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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節 古墓崗之霧

這一夜,他們再也沒有聽到任何的怪聲。不過,有首甜美的歌謠一直在佛羅多耳邊縈繞,讓他無法確定這是來自夢中還是現實世界。這首歌彷佛是在雨幕後的灰光,曲調越變越強,把那水幕全都轉成如幻似真的水晶玻璃;最後,它才慢慢的退卻,讓日出的光芒照亮一片青翠的大地。

當他醒來的時候,這景象和窗外的影像融爲一體,湯姆使勁的吹著口哨,聲音可比滿樹的黃鶯;太陽早已爬上斜坡,將光芒從窗戶斜射進屋內。屋外滿山的翠綠都沐浴在金黃的陽光下。

在個別用完早餐之後,他們準備要向主人道別。在這一切欣欣向榮,天空藍的彷佛水洗過一般的早晨,他們的心情卻沉重不已。西北方吹來一陣清新的涼風。他們的座騎搖晃著身體,彷佛迫不及待要在野外奔馳。湯姆走到屋外,揮舞著帽子,在門廊上手舞足蹈,示意哈比人不要再拖延,應該趕快出發。

一行人騎著馬,沿著屋後的小徑往山丘的北邊山脊前進。正當衆人牽著馬匹準備越過最後一道斜坡時,佛羅多突然停下了腳步。

“金莓小姐!”他大喊著。“那位穿著一身銀綠的美女,我們從昨天晚上以後就沒見過她,更忘記和她道別了!”他沮喪的準備轉頭回去,就在那一刻,如銀鈴般的呼喚從山上傳了下來。她正站在山脊上對他們揮著手:她的秀髮飛舞,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當她移動步履的時候,腳下的草地似乎閃耀著潔淨的露水。

衆人匆匆爬上最後一道斜坡,氣喘吁吁的站在她身邊。他們向女主人鞠躬道別,她雙手一擺,示意他們看著眼前晨光下的景象。之前被籠罩在濃霧層層面紗中的森林現在也卸下了僞裝,展現出它的真面目。西邊的大地長滿了各式各樣的樹木,在陽光下顯得蓬勃繁盛,烈酒河河谷則是隱身在這濃密的森林後。往南方看去,在越過柳條河後,烈酒河轉了個大彎,繞過一塊低地,流出哈比人的疆域之外。北邊則是一望無際的丘陵起伏,青綠和褐色的區塊交雜其間,一直綿延到極目所及的天邊。東邊則是連綿不斷的古墓崗,阻擋了所有的視線。衆人勉力望去,只能看見天際一片白茫茫的影像流轉,遠古的傳說對他們述說著遙遠彼端的高山峻嶺。

他們深深吸了一口氣,起了一種彷佛騰雲駕霧,可以去到任何地方的錯覺。即使是沿著古墓崗一路慢跑到東方大道上也顯得輕鬆無比,他們甚至認爲該模仿湯姆一樣蹦蹦跳跳的一路衝向遠方的高山。

金莓開口喚回他們的注意力。“快走吧,可愛的客人!”她說。“朝你們的目標前進。朝北走,讓風一直吹在你的左眼,定可以順利的前進!趁著天色還亮的時候趕快趕路!”她接著對佛羅多說:“再會了,精靈之友,很高興能和你見面!”

張口結舌的佛羅多說不出話來。他深深一鞠躬,騎上小馬,和朋友們一起策馬步下眼前平緩的斜坡。慢慢的,湯姆的屋子、山谷以及整座森林都消失在視線以外。在兩邊青綠山丘所構成的高牆之間,空氣漸漸變得溫暖起來,怡人的青草氣味也毫不吝惜的飄湯在風中。當他們走到山谷底時,回頭看見金莓的身影。她小小的身影看來像是陽光下的一朵小白花。她對著他們伸出雙手送行。接著,她最後的道別聲隨著秋風傳來,在衆人的目送之下,金莓轉身消失在山丘後。

