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算是什麼鬼地方?
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蒙娜再怎麼想象拉奈特的建議也得不到安慰。換了拉奈特站在這兒,她只會拼命嗑孟菲斯鴉片,直到她覺得問題不再是她的問題。世界從未這麼充滿變數(shù)和缺少定量。
她們開車走了一整夜,安琪基本上神志不清,蒙娜這會兒覺得嗑藥傳說肯定是真的了。安琪用不同的聲音和不同的語言說個不停——不同的聲音,這一點最可怕,因爲它們在和茉莉說話,質(zhì)疑她的決定,茉莉邊開車邊回答,不像是爲了安撫安琪而和她交談,而像是真的另有他人(一共有三個)在通過安琪說話。它們說話的時候,安琪非常痛苦,她肌肉打結(jié),還流鼻血,蒙娜伏在她身上替她擦血,心裡充滿了怪異的雜糅感覺,對她所有美夢裡的女王既害怕又愛慕又憐憫——當然有可能只是神藥作怪;藍白色的公路照明燈從窗外掠過,蒙娜看見自己的手放在安琪的手旁邊,兩隻手並不相同,形狀還有區(qū)別,她不由感到高興。
茉莉帶安琪上了直升機後,在她們向南行駛的路上,第一個聲音出現(xiàn)了。它發(fā)出噝噝怪聲,用低沉嘶啞的聲音一遍又一遍說相同的內(nèi)容——新澤西,還有地圖上的數(shù)字。兩小時後,茉莉駕著氣墊車穿過一片休息區(qū),說她們來到了新澤西。她下車鑽進結(jié)霜的電話亭,打了個很長的電話;回來的時候,蒙娜看見她把一張電話卡扔向結(jié)凍的爛泥地。蒙娜問她給誰打電話,她說英國。
蒙娜看見茉莉抓著方向盤的手,黑色的指甲上有些黃色小斑點,像是剛揭掉一副人工指甲。蒙娜心想,她得弄點溶劑洗掉才行。
到了某個地方,過河後她們下了高速公路。樹木、田野和雙車道柏油路面,偶爾有高塔上懸著一盞紅燈。這時候,另外兩個聲音出現(xiàn)了。接下來就是來來回回、來來回回,那些聲音說幾句,蒙娜說幾句,然後又是那些聲音說幾句,蒙娜想起了艾迪和人談生意的情形,不過茉莉顯然比艾迪高明得多;儘管無法理解,但她還是看得出茉莉在步步接近她的目標。最可怕的一個自稱薩姆艾迪之類的。它們要的都是茉莉送安琪去某個地方,完成它們稱之爲“婚禮”的儀式,蒙娜琢磨著羅賓·拉尼爾是不是也有份,因爲安琪和羅賓說不定打算結(jié)婚,而明星結(jié)婚就是要搞這些瘋瘋癲癲的事情。但這麼想越琢磨越不對勁,而每次那個什麼薩姆艾迪的聲音響起,蒙娜都會覺得頭皮發(fā)麻。不過她看得出茉莉討價還價的目標:茉莉想清除她的歷史記錄,一筆勾銷。她和拉奈特一起看過一個視頻節(jié)目,說有個十歲女孩身上能浮現(xiàn)出十二種人格,比方說一個是羞答答的小姑娘,另一個是淫賤到極點的蕩婦,但節(jié)目可沒說那些人格里有哪一個能擦掉你在警局的案底。
車頭燈照亮前方的平原,大風捲著積雪。積雪被吹走的地方,低矮的山脊呈現(xiàn)出鐵鏽般的顏色。
氣墊車有一面地圖顯示屏,就是出租車裡安裝的那玩意兒,伺候卡車司機嫖客時也能見到,但茉莉只打開過一次,用來尋找那個聲音給她的座標數(shù)字。過了一陣,蒙娜意識到安琪在給她指點方向——好吧,那些聲音在給她指點方向。蒙娜早就開始希望天亮,但茉莉熄滅車燈的時候,外面仍舊漆黑一片,茉莉飛速穿過黑暗……
“開燈!”安琪喊道。
“放鬆。”茉莉說,蒙娜回想起茉莉在傑拉德診所的黑暗中如何行走自如。氣墊車略微放慢車速,偏轉(zhuǎn)車身畫出一道曲線,隆隆駛過粗糙的地面。儀表盤上所有的指示燈同時熄滅。“千萬別出聲,謝謝。”
氣墊車加速穿過黑暗。
天空的高處有一團白色亮光在移動。蒙娜隔著窗戶看見一個黑點旋轉(zhuǎn)飄落,上方還有什麼東西,灰色而臃腫——
“臥倒!讓她也臥倒!”
