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chapter 83
泰倫斯的瞳孔一縮,再次跪了下來:“我不敢對陛下有任何不敬之意。”
女王沒有說話,但是泰倫斯卻能察覺到對方審視的視線,他用力握緊了雙手,看上去非常緊張,但深埋的面孔上卻並沒有一點焦急之色。
老帕西諾對他防備有餘重視不足,還好糊弄,但女王精明非常,又十分了解他,怎麼會相信泰倫斯對這樣的大事一點也不知情。
泰倫斯根本沒想過能騙過她。
但他一點也不擔心,如今的局勢給了他放手一搏的機會。爲了平衡帕西諾的權勢,女王也不會在這種時候壓制他,他所結交的貴族和遠在邊境的蒼鷹軍團都是保護他的砝碼。
但泰倫斯也不願意因爲這件事和女王產生齟齬,他在心裡組織了一下措辭,低聲說道:“阿爾德雷特城裡勢力盤根錯節,我沒能第一時間得知消息這是實情。後來……事情鬧得太大,不瞞您說,我心裡是真的害怕,只能聽父親留下的老人的意見,結果卻造成了這樣的局面。錯誤確實在我,欺瞞您更是我的不對。如今我只希望能爲自己的領地和領民做些什麼,也想要親手審判那些背叛了父親的叛徒。因此,我任性地要求處理這件事,給您帶來的麻煩我深表歉意——但我仍要一意孤行,因爲我絕不能讓我的姓氏蒙羞。”
泰倫斯的這番話真心只佔十之二三,剩下的都是假話,卻塑造出了一個不諳政治鬥爭卻執著果斷的少年形象——這正是一直在女王面前表現出來的形象。唯有如此,才能讓這位日日糾纏在政治傾軋中的君主信任自己的能力,卻不會懷疑自己的用心。
泰倫斯擡起頭來,讓女王看清自己眼裡的決心。
女王用手撐著額頭,最後嘆了口氣:“你年紀尚輕,氣焰正盛,爲人處世卻還是太稚嫩。阿爾德雷特城發生了這樣的大事,說到底都是你行差就錯的緣故。我能把這件事交給你辦,卻仍是不怎麼放心。韋斯利卿是坎特爾卿手下的得力人,他對財政稅收和錢糧調配都有一套,這次就叫他和你一起去,我再爲你選一隊護衛,叫他們保證你的安全……你拿自己的性命做賭注,這叫我怎麼能夠安心。”
泰倫斯聽過韋斯利的名字,他是坎特爾財政大臣的得力助手,父親老韋斯利卻也是女王堅定的擁躉。女王將他派到泰倫斯的身邊,幫助他和監視他恐怕是各佔一半。
但泰倫斯並不介意,他辭別了女王,轉身離開。
噠噠的腳步聲再一次響起來,帶著歷史的迴音鑽進泰倫斯的耳朵,其中還夾雜著刺耳的鐵鏈摩擦地板的聲音。
那正是第一世的時候,泰倫斯帶著手銬腳鐐走過這條長長的走廊,像一隻受困的喪家犬跪在議會大廳裡。
他永遠也不會忘。
當時,博格·克魯尼架空了他所有的權利,和一羣商人連帶著稅務官在領地裡肆意妄爲、橫徵暴斂,卻又碰上了阿爾德雷特難得一見的旱災。但博格毫不收斂,直到領民暴動,組成了雜軍,從阿爾德雷特城一直向上沿途衝破了兩座城門,邊境一時大亂。
消息傳到帝都的時候,女王震怒非常。他當時早就不受女王寵愛,帕西諾又趁機落井下石,泰倫斯一力承擔了叛亂的所有責任,那正是他被判處流放的導火索。可惜帕西諾以爲掃除了自己,就能得到阿爾德雷特的龐大領地,最後卻讓安格斯坐收了漁翁之利。
這件事發生的每一個細節都被泰倫斯深深地刻在腦子裡,在流放的三年裡帶著恨意不斷咀嚼。
後來他重生了一回,最先殺死了害他的博格·克魯尼,又提前做好了準備,將旱災的損失減少到了最低。他以爲自己躲過了一次劫難,到後來才發現,他爲自己留下的是多麼大的隱患。
沒有了這一場動亂,泰倫斯也失去了收拾那些盤踞在領地的龐大勢力的機會。他死死掌握著這座城市,使得那羣食腐的鬣狗失去了大部分的利益。於是在最後,安格斯和他徹底撕破臉的時候,這羣混蛋成了在背後捅刀的第一批人。
也是從這件事上,泰倫斯終於學會收斂自己衝動的脾氣,變得心思縝密步步爲營起來。可曾經的錯誤仍是撕破了他的第一道防線,叫他一步錯,就再沒了翻盤的機會。
所以這一回,泰倫斯絕不會放過那些人,一個也不。這一回他放任了事情的發生,冷眼旁觀博格在私下裡的一切舉動,就像蟄伏的毒舌等待著致命一擊的時候。
哪怕要他眼睜睜地看著領民們忍飢挨餓這麼多月,哪怕時刻刻被人質疑、質疑自己,哪怕連自己的前途和未來也算進去。
他確實下了一場豪賭,賭注是他自己和阿爾德勒特城中三萬城民的性命。正因如此,他謹小慎微,決不許輸。
泰倫斯拋開那些已經留在過去的,絕望的哀鳴和不甘的怒吼,挺直了脊背,迎向王宮外刺目的陽光。
宅邸駕來的馬車已經停在宏偉的石柱拱門外等候,泰倫斯走近的時候,才發現駕車的人是蘭瑟。
泰倫斯愣了一下,目光微微遊移,問到:“你今天不是應該呆在學校嗎?爲什麼進主城來了?”