他們沿著谷底曲折的道路不停前進,繞過一個陡峭的山丘,進入另一個較爲寬廣的山谷。接著他們又越過更遠處的山丘,爬上山坡,在谷地和丘陵之間上上下下的奔波。眼前沒有任何的樹木或溪流:這是個遍地青草的鄉間,唯一的聲響來自於微風的吹拂和孤鳥的鳴叫。太陽越升越高,溫度也開始跟著爬升。他們每爬上一座山丘,涼風似乎就越來越少。遠方的森林這時冒出冉冉的蒸汽,好像正在把之前的大雨吐迴天際一樣。極目所及的天空一片晴朗,只有遠方有著些許的雲朵。

在中午不久,他們來到了一座有著平坦山頂的小丘。丘頂有點類似鑲著綠邊的淺碟。淺碟內一點風也沒有,毒辣的太陽更直射其中。他們被迫只得站在碟緣,往北邊打量距離。他們這才發現這次的跋涉比預期的要順利許多;雖然遠處的景色在酷熱的太陽照耀下反而顯得有些模糊,但他們依舊看出這連綿的丘陵已經快要結束了。他們腳下是一座細長的山谷,一路穿過兩座陡峭的山丘,最後來到一塊寬闊的平原。在平原之外就沒有任何的地勢起伏了。再往更北邊看去,他們可以依稀看見一條長長的黑線。“那應該是一排樹,”梅里說,“一定就是東方大道了。從烈酒橋往東一路走去,有好幾十哩路旁都長滿了樹。有些人說那是古代人們留下的痕跡。”

“太好了!”佛羅多說。“如果我們下午的進度能和早上一樣順利,那麼天黑前就可以離開這丘陵區,可以開始尋找適合宿營的地點了。”話雖這樣說,他還是忍不住往東方看去。那邊的山丘都遠比這邊高的多,用著有敵意的態度俯視著他們。那些山丘頂上都有著綠色的圓丘,有些還有豎立的巖石,像是從綠色牙齦中伸出的參差利齒。

這景象不知爲何讓人感到不安,他們刻意避開它,走回窪地的中心。那裡矗立著一塊高聳的巖石,在直射的烈日底下沒有投射出任何的陰影。雖然那塊巖石的形狀並不特殊,但它所處的位置卻讓人很難忽略它。它像是個地標,或是個守衛,更像根警告的手指。不過,衆人肚子都餓了,現在也還是日正當中的時刻,應該沒什麼好害怕的。因此一行人卸下揹包靠著巖石東面放好。巖石的表面有些冰涼,彷佛連太陽都無力溫暖它;在這時,大家還覺得這是個不錯的好運。他們拿出食物和飲水,在烈日之下大吃大嚼,盡情享受山下帶來的午餐。湯姆慷慨的送給他們很多食物,讓他們今天可以沒有後顧之憂的填飽肚子。卸下重擔的小馬則是在草地上悠閒的啃著青草。

※※※

在山丘間跋涉了一上午之後,飽餐一頓,再加上暖洋洋的日光和青草的芬芳催化,大家放鬆了心情,伸出小腳,看著蔚藍的天空。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似乎是很自然的:他們睡著了。

四個人不約而同的從這意外的午睡中不安的醒來。那塊巖石依舊冰冷,朝向東方投射出懶洋洋的影子。快要落到淺碟邊的太陽在漸起的大霧中顯得有氣無力。冰冷、厚重的白霧將整個山頂包圍起來,四周瀰漫著沉重的氣氛,毫無聲響的荒野更讓人內心不安。原先生氣勃勃的小馬現在都聚攏在一起,頭低低的不敢動彈。

哈比人們警覺的跳了起來,跑向西邊打探狀況。衆人這才發現自己彷佛被困在迷霧之海中的孤島上。不知如何是好的哈比人束手無策的看著太陽落入霧海之中,東方也跟著竄出詭異的灰色陰影。濃霧溢過淺碟邊,滾到他們頭上,把衆人包圍在一個以石柱爲頂的封閉領域中。

他們覺得好像有個陷阱正在悄悄收攏,但這景象並不足以讓他們灰心。他們還記得之前看到的路況,也還知道該往那個方向走。事實上,這個地方開始讓他們覺得毛骨悚然,根本不想要多停留一分一秒。衆人用快要凍僵的手指飛快的收拾行李,準備離開。

