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衛佚尊不止一次聊起黑皮小孩兒的事,我說不願意看著他迷失在**的陰影之下,最後變成一個失去純樸本性只會痛恨清貧的市儈俗人。
嗯,那樣的人純屬浪費國家的教育資源。衛佚尊很贊成我的擔憂。
可他現在不能文不能武,讓我無處下嘴啊!
只有在我媳婦兒面前,我纔會流露出旁人看不到的小小氣餒——紀雪聆不是萬能的,也會遇到傷透腦筋的事情。
作爲貧困生的黑皮小孩兒本身成績並不出色,有加分有民族生照顧政策才被錄取,英語、計算機對他而言是兩座直入雲霄的高山,除去玩命學習沒有任何捷徑而言,所以他沒能力沒時間去做家教也沒精力打工賺多一點的生活費。
系裡免收他入學的全部費用,每個月發給他補助費300元,除去吃飯和最廉價的生活用品他一分錢都不多花。我悄悄觀察過他的伙食標準:早上一個饅頭一碗粥一份鹹菜;中午三個饅頭一碗免費菜湯;晚上二個饅頭一碗免費菜湯,僅此而已。
學生食堂裡的免費菜湯我帶著高寧和崇遙留意過也品嚐過,不管裡面少得可憐的主料是白菜、土豆還是海帶,一律混濁不堪稀薄如水,散發著類似刷鍋水的古怪味道。
我們三個人試圖齊心協力喝下一勺,結果高寧和崇遙搭著肩膀蹲食堂門外的路邊吐得臉都綠了,我堅持住沒吐,可那一天吃什麼都帶股讓人作嘔的泔水味兒。
黑皮小孩兒對食堂的伙食特別是免費菜湯倒格外中意。他說他們山裡每年一過11月份常常遇到大雪封山,直到次年4月才能出山。有些人家冬儲的糧食提早吃完只有捱餓,家裡有壯丁的能到林子裡打個小野物,否則吃草根樹皮是唯一辦法。
孃的!這不是現代版楊X宇再生嘛!都什麼年代了這都,沒小日本來圍剿還這麼恐怖!
這話是寢室臥談提起的話頭,崇遙本是好奇打聽黑皮小孩兒的大山裡頭有什麼稀罕事,順帶就扯到這上面。聽得他在下鋪捶胸大叫,不是不信而是震驚難當。
“那你吃過樹皮嗎?”片刻安靜之後,高寧輕聲問黑皮小孩兒。
“嗯。有年俺爹摔傷腿家裡虧空大,沒開春糧食就吃光了,俺天天挖草根,挖不到纔去剝樹皮,掏樹洞差點被貓冬的黑瞎子拍死……”
回答的語氣淡淡如一注流淌的清溪,卻聽得我彷彿被人在心臟上生切一刀那麼疼。我的紀家軍再窮也還有肉包子吃,城市裡的生存環境是人造的,只要你削尖腦袋不服氣的掙扎,總能找到一絲生機。
可是他們那座大山如同無情的圍城,假如不幸陷落,或者因自然環境的惡劣被貧困至死,或者渾渾噩噩的活著愚昧到死——我油然記起在“生存訓練”時句樂行堪稱恐怖的嚴厲與無情。他出身於貧困,自然更清楚“生存”的艱辛與絕望,所以他才能忍下心狠狠訓練我們的意志和心性。
那天夜裡高寧和崇遙翻騰半天才漸漸沒了聲息,本質上他們都是善良的孩子,受到太大的刺激心裡一定會難受到消化不良。
半夜我起夜回來,習慣性地走到高寧牀前把防止他掉牀的兩把椅子重新擺擺,再檢查他的被子居然規規矩矩蓋在身上——只有睡得不放鬆的時候他纔會不亂踢被子。
直起腰看看,倒是睡他上鋪的黑皮小孩兒少有的露出半邊身體在被子外面,估計他在做不開心的夢吧。我踮著腳把他的被子拉好,再走回到自己牀前彎腰查看崇遙。
這位跟我的小高寧一個毛病,睡得越放鬆越會踢被子扔枕頭,沒一點成熟大人的睡相。可是這次崇遙的被子也沒有踢亂,甚至在極其黯淡的光線下,他的眉峰都顯現出緊繃的沉思輪廓。
崇家超出常人想象的奢華富足美化了他眼中的景象,當現實社會中的極度貧寒被突然揭露出來時,帶給他的震撼應該比傳說中的核爆炸更具破壞力。
這一夜睡得不好的人當然也包括我。我想起自己兒時曾對現實抱有近乎仇恨的敵意,那個時候認同自己必須變成叫“紀雪聆”的小孩兒對我而言,極度可怕而痛苦,所以我一路逆反乖張、爲所欲爲、陰戾暴力,用最強悍無畏的外表極力掩飾著最脆弱孤寂的心靈。
慢慢褪變慢慢長大,我知道那個心態黑暗的小孩兒之所以能成爲今日之“紀雪聆”,是什麼拯救了那顆冷漠的靈魂。
現在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顆活生生的卑微靈魂,他因渴望融入眼前環境要克服的困難,並不比我當初要接受現實的困難小,我怎能坐視不管?
我在黑暗中閉目沉思的時候,並不知道對牀上鋪的黑皮小孩兒終於安然地入睡了。
在之前他因爲內心洶涌的痛苦其實一直沒有睡,當聽到我起夜走回來的細微腳步聲時,突然冒出一個深深影響他以後人生的念頭——踢開被子,看看我會不會也幫他蓋。
俺平時睡得警醒,每次有人起夜俺都知道,俺偷偷看到雪聆總給你們蓋被子。俺是窮得掉渣的山裡人,俺知道當時班上有些同學瞧不起俺——當時俺就想知道,象雪聆這樣的人是不是真心對俺好。
莫罕說這番話是在我們畢業離校前的某一夜,他曾經一度強烈渴望留在大城市永遠不再走回頭路。可最後,他還是選擇回到家鄉,去做一個能帶去希望和變革的山裡人。
丫的鬼心眼可夠多的!崇遙親熱地笑罵著,追問結果呢?
雪聆也幫俺蓋被子勒!
黑皮小孩兒的聲音裡充滿幸福的滿足感,說當時俺高興得差點哭出來,心口那股子說不出的難受一下子散沒了,吊在半空裡的心跟掉在井裡那麼踏實……雪聆那麼厲害的人是真心對俺好,有他瞧得起俺,俺還害怕啥。
僅僅付出一次平常的關懷會引發如此隱晦細微的思想波動,他不說我當然無從瞭解。看著面臨各種困境的黑皮小孩兒,我當時更急於找到一條適合他的出路。
衛佚尊倒給我提出一個雖然不解近渴,但比較實在的主意。他看到崇遙上傳的系足面試視頻後,說黑皮小孩兒幾次出現在鏡頭裡時,從他目光中總能捕捉到一些渴望——雖然他目前對踢球一竅不通,可看那小身板能挺耐操,要真是塊料狠下半年功夫也能練出來……
對啊!壯壯,我們系足待遇超好,他要是能加入不用打工生活也有保障了!
到底是旁觀者更冷靜睿智,一句話讓我心裡大爲亮堂。我太急於找尋能解決近渴的辦法,又苦於黑皮小孩兒沒有用得上的特長,還顧及著他的自尊心想幫他也不好做得太明顯,所以束手束腳徒生一腦門子煩惱。
這回終於有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