蒙娜解開安琪座位的安全帶搭扣,什麼東西“轟”的一聲砸在氣墊車身上。她拉著安琪倒在地上,緊緊摟住安琪的毛皮大衣,茉莉向左急轉(zhuǎn)彎,側(cè)面撞上蒙娜始終沒看見的什麼東西。蒙娜擡起頭:黑色的巨大破舊建築物一閃而過,一個孤零零的白色燈泡掛在敞開的倉庫門上方;再一個瞬間,氣墊車撞了進去,渦
輪發(fā)動機嘯叫著全速倒車。
“轟隆!”
我真的不知道——那個聲音說。蒙娜心想:哎呀,我卻很清楚這是什麼感覺。
那個聲音開始大笑,片刻不停,笑聲變成時斷時續(xù)不再是笑聲的某種聲音,蒙娜睜開眼睛。
一個年輕女人拿著小小的手電筒,就是拉奈特總和一大串鑰匙掛在一起的那種微型手電筒。錐形的燈光落在安琪鬆弛的面頰上,蒙娜藉著微弱的反光看見了她。她看見蒙娜在看自己,時斷時續(xù)的聲音隨即停止。
“你他媽是誰?”燈光照著蒙娜的眼睛。說話的人帶著克利夫蘭口音,蓬亂的偏白金髮底下是一張硬氣的狡猾小臉。
“蒙娜。你是誰?”這時她看見了鐵錘。
“雪莉……”
“你拿著鐵錘幹什麼?”
叫雪莉的女人看看鐵錘。“有人在追殺我和滑溜。”她再次望向蒙娜,“你是他們一夥的?”
“應該不是。”
“你很像她。”燈光轉(zhuǎn)向安琪。
“手不像。再說以前並不是這樣。”
“你倆都很像安琪·米切爾。”
“當然。她就是安琪·米切爾。”
雪莉打了個哆嗦。她穿著三四件皮夾克,分別來自不同的男朋友——這是克利夫蘭的習俗。
“爬上這個高堡。”安琪嘴裡發(fā)出的聲音渾厚如泥漿,雪莉嚇得一縮,腦袋撞在車頂上,扔掉了手裡的鐵錘,“我的駿馬來了。”鑰匙環(huán)手電筒射出的光束在顫抖,她們看見安琪的面部肌肉在皮膚下蠕動。“她的婚禮已經(jīng)安排妥當,親愛的姐妹,你們爲何還逗留於此。”
安琪臉上的肌肉鬆弛下來,變回她自己的面容,左邊鼻孔涌出一縷鮮血。她睜開眼睛,在燈光中瞇起眼睛。“她人呢?”她問蒙娜。
“走了,”蒙娜說,“叫我留下陪著你……”
“誰?”雪莉問。
“茉莉,”蒙娜說,“是她在開車……”
雪莉想找一個叫滑溜的人。蒙娜希望茉莉回來,告訴她應該做什麼,但雪莉說絕對不能留在底樓,因爲外面有好些帶槍的壞人。蒙娜回想起那個聲音——什麼東西擊中了氣墊車——她拿過雪莉的手電筒,走回去查看。右面車身的一半高度上有個窟窿,她可以把手指頭伸進去:左邊車身上有個更大的窟窿,可以伸進去兩根手指。
雪莉說最好在外面那些人決定衝進來之前上樓去,滑溜多半也在樓上。蒙娜拿不準主意。
“走吧。”雪莉說,“滑溜多半回上面找簡特利和伯爵了……”
“你剛纔說什麼?”這是安琪·米切爾的聲音,和擬感節(jié)目裡一模一樣。
天曉得這是什麼地方,她們爬出氣墊車,感覺冷得恐怖——蒙娜光著兩條腿——但黎明終於開始降臨:她能勉強分辨出幾個四方形狀,多半是窗戶,但只是發(fā)著朦朧的灰色微光而已。自稱雪莉的年輕女人領著她們?nèi)ツ硞€地方,她說是樓上,用鑰匙環(huán)上的微型手電筒斷斷續(xù)續(xù)照亮道路,安琪緊跟著她,蒙娜走在最後。
蒙娜的鞋尖陷在了什麼窸窣作響的東西里。她彎腰解開——感覺像個塑料袋。黏糊糊的,裡面裝著硬邦邦的小物件。她深吸一口氣,直起腰,把塑料袋塞進邁克爾的皮夾克的側(cè)面口袋。
她們爬上狹窄而陡峭得像是豎梯的樓梯,安琪的毛皮大衣擦過蒙娜抓著冰冷粗糙的欄桿的手。一個轉(zhuǎn)角平臺,又是一段樓梯,再一個轉(zhuǎn)角平臺。附近有通風管的呼呼聲響。
“這一段像座小橋,”雪莉說,“一口氣走過去就不會有事,因爲它會晃來晃去……”
她沒料到會見到這番場景,一點也沒料到,包括天花板很高的白色房間,包括變形的架子上放滿了折角褪色的書籍——她不由想到老人,包括操控臺之類東西的集羣,到處都是蜿蜒延伸的線纜;也包括一個皮包骨頭、目光灼灼的黑衣男人,頭髮向後梳成克利夫蘭人稱之爲鬥魚的髮型;還包括他看見她們時的笑聲,以及那個死人。
蒙娜見過足夠多的死人,所以一看見就知道那是死人
