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chapter 36 監獄之行
第二天一早起來,窗外是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
今日裡帶著侍女進來服侍的是執事長博格·克魯尼。他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失蹤回來的小少爺似乎更爲倚重亞當了,大約是因爲那個年輕人親自去迎接他回帝都的緣故。
這讓博格覺得分外不甘,他在泰倫斯不在這段時間裡,也是勤勤懇懇地維護著阿爾德雷特的家業,只因亞當·史密斯在泰倫斯面前露了臉,小少爺就忘了自己的功勞嗎?
這樣計較的博格卻不記得他自己爲了能夠守住在阿爾德雷特家的權威,默認了亞當尋人的行爲,也無視了對方這一路的艱辛。
博格擺出一張和善可親的面孔,替泰倫斯整理好衣服。
早在博格進來之前,泰倫斯就已經自己穿好了衣服,他本來也早就不是四體不勤的大少爺,否則當年流放罪犯之都的時候第一天就該蒙受死神召喚了。博格還以爲泰倫斯這是在外吃過苦的緣故,很是感慨哀嘆了一番,其實泰倫斯只是爲了遮住胸口的那個法陣。這東西他還沒有研究透徹,但畢竟和自己的性命的綁在一起,總不能叫別人發現。
博格最後替泰倫斯壓平領子,突然“咦”了一聲:“少爺,夫人留給您的那條項鍊丟失了嗎?”
他的話叫泰倫斯一愣,然後想起來在溫絲萊特城的時候爲了矇騙愛德華,曾把項鍊摘下來過,後來就放進來戒指的空間裡。
泰倫斯把東西重新取出來,項鍊由一條銀色鏈子穿成,綴著一顆鴿蛋大小的乳白色寶石,在陽光下閃過溫潤的光芒。
這條項鍊原本是阿爾德雷特夫人生前常帶的飾品,後來魔法事故發生的時候,阿爾得雷特夫婦當場死亡,房間周圍一片狼藉,現場唯一完好的東西就是它。此後泰倫斯一直都把這條項鍊戴在身上。
他將鏈子重新掛在脖子上,又把墜子塞進襯衣裡:“馬車備好了麼?”
“是的,少爺。時間還很早,現在就出去嗎?”
“當然。”泰倫斯皺了皺眉。“愛德無緣無故關進監獄這麼長時間,我當然要早點把他接出來。”
他別過耳邊的捲髮,轉過身率先往門口走去,這時他眉間的皺紋已經平復,一點也看不出來爲朋友擔心的模樣。
摻入了銀硫沙的牆壁和欄桿上面刻畫著精巧符紋,這就是王室專門關押貴族的監牢,全國上下再沒有這樣牢不可破的地方。這是因爲沙寧派爾帝國法師居多的緣故,法師協會與王室關係親密,才能建造這樣一座堪比教會異端審判所的牢獄。
愛德華·溫絲萊特坐在一間牢房的角落裡,有些神經質地咬著指頭。
其實,皇家監獄關押的都是有身份的人物,因此裡面的環境算不上多麼糟糕,真要說的話,比起貧民窟來不知好上多少。愛德華雖然被關進了這裡,但是溫絲萊特伯爵權勢依舊,當然沒有人敢怠慢他。除了一開始曾審訊過關於泰倫斯失蹤的事情,之後他就一直呆在牢房裡。
但愛德華確實只是一個十歲的孩子,哪怕他稱得上早熟又很有心機,但孩童的身軀限制了他的閱歷,面對眼下的情形,愛德華除了焦慮恐懼也沒有任何辦法。
沒有受到任何虐待,但愛德華幾乎快要被自己的精神壓力壓垮。他獨自一人關在這不足十平米的房間,除了三餐從沒有人和他說過一句話,白天從天窗上透進來的光芒暗淡無比,到了夜裡四周就是一團漆黑,愛德華每天呆在這裡,就好像已經遭到了全世界的遺棄。
也許,他確實被遺棄了。
愛德華吮吸著手指上流出來的鮮血這樣模模糊糊地想著,一向疼愛他的父親至今沒有出現,更不要說其他人。
他被關在這裡有多久了?