很快的,他們就牽著小馬一個接一個的越過淺碟邊緣,朝北走下斜坡,踏進霧海之中。隨著他們的深入,四周的霧氣變得越來越溼、越來越冷。每個人的頭髮都貼在前額上,不住的滴水。當他們終於來到谷底時,天氣已經冷的讓他們不得不拿出連帽斗篷穿上。不久之後,連斗篷都因爲吸了太多霧氣而開始不停滴水。最後,他們騎上馬,靠著地勢的起伏判斷方向,開始緩慢前進。他們試圖摸索著走到之前所看到通往平原的隘口。一旦他們通過了那隘口,就只需要直直朝北走,終究會走上東方大道的。他們不敢再多想之後的行程,只能抱著微薄的希望暗自祈禱丘陵區之外不要再有濃霧。

他們行進的速度極爲緩慢。爲了避免在大霧中迷途,佛羅多領著一行人列隊往前走。山姆走在他後面,在那之後是皮聘,然後是梅里。山谷似乎無盡的往前延伸,永遠也走不完。突然間,佛羅多看到了一絲希望。道路兩旁的山勢開始穿破濃霧,緩緩上升。他猜測這應該就是之前苦苦盼望的隘口,也就是古墓崗的北邊出口。只要走出這個隘口,他們就可以放心的休息。

“快!跟我來!”他回頭大喊,邊策馬向前奔馳。可是,他滿腔的希望瞬即化成了泡影。眼前的黑影開始漸漸清晰,但卻不是他所想像的出口。兩根微微彎曲的高大石柱構成了一個沒有門廊的黑暗大門。他不記得曾經從高處看到任何類似的景色。在他來得及仔細思索之前,他就已經越過了這兩根石柱,無邊無際的黑暗開始將他淹沒。他的座騎不住的後退,發出驚慌的嘶叫聲。佛羅多一個不穩,從馬上落了下來。他隨即打量著四周,卻找不到其他人的蹤影。

“山姆!”他大喊著。“皮聘!梅里!快過來!你們怎麼沒有跟上來?”

四周沒有任何的迴音。他開始感到恐懼,在巨大的巖石間奔跑,邊狂亂的喊叫著:“山姆!山姆!梅里!皮聘!”小馬拔腿奔進迷霧中,就此消失。他覺得似乎從一段距離之外傳來了:“嘿!佛羅多!喂!”的叫聲。那聲音來自東方,他著急的站在巖石間,試圖搞清楚自己的方向。一確定那聲音是在左邊之後,他立刻拔足狂奔,衝上一座十分陡峭的山坡。

他一邊奔跑,一邊扯開嗓門大喊。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任何迴應,當微弱的迴音再度出現時,似乎是來自更高更遠的地方。“佛羅多!喂!”那微弱的聲音穿越迷霧飄過來。突然,“救命!救命!”的喊聲取代了之前的話聲,最後一聲拖長的的“救命!”十分淒厲的嘎然而止。佛羅多立刻使盡全身力氣奔向那慘叫的源頭;可是,原先微弱的光線已經消失了,墨黑的夜色將他緊緊包圍,根本完全無法分辨方向。他只知道自己一直不停的往上爬。

最後,地勢終於改變,佛羅多這才知道自己到了某個山脊或是山頂。他累的渾身冒汗,卻打從心裡感到一陣惡寒。周圍一片漆黑。

“你們到哪裡去了?”他無助的大喊。

沒有任何的迴應。他側耳傾聽任何一絲一毫的聲響。佛羅多這才意識到天氣變得十分寒冷,身旁開始吹起了刺骨的寒風。天氣起了變化。原先濃密的霧氣被強風吹的殘破不堪。從他嘴裡呼出的熱氣成了白濛濛的水蒸氣,四周也不再那麼黑暗。佛羅多擡起頭,驚訝的發現稀疏的星斗出現在翻滾的霧氣和雲朵之間。強風吹過草地,開始發出呼嘯聲。

他覺得好像聽見了一聲含糊的叫喊聲,連忙趕向那方向。隨著他的腳步,迷霧開始漸漸散開,滿天的星斗也都露出了面孔。從星座的排列,他判斷自己正往南邊走;由於目前自己身在一個圓丘頂上,剛剛一定是從北邊爬上來的。冷冽的寒風毫不留情的從東方吹來,一團巨大的黑影猛然出現在西方的星空下。

那是一座巨大的墓穴。

“你們在哪裡?”他又怒又怕的大喊。

“在這裡!”一個深邃、冰冷,彷佛來自地底的聲音回答。“我在等你!”

