我心裡好笑,一秒後又覺得好笑的人是我自己,居然站在這裡五十步笑百步。我驅散這個跟自己打趣的念頭,提醒說:“地方沒錯,不過名字你錯了嗎,我們這裡沒有叫李卉的人。”
他把焦距又對準姓名欄,我估計是快遞哪個環節出了差錯,說:“也許是名字錯了,你確認下。”
“沒法確認啊,”他撓撓頭,“這是匿名快遞,送不出去就還不回去。”
我還沒聽過這一說,探頭看那裡,竟真是“李卉”,又看地址欄,他找得也沒錯,是我們所在的這間辦公室,不禁說:“莫非咱辦公室裡還有一我不認識的人?”
“那就是你這裡了?”他想把送信的責任推給我。
我自然不接,這世界除了向暗戀的人表白,而又不想她知道,是不會存在匿名郵件的,所謂匿名,背後都有雙眼睛,因說:“我不能確定李卉是誰,不能簽收。”
“你都說了,地址是這裡。”
我說:“地址是這裡沒錯,但是人對不上號,除非我能確認是誰,上面有電話號碼沒?”
他找了找,指著一處說:“有。”
送快遞,連打電話都不知道,我開始懷疑他到底是不是送快遞的,就問他,誰知這小夥子大牌,說:“本來想打的,不先遇見姐姐你了嗎,就被你耽擱了。”
我哂了哂,拿出手機:“那好,我同事的電話號碼我都存著,咱們看看李卉到底是誰,如果不認識,可別耐我簽收呀。”
“當然當然,大週五的,姐姐別囉嗦,趕緊找吧,找著了咱們都下班。”
我正眼看手機,心才一咯噔,哪有同事的電話,只有羅正胤一個孤零零的號碼躺在號碼簿。我瞥了一眼送快遞的眼神,心想那就做回好人,打個電話問問是誰的,放在他辦公桌上吧,於是就按上面的號碼撥了過去。
電話嘟了三聲,接通,傳來:“Hello?”
這問候的方式我太熟悉了,一時沒講話,那邊又“Hello”了幾聲,我想這時的她一定是沒防備的,遲疑地看了看那沒寫寄信人的快遞,說了聲“好”,立馬掐掉電話。
“誰?”
電話被掐的同時,傳來我更熟悉的男人聲音。我的心臟猛地顫抖,轉向送快遞的小夥子卻微笑,說:“是我同事的,她剛也想起來,叫我替她籤。”
年輕人舒口氣,從口袋裡把筆交給我:“姐姐這下放心了?”
我沒說話,龍飛鳳舞寫下一手花體字還給他,然後把匿名的快遞塞進自己盒子裡。
下樓時,羅正胤來了條短信催我。
我們準備利用他開書法展賺的錢去大西洋上的一座小島度假,我懷揣著該帶走和不該帶走的東西,如同揣著一團熱烈的火,在電梯裡塗上紅脣,自信滿滿走出永不會再回來的慕氏總部。
羅正胤靠在車邊,老遠就瞪圓眼睛,等我靠近時“WOW”了一聲,接過我手上的盒子塞進行李箱。我拉他坐在後座,嘴脣微微翹著,他招呼司機去機場,微瞇著眼睛打量我,我的手機響了響,我看也不看就掐掉,若無其事對羅正胤說:“直接去機場是明智的。”
他看透我的小心思般“哼”了聲,卻沒對我怎樣,慵懶地靠在座位。C市一日中最後的一抹暮色落進車窗,在他臉上形成鐵灰色的暗影。他敏銳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我,我咂著紅脣,意會他看我的眼神,其實明白白寫著他對我的意思,忽然也想,如果可以把我灌醉,我是願意和這樣一個英俊成熟的男人發展到更進一步的。
想著,我脖子根微紅,撩起頸間的捲髮,慢慢靠到皮椅,和他並排的位置。羅正胤的眼神掃到我脖子和嘴脣上,我欲拒還迎地躲避他欣賞的眼光,把手放在我和他之間,他褲袋一手掌寬的距離。
車內的暖氣有些燥熱,他低眸看我的手,我也看向手,他卻忽的轉頭把車窗擰下一寸,曖昧全被冷風吹走。
不知是嘆是舒,我呼了口氣,終於從包裡抓出暗啞著吵鬧不停的手機。
藍色屏幕上閃動一串文字:“不要逃避,見我。”
我飛速看了車窗外一眼,沒見他的車才放心寫:“我不會見你,我們完了。”
很快,手機又響了,“她沒在車上了,我現在的速度是一百六十邁,如果你不見我,我就加速。”
我真的擔心他就在這輛車附近,趕緊把車窗壓下,在周圍找他的車。
“你在哪裡?”
他短信來的時候,我像被我懷裡的火燙了下,立即把電話回撥過去,他咬著牙逼問我:“你爲什麼要這樣?”
我說:“我怎麼樣了?”
那邊的風很大,他吼:“你退出我的生活,爲什麼又要回來?”
我說:“你訂婚了!”
他加大嗓門:“我要和你訂婚,是你當了逃兵,你要消失,就消失得徹底一點。”
風聲越來越大,我相信他說得加速不是假話,就緩和語氣說:“你冷靜點。”
他喪失了理智,“我怎麼冷靜?我要你!”
“你訂婚了。”我重複。
那邊猛地剎車,剎車的聲音很刺耳,我把電話捂得緊緊,擔憂的叫了句:“喂?”
“喂,慕凌風?”我沒聽到迴應,跌回座位,眼淚唰得就流。
酒醉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