在昏暗的房間裡時間被無限拉長,愛德華總覺得下一秒他就會被人拉出去送上斷頭臺。
在這樣憂慮的折磨下,曾經英氣的少年很快消瘦下來。
叮叮噹噹的聲音越來越近,愛德華有些僵硬地擡起頭,他知道那是一大串鑰匙碰撞的脆響,代表著獄卒正在走近。
他茫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光斑,現在肯定不是中午送飯的時候,想到這裡,愛德華的身體立刻緊繃起來。
噠噠的腳步聲也變得清晰起來,一下一下好像是踏在愛德華的心臟上,然後驟停的足音迫使他的心跳都跟著停了一瞬,火光照耀在牢門上方的窗戶上,將幾根細長的欄桿投影到地上。
愛德華握緊了拳頭,把自己縮成一團,看著牢門被人打了開來。
泰倫斯走過長長的通道,這座建造在西郊外的監獄採光效果並不好,監獄裡面陰冷潮溼,一點火把的溫暖也顯得十分明顯。
第一世的時候,他曾沿著這條通道絕望地走進去,也曾沿著這條通道絕望地走出來,踏上前往罪犯之都的漫漫長路。
不過這一次,他的心情卻和那個時候完全不同。
在典獄長的帶領下,泰倫斯很快來到了關押著愛德華的牢房前。他拿出女王發出的赦令交到典獄長的手裡,一旁的獄卒收到指示,連忙拿鑰匙打開了牢門。
牢房不大,但泰倫斯仍是掃視了一圈,纔在角落的陰影裡發現了蜷縮著的愛德華。他的頭髮凌亂骯髒,像是一蓬灰色的枯草,看上去可憐又可笑。
泰倫斯站在門口叫了一聲:“愛德。”
愛德華被關得久了,對於周圍環境的反應總是有些遲鈍,半天之後纔想起來自己剛纔似乎聽到了似曾相識的聲音。
他擡起頭,看到了火光之下泰倫斯紅潤的面龐。但他第一時間並沒有反應過來這是誰,而是將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對方的雙眼之上。
被火光照亮的深綠色瞳孔冷的就像是兩汪寒潭,注視著愛德華的時候,他甚至都能感覺到那冒著煙的寒氣攀附上肌肉,讓他生生打了個寒戰。
愛德華倒吸了口涼氣,又往牆角縮了縮。
泰倫斯看見愛德華不太正常的樣子,皺起眉毛看向典獄長:“他這是怎麼了?你們該不會有什麼出格的舉動吧?”
“這肯定不會。”典獄長嚇了一跳,趕緊擺手。小公爵的意思是他們濫用私行呢,這罪名未免太大了。
典獄長解釋道:“我看是這位溫絲萊特小少爺在監獄裡呆的太久了,沒什麼精神。有些人確實受不了這裡面的氣氛,出去以後好好休養,不會有什麼後遺癥的。”
泰倫斯點了點頭,擡步就要走進去,典獄長連忙攔住他:“公爵閣下,這裡面昏暗狹小,實在不符合您的身份,還是讓我去把溫絲萊特小少爺帶出來吧。”
泰倫斯沒有說話,直接推開了典獄長的手臂,往裡面走去。
“愛德。”泰倫斯在愛德華的面前蹲了下來,“我是泰倫斯,愛德。”
愛德華擡起頭來,因爲光線太暗,他看不清眼前人的表情,只好啞著嗓子重複了一遍:“泰倫斯?”
這三個字以極其緩慢的長音從愛德華的嘴裡吐出來,在這過程中終於帶動了他生鏽的思維,他的眼睛噌的亮了起來:“泰倫斯……泰倫斯你回來了?太好了,我可以出去了,對不對?”
他說著,要去握住泰倫斯的肩膀,半途上想到了什麼,又把手縮了回來,小心翼翼地說道:“泰倫斯,你不會怪我吧?我知道你失蹤了,我很想把你找回來的,在城裡找了好久。可是我當時怕極了,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就沒有把你失蹤的消息……對不起,泰倫斯,我不是有意的,你能原諒我嗎?”
這聲音弱的幾乎算是氣聲,再加上他嗓子暗啞,聽上去和哭音無異,真的是可憐兮兮。
愛德華把話說完——他想起自己爲什麼被抓進了監獄,便覺得分外緊張,擔心泰倫斯並不是來接自己出去,而是興師問罪,因此只好絞盡腦汁地打感情牌。可惜,他在監獄呆的久了,腦子就像是凍住的冰塊,一段話說出來顛三倒四,和以前的靈巧根本不在一個檔次。
但是隱在陰影裡的泰倫斯很快輕笑了一下:“你在說什麼啊,愛德。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聽說都是那個管家出言教唆,你不過是被人矇蔽了,我怎麼可能怪你呢?”
“管、管家?”愛德華顧慮自己的性命安危,早就忘記了城主府上下都被收押的事情,因此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是啊。”泰倫斯又笑了一聲,壓低了聲音。“他矇蔽主人、意圖不軌,女王陛下已經下令處死他和冒充我的那個從犯了。”
“處……死?”愛德華打了個寒戰,感覺胃部就像是被什麼人的手狠狠攥住了一樣,疼地直冒冷汗。
“沒錯,他可是膽大到敢找人冒充公爵延誤消息,陛下不可能放過他的。但是,這和愛德沒有關係,你可是我的好朋友,不會做出這種事的對不對?”