“纔不是!”佛羅多回答,但他並沒有逃開。他膝蓋一軟,跪了下來。四周萬籟俱寂,所有的聲響彷佛都被某種力量給遮蔽。他渾身發抖的擡起頭,正好看見一個高大的黑影,襯著星光悄無聲息的出現。那黑影低頭看著他。他認爲自己看見了一雙眼睛,那雙冰冷的眼睛中散發著似乎來自遠方的微弱光芒。接著,一雙比鋼鐵還堅硬、比冰霜更寒冷的手攫住他。一股寒氣直透骨髓,他跟著失去了意識。

※※※

當他再度清醒時,有一瞬間腦子一片空白,只記得充斥心中的無邊恐懼。隨即他想起自己已經陷入了無法逃脫的牢籠中:他被抓進了古墓。

他被古墓屍妖抓住,帶進這裡來。佛羅多認爲自己多半已經在傳說中屍妖的魔力控制之下,因此動也不敢動。雖然已經清醒過來,但他還是保持著雙手交疊在胸前的姿勢,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的恐懼如同周圍的黑暗一樣揮之不去,緊緊的將他環抱。但這還是無法阻止他想起比爾博和他的冒險故事,回憶起兩人在夏爾散步,邊聊著冒險和旅途的傳奇。

根據傳說,即使是最肥胖、懦弱的哈比人心中也深埋著勇氣的種子,等待著關鍵的絕望時刻方纔萌芽。佛羅多既不肥胖,更不懦弱。他所不知道的是,比爾博(包括甘道夫),都認爲他是夏爾地區最優秀的哈比人。他一心只認爲自己已經來到了旅程的終點,即將面臨恐怖的結局。但這念頭卻讓他更加堅強,他渾身肌肉緊繃,準備最後一搏,不再像之前一樣聽天由命的癱在地板上。

當他正力圖自持,恢復鎮定的時候,他注意到四周緩緩亮起了詭異的綠光。一開始,他無法透過這微弱的光芒看清周圍的環境。這光線彷佛是從他身體內和周遭的地板溢出的,而這股光芒尚未照亮天花板。他轉過頭,在這冷光中發現山姆、皮聘和梅里就躺在他身邊。他們的臉色死白,身上披著白色的喪衣。三個人的身邊有著數不盡的金銀珠寶,但在這邪異光芒的照耀下,一切的美麗都失去了魅力。他們頭上帶著寶冠,腰間繫著金鍊,手上戴著許多枚戒指。他們的手邊放著寶劍,腳前置著盾牌。三人的頸上則是架著一柄出鞘的利劍。

一首冰冷的曲調突如其來的開始了。那聲音似遠似近,極端的飄忽不定;有時尖利的如同在雲端飄湯,有時又低沉的彷佛來自地底。在這一連串斷續的音調中有著哀傷恐怖的蘊涵。這些字眼直接了當地傳達了歌者的感受:嚴厲、冰冷、無情、悲慘。夜色在這慟嚎下彷若水波一般起了漣漪,冰冷的生命詛咒著永無機會獲得的暖意。佛羅多感到寒意直透骨髓。不久之後,那歌曲漸漸變得清晰,害怕的佛羅多終於能明白的一字一句聽見這詛咒:

心手屍骨盡皆寒,

陰風慘慘地底眠:

倒臥石牀不得醒,

需待日滅月亦冥。

星斗俱湮黑風起,

魂飛魄散寶山裡,

靜候闇王魔掌引,

盡掌死海絕地頂。

他接著聽見地板傳來搔爬的聲音。他用一隻手撐起身子,在那蒼白的光芒中看清楚衆人身在一道長長的走廊上,不遠處是一個轉角。一隻細長的手臂靠著手指移動,一路爬向最靠近他的山姆,眼看就要抓住他脖子上的那把利劍。

