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利和助手爲行程整理衣物,她覺得這幢屋子在她四周攪動,準備再次度過短暫的真空期。
她坐在客廳裡,能聽見他們的說話聲,他們的笑聲。一名助手是個女孩,身穿藍色聚碳酸酯質地的機械外骨骼,舉起愛馬仕衣箱就像它們是輕飄飄的塊狀海綿,外骨骼嗡嗡作響,恐龍般的大腳咚咚地踩著臺階下樓。藍色外骨骼,皮革小棺材。
斑巖出現在門口。“小姐準備好了嗎?”他身穿紙一樣薄的黑色皮革寬鬆長外套,萊茵石馬刺在黑色漆皮靴的鞋跟上閃閃發亮。
“斑巖,”她說,“你怎麼穿便服?我們在紐約要參加登場發佈會。”
“鏡頭對準的都是你。”
“對,”她說,“爲了我的重返舞臺。”
“斑巖可以站在後排。”
“我怎麼不知道你會擔心搶別人的風頭。”
他咧嘴一笑,露出雕刻成流線型的牙齒——這是某位先鋒派牙醫的狂想:一個更快速、更優雅的種族就該長這樣的牙齒。
“丹妮爾·斯塔克會跟我們飛。”她聽見直升機漸漸飛近,“她在洛杉磯機場和我們會合。”
“咱們可以勒死她。”他說,彷彿在密謀什麼,他幫她穿上凱利選擇的藍狐外衣,“要是咱們答應告訴記者說動機與情愛有關,她說不定會很配合呢……”
“你太可怕了。”
“丹妮爾是恐怖,小姐。”
“這話得看是誰說了。”
“啊哈,”髮型師瞇起眼睛,“但我有孩童的靈魂。”
直升機開始降落。
丹妮爾·斯塔克,同時向時尚-日本和時尚-歐洲的擬感版供稿,風傳已經快九十歲了。安琪、斑巖和丹妮爾登上利爾噴氣機,安琪悄悄從頭到腳打量這位記者,心想:假如這是真的,那麼丹妮爾做過的整形手術多半和斑巖一樣徹底。她身材苗條而柔韌,看上去三十出頭,唯一明顯的增強部分是一副淺藍色蔡司植入體。有個年輕的法國時尚記者曾說它們“落後於潮流”,按照網絡傳奇的說法,這個記者再也沒撈到過工作機會。
安琪知道,用不了多久,丹妮爾就會想談論毒品,而且是名流毒品,像女學生似的瞪大矢車菊顏色的眼睛,如飢似渴地想要了解一切。
在斑巖令人畏縮的視線下,丹妮爾勉強剋制住了自己,直到飛機在猶他州上空進入巡航模式。
“我希望,”她說,“我不會是第一個挑起那個話題的人。”
“丹妮爾,”安琪反擊道,“真是抱歉。你實在太體諒人了。”她碰了碰保阪機艙廚房的鑲嵌面板,機器人輕柔地嗚嗚運轉,開始吐出一個個小碟子:樟茶鴨、黑椒吐司墊灣岸牡蠣、小龍蝦餡餅、芝麻煎餅……斑巖聽懂了安琪的暗示,取出一瓶冰過的夏布利——丹妮爾最喜歡的葡萄酒,安琪想了起來。還有別人也記得——是
斯威夫特嗎?
十五分鐘後,吃完最後一塊樟茶鴨,丹妮爾說:“毒品。”
“別擔心,”斑巖安慰她,“等你回到紐約,你要什麼就有什麼。”
丹妮爾微笑道:“你真可愛。知道嗎?我有你的出生證明的複印件。我知道你的真名。”她意味深長地看著他,笑容絲毫不減。
“‘棍棒和石頭’。”他說,斟滿她的酒杯。
“對先天遺傳缺陷也能這麼輕描淡寫?有意思。”她喝了一口葡萄酒。
“先天的,生殖的……現如今我們的改變是多麼大啊,你說呢?親愛的,你的髮型是誰做的?”他俯身湊近她,“你的長處,丹妮爾,就是你能襯托出你的同行還稍微有點人味兒。”
丹妮爾微微一笑。
訪談本身倒是很順利;作爲一名採訪者,丹妮爾技巧出衆,能借助虛情假意穿過痛苦的限度,不至於惹來激烈的反抗。她的指尖擦過太陽穴,撳下一個皮下按鈕,關閉錄音設備。安琪緊張起來,準備迎接真正的攻擊。
“謝謝。”丹妮爾說,“剩下的航程,當然是不會留下記錄的。”
“你不如再喝個一兩瓶,然後上牀睡覺吧?”斑巖說。
“但我不明白的是,”丹妮爾沒有搭理他,“你爲什麼要浪費時間……”
“浪費時間做什麼,丹妮爾?”