泰倫斯伸手拍了拍愛德華的肩膀,愛德華低聲嗚咽了一聲——那隻握緊了他胃袋的手掌似乎一瞬間加大了力氣,愛德華猛地吸了一口氣,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泰倫斯歪了歪頭,他的臉上其實一直都沒有表情,這時卻忍不住嘆口氣站了起來,揚聲說道:“愛德一時激動暈倒了,還不趕快過來一個人。”
一個獄卒聽見了,連忙走進來,把昏迷過去的愛德華抱了起來。
泰倫斯率先走了出來,對典獄長說道:“溫絲萊特伯爵就在監獄外等著,你們把人帶出去交給他。”
“那公爵閣下您……?”
“我?”泰倫斯彎了彎脣角,“我第一次來這裡,趁機參觀一下。”
“啊?”
典獄長沒明白是什麼意思,泰倫斯揮了揮手:“我就在這裡待一會兒,你也去忙吧。”他指著另一個獄卒說道:“他留下就行了。”
典獄長以爲泰倫斯是小孩子心態,在這裡覺得新奇,也沒有再多問。反正也不會出什麼事,他囑咐獄卒要照顧好泰倫斯,就和抱著愛德華的屬下往外面走去。
泰倫斯注視著幾人走向出口的光點,一直到黑色的影子被光亮所吞噬,才收回了視線。
獄卒看著泰倫斯沒什麼表情的側臉,不知怎麼一直沒敢說話,這時候終於舒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問道:“公爵閣下,您看您是要……”
泰倫斯轉過頭,朝著陰暗的通道深處走去。
他輕車熟路,好像來過這裡一般。獄卒這麼一想,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走了有十幾分鍾,泰倫斯停了下來。
這裡已經是監獄的盡頭,正對著他的那面牆上有一扇緊緊閉合的銀色小門,長寬不過只能允許一個成年人縮著身體進去。
獄卒眼神發飄地跟著泰倫斯走了一路,這才發現已經走到了這裡,頓時驚了一下:“公爵閣下,這裡就是盡頭了,前面沒有路,我們還是往回走吧。”
泰倫斯擡頭看了他一眼:“把門打開。”
“這、這……”
獄卒有點遲疑,這間牢房是關重刑犯的地方,犯了叛國罪和謀逆的大貴族不知有多少人被關在裡面過,聽說當今女王陛下剛剛登基的時候,死在裡面的王族的血液幾乎能沒過人的腳踝。
他們這些當值的小兵每次見到這扇門心裡都發毛,公爵閣下還年幼,怎麼能看這個呢。
泰倫斯見獄卒不動,直接自己拿下了他腰間的鑰匙,親手打開了掛鎖。獄卒阻攔不及,眼睜睜地看著泰倫斯推開了那扇門。
一股積壓過久的腐臭血腥味從裡面飄了出來。
這間牢房很小,連一扇天窗也沒有,當門被完全關牢的時候,裡面一絲光亮也透不進來。泰倫斯走進去,很快摸到了焊死在地上的鐵鏈,他輕輕踢了一腳,鏈子立刻發出叮叮噹噹的脆響。
曾經,他被關在這裡整整一個月。
沒有光亮,沒有人,唯一還能讓他有點意識的,就是拴在四肢上的鐐銬在他稍有動作的時候發出的聲響,但時間長了,他甚至覺得這個聲音刺耳無比,只好讓自己一動不動地伏在地上。
據說有不少心志不堅定的人關進去沒多久就受不了了——這本來也是刑法的一環,爲了讓犯人能夠爽快的吐露實情。
泰倫斯不是個心志堅定的人,但他夠蠢。他躺在裡面,總是在想,愛德華爲什麼不來看自己一眼呢?安格斯爲什麼也不出現?還有管家,總該帶著廚娘做的點心來探望他吧?女王也許過不了多久,就會發現自己是被冤枉的,到時候就能把自己放出去了嗎?
他每天翻來過去地想著這些事情,就好像隨時隨刻都有盼望似的,然後就一直等到了把自己發配罪犯之都的消息。
那時候的泰倫斯·阿爾德雷特就像是貴族圈子裡傳言的那樣,又愚蠢又自以爲是,好像天生就缺了一根懷疑別人的弦似的。
但是那樣有什麼不好呢?
也許就那樣傻兮兮地死在犯罪之都,似乎也沒什麼不好,也許那樣他就不用兩次三番從死亡的夢境裡返回現世。
泰倫斯忍不住這樣想到,然後又對自己這樣懦弱的想法感到可笑。
故地重遊,倒真的是感慨良多。
泰倫斯從牢房裡走出來,隨手關上了那扇門。
——所以說,愛德。你現在還不知道什麼叫做真正的痛苦呢,這只是個開胃菜而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