蘭瑟灰藍色的眼珠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泰倫斯甚至錯覺在那冷色調的瞳孔裡看到兩簇閃爍的怒焰。
泰倫斯第一次從蘭瑟的身上感到壓力,他知道那更多的是出自自己心中的愧疚和心虛。
蘭瑟卻沒有說話,他安靜地打開車門,沉靜就像一塊冷硬的石頭。
泰倫斯抿脣思考了一下,決定暫且讓蘭瑟一個人冷靜一下,於是也一聲不吭地跨上了馬車。
他明白蘭瑟爲什麼生氣——阿爾德雷特城的事情他沒有透露給蘭瑟知道,恐怕對方在聽說他被召喚到王宮的時候,才真正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泰倫斯靠著車壁,垂著眉揉了揉太陽穴——這原因很難解釋,說實話,他一點也不想解釋給蘭瑟聽。
泰倫斯愁眉苦臉地發著呆,行駛平穩的馬車卻突然停了下來,慣性叫他不禁歪倒在長長的軟椅上。
緊接著,馬車門從外面打了開來。
泰倫斯揉著撞疼的手肘坐起來,沉著臉看向金髮騎士:“發生了什麼事?”
難道在他還沒有離開帝都的時候,就有人等不及要他的性命了嗎?
蘭瑟的臉色比他還要難看,高大的騎士滿臉陰鬱探進身體,將泰倫斯堵在了狹小的車廂角落裡。
“您難道沒有一句話要對我說?”蘭瑟握住泰倫斯的手腕,儘管他已經剋制了力道,仍讓後者吃痛地皺起眉毛。
泰倫斯的思緒還陷在自己的猜測裡,聽到蘭瑟的問話不禁露出茫然的表情反問道:“什麼?”
他這樣的反應叫金髮騎士的心中燃燒的熊熊怒火更加旺盛。他一直在忍耐,從聽說了阿爾德雷特城出事了開始,一直忍到泰倫斯被帶去王宮,天知道他站在那座純白建築前內心受到了怎樣的煎熬!
他一邊生氣泰倫斯對此隻字不提,一邊又擔心泰倫斯會不會受到苛待和傷害,他也許會爲此被關進監牢受到責罰,只要一想到是這樣的結果,蘭瑟的雙手都忍不住顫抖起來。
但泰倫斯卻一句解釋也沒有給他。
如果是以前,即使蘭瑟的心中再怎麼痛苦,他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大膽到將馬車停在路邊,怒氣衝衝地質問泰倫斯,但誰又能夠忍受自己遭到心愛之人的防備和欺瞞呢?
他明明以爲,他和泰倫斯之間已經沒有懷疑了……
蘭瑟緊皺著眉頭,眉心的皺紋就像是刀刻一般的傷痕,幾乎是低吼著問道:“爲什麼直到如今您仍不願意信任我?!”
他從沒想過能從泰倫斯那裡爲自己的感情找到迴應 ,他也僅僅是想對方能把自己當做最值得信任的人就滿足了啊!
泰倫斯被金髮騎士那不穩的聲線刺痛了胸口,也跟著加大了音量反駁道:“我沒有!”
“可關於阿爾德雷特城的事情您卻一句沒有告訴過我!難道我連一點爲您分憂的能力也沒有嗎?我一直守在您的身邊,但是出事的時候,您的眼裡卻根本看不到我的身影!”
蘭瑟逼近泰倫斯的面孔,眼裡閃爍著憤怒的火焰,在那火焰之下,埋藏的則是更爲深重的感情。泰倫斯有種錯覺,他覺得自己就要被那複雜的視線牢牢捆住,動彈不得。
這些本該死守的話語一旦衝出口,蘭瑟便再也沒有辦法控制住自己翻騰的思緒:“我一直守護著您,希望您哪怕能夠依靠我一點,希望您能夠全心全意地信賴我,爲此我甚至願意付出生命!可您甚至不願多看我一眼!您明明是我最重視的人,我對您的——”
“我沒有不信任你!”泰倫斯高聲打斷了蘭瑟的話,他從蘭瑟激烈的語氣中聽出了對方的痛苦,這叫泰倫斯自己也覺得難受。
他掙脫蘭瑟鉗制自己的雙手,即使用力過猛而弄傷了手腕,但泰倫斯渾不在意,使勁按住金髮騎士的雙肩,希望他能平靜下來:“蘭瑟,我沒有不相信你,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讓您看到我的另一面,也不想對你說謊。我只是想不到該怎麼告訴——我只是沒法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