“去那個無聊的診所?你自己也說嗑藥並不影響工作。你說並不存在通常意義上的‘快感’,”她咯咯輕笑,“只是你認爲它是非常可怕的成癮性藥物。你爲什麼決定要戒除呢?”
“因爲貴得離奇……”
“對你來說,親愛的,只是說說而已。”
是啊——安琪心想——但一週的費用就和你的年薪差不多了。
“我想我厭惡的是必須花錢讓自己感覺正常這件事情吧,更何況還只是拙劣模仿的正常呢。”
“你的抗藥性越來越厲害?”
“沒有。”
“真奇怪。”
“不奇怪。提供藥物的設計師本來就去除了那些傳統的缺陷。”
“啊哈,但新的缺陷呢,現時的缺陷呢?”丹妮爾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你要知道,這件事情我還聽說了另外一個版本。”
“是嗎?”
“那是當然。關於那是什麼東西,製作者是誰,你爲什麼要戒除。”
“是嗎?”
“那是一種抗精神病藥物,由感官/網絡公司的實驗室出產。你之所以要戒除,是因爲你寧可發瘋。”
丹妮爾的眼皮掙扎著遮住了明亮的藍眼睛,斑巖輕輕接過她的酒杯。“晚安,親愛的。”他說。丹妮爾的眼睛閉上了,她發出微微的鼾聲。
“斑巖,這是——”
“我給她的酒裡下了藥,”他說,“她反正喝不出來,小姐。她不
會記得沒錄音的任何內容……”他燦爛一笑,“你總不想聽老婊子嘮叨一路吧?”
“但她會知道的,斑巖!”
“不,不會的。咱們就說她一個人幹掉了三瓶酒,把衛生間弄得一塌糊塗。她自己也會這麼感覺。”他嘿嘿壞笑。
機艙後部有兩張摺疊牀,丹妮爾·斯塔克睡在其中一張上,鼾聲越來越響。
“斑巖,”安琪說,“你說她會不會是對的?”
髮型師用非人類的美麗眼睛盯著她:“而你卻不知道?”
“我說不準……”
他嘆息道:“小姐,你擔心得太多了。你已經自由了,好好享受吧。”
“但我確實能聽到聲音,斑巖。”
“我們誰不是呢,小姐?”
“不,”她說,“肯定和我的不一樣。斑巖,你對非洲宗教有了解嗎?”
他嗤笑道:“我又不是非洲人。”
“但你小時候……”
“我小時候,”斑巖說,“是個白人。”
“哦……”
他笑問:“宗教嗎,小姐?”
“加入公司之前,我有一些朋友。在新澤西。黑人,是……宗教徒。”
他又嗤笑兩聲,翻個白眼。“巫毒標記,小姐?雞骨頭和薄荷油?”
“你知道並不是那樣的。”
“我真的知道?”
“別取笑我,斑巖。我需要你。”
“我就在這兒,小姐。對,我明白你的意思。那些是你聽見的聲音嗎?”
“是的。用藥之後,聲音就消失了……”
“現在呢?”
“徹底消失了。”衝動已經過去,她放棄了剛纔的念頭,沒有說出大布麗奇特和衣服口袋裡的毒品。
“很好,”他說,“那就好,小姐。”
利爾在俄亥俄上空開始下降。斑巖盯著艙壁,一動不動猶如雕像。安琪望著白雲和鄉野迎向他們,想起她小時候在飛機上玩的遊戲,派一個想象的安琪出去,穿越白雲之間的峽谷,跑過魔術般變硬的鬆軟雲峰。那些飛機大概屬於瑪斯-新科。離開瑪斯公司的噴氣機,她登上了感官/網絡公司的利爾飛機。商業航班對她來說只是擬感裡的場所:搭乘日航復原的和諧飛機,從紐約到巴黎的處女航,羅賓和精挑細選的公司成員。
飛機繼續下降。他們飛過了新澤西嗎?孩子們聽見利爾的引擎轟鳴,有沒有一窩蜂地跑上波伏瓦那幢樓的屋頂操場?她經過的聲音有沒有輕輕掃過波比從小長大的公寓樓?這個世界,彼此影響的機制,錯綜複雜得難以想象——感官/網絡公司能夠讓不知名、不知情的孩童耳朵裡的微小骨頭顫動……
“斑巖知道一些事情,”他非常輕柔地說,“但斑巖需要時間思考,小姐……”
飛機側身盤旋,準備落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