。尤其是它的顏色。在佛羅里達走過流浪漢聚居點外的人行道,你時不時會看見一個人躺在硬紙板上。反正就是不起來了。衣服和皮膚變成人行道的顏色,但只要還能動彈,看上去就不一樣,泥污下的顏色迥然不同。然後白車就來了。艾迪說要是不處理掉,他們就會開始腫脹。蒙娜見過一隻死貓,腫脹得像個籃球,仰面朝天躺著,硬邦邦地挺著四肢和尾巴,艾迪看了大笑不已。
這位嗑藥的老兄也在大笑——蒙娜很熟悉這種人的眼神——雪莉也發(fā)出她的哀嘆聲,安琪只是站在那兒。
“好啊,諸位,”蒙娜聽見有人打招呼——茉莉,她一轉(zhuǎn)身看見茉莉站在門口,拿著一把小手槍,身旁是個頭髮骯髒的大塊頭男人,男人傻乎乎地活像一箱石頭,“你們站著別動,等我先搞清楚情況再說。”
瘦巴巴的男人只是大笑。
“閉嘴。”茉莉說,像是她在琢磨什麼別的事情。她擡手就是一槍,眼睛根本沒看槍口。瘦子頭部旁邊的牆上爆出藍色火花,蒙娜什麼也聽不見了,耳朵裡嗡嗡直響。
瘦子在地上縮成一團,腦袋塞在兩膝之間。
安琪走向擔架,死人躺在那裡,兩眼翻白。她走得很慢,那麼慢,像是在水下行走,臉上的表情……
蒙娜的手插在皮夾克口袋裡,自顧自地整理著什麼東西。捏著她在樓下?lián)斓降囊粋€自封袋,她知道……裡面有神藥。
她掏出自封袋——確實有。黏糊糊地沾著正在變乾的鮮血。裡面有三顆結(jié)晶體和某種真皮貼。
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掏出自封袋,只知道其他人都沒有動彈。
鬥魚髮型的瘦子翻身起來,但還是坐在地上。安琪在擔架前,眼睛看的似乎不是死人,而是他頭部上方支架裡的一個灰色盒子。克利夫蘭來的雪莉背靠書牆,用嘴巴咬著指節(jié)。大塊頭只是站在茉莉身旁,茉莉側(cè)著腦袋,像是在聽什麼聲音。
蒙娜再也忍受不了了。
桌子是不鏽鋼檯面。桌上有一大塊古老的金屬物,壓著一摞髒兮兮的打印件。她起出三顆黃色結(jié)晶體,像是扯斷了一串鈕釦,她拿起那塊金屬物——一、二、三——把毒品砸成粉末。成功了:所有人都在看她。安琪除外。
“不好意思,”蒙娜聽見自己說,她把粗拉拉的黃色粉末掃進左手手掌,“就需要這個……”她把鼻子插進那堆粉末,用力一吸。“有時候。”她補充道,吸完剩下的粉末。
誰也沒有說話。
她又變成了靜止的中心,就和以前那次一樣。
迅速得像是靜止不動。
被提。被提的日子近了。
那麼迅速,那麼靜止,她可以給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排出一個順序:響亮的笑聲,哈、哈,彷彿其實並不是笑聲。從高音喇叭裡傳來。穿過房門。從外面的鷹架上傳來。茉莉一轉(zhuǎn)身,流暢得像是絲綢,迅速但又不緊不慢,小手槍像打火機似的咔嗒一響。
門外藍光一閃,鮮血噴進房間,灑在大塊頭身上,老舊的金屬架撕裂,雪莉尖叫,鷹架落向黑洞洞的底樓——她在那裡找到了裝神藥的染血塑料袋——發(fā)出許多複雜的碰撞聲響。
“簡特利,”有人說,她看見聲音來自桌上的小視像屏,裡面是一張年輕男人的臉,“快接上滑溜的控制器,他們在大樓裡了。”鬥魚髮型的男人連滾帶爬地起身,開始擺弄線纜和操控臺。
蒙娜只能看著,因爲她完全靜止,而這些事情是多麼有趣。
大塊頭狂吼一聲,跑過來喊什麼它們是他的,它們是他的。屏幕裡那張臉說:“滑溜,幫個忙,你已經(jīng)不再需要它們……”
然後底下某處有引擎啓動,蒙娜聽見鏗鏘碰撞的聲音,緊接著從樓下傳來了慘叫聲。
太陽出來了,陽光射進蒙著塑料布的高窗,她走過去想看個仔細。外面有些什麼東西,像是卡車或氣墊車,但埋在一堆像是嶄新冰箱和破損塑料貨櫃的東西底下,還有一個身穿僞裝服的人,面朝下趴在雪地裡,再過去又是一輛氣墊車,似乎已被燒燬。
真是有意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