一開始佛羅多覺得自己被那詛咒之音給化成了石頭,動彈不得。接著,他腦中突如其來的出現了一個念頭。如果他戴上魔戒,古墓屍妖是否會找不到他,進而讓他逃出生天?他腦中浮現了自己在草原上奔逃,悼念梅里、山姆和皮聘的景象;但至少他保住了自己的小命!即使甘道夫也必須承認這是唯一的選擇。

可是,之前在他心中甦醒的勇氣強到讓人無法抵抗:他不能就這樣捨棄朋友!他的決心開始動搖,雙手在口袋外掙扎著。在此同時,那隻手臂依舊毫不留情的逼近。最後,他終於下定了決心,一個翻身撲在同伴的身體上。他接著鼓起餘勇,一劍將那手臂齊腕砍斷,那柄利劍也跟著從劍柄處斷成兩半。墓穴中傳來一聲尖叫,詭異的光芒立刻消失。黑暗中傳來怒氣衝衝的咆哮聲。

佛羅多趴在梅里身上,感覺他渾身冰涼。他突然回想起在大霧起後就消失在他腦中的景象:那座山下的小屋,湯姆歡快的歌聲。他記起了湯姆教導他們的歌謠。他低聲顫抖著開口唱道:“呵!湯姆-龐巴迪!”這個名字似乎讓他的聲音變得更爲有力:一股氣魄注入歌聲中,黑暗的墓穴彷佛回湯著號角和低沉的鼓聲。

呵!湯姆-龐巴迪,湯姆-龐巴迪啦!

在水邊、在林中在山上,在草旁和柳樹下,

如火焰、如烈日、如月亮,傾聽我們的呼喚!

快來,湯姆-龐巴迪,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一切都沉寂下來,佛羅多隻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經過彷佛數小時之久的沉默之後,一個來自遠方卻無比清晰的聲音,穿越層層的阻隔,迴應了他的呼喚:

老湯姆-龐巴迪是個快樂的傢伙;

他穿著淡藍的外套,黃色的靴子暖活活。

無人能抵擋他的意志,因湯姆是一切的主人;

他的曲調強而有力,雙腳疾快如神。

不遠處傳來一陣巨大的轟隆聲,似乎有大量的土石崩落;一道刺眼的白光穿透進來,驅走了之前的幽暗綠光。就在佛羅多的腳前出現了一個如同大門一樣的圓形開口,一輪初升的太陽照在門口的湯姆身上。溫暖的陽光照在地板上,也照亮了佛羅多身邊三名哈比人的面孔。他們依舊動也不動,但臉上的病容卻已消退。這三人現在看起來彷佛只是陷入熟睡而已。

湯姆彎下腰,脫下帽子,鑽進這黑沉沉的石室中,邊吟唱著:

快滾出去,老屍妖!消失在那陽光裡!

像是霧氣一般快散去,如同寒霜一樣隨風逝,

滾去那山後的荒涼地!

永遠不要回這邊!再也不要回墓裡!

消失在人們的記憶裡,隱身在無邊的黑暗中。

大門深閉永不開,直到海枯石爛時。

這首歌一唱完,墓穴不遠處就傳出一聲哀嚎,跟著整塊巖石垮了下來。一聲淒厲的慘叫聲越拖越遠,漸漸消失在遠方。最後只剩下一片寂靜。

“來吧,好友佛羅多!”湯姆說。“我們趕快到外面乾淨的草地上吧!你得幫我把他們抱出去。”

兩人一起把梅里、皮聘和山姆抱了出去。佛羅多離開古墓時,回頭看了最後一眼,發現還有一隻被砍斷的手臂在地上像蜘蛛一樣的亂爬。湯姆又走了回去,隨即從洞內傳來震耳的跺腳聲和撞擊聲。當他再度走出古墓時,手中抱著大把大把的珠寶,有金、銀、黃銅和青銅的工藝品。更有許多珠寶和項練之類的裝飾品。他爬上綠色的山丘,將這些東西一股腦兒的丟在太陽下。

他站在那裡,手中拿著帽子,聽任晨風吹亂他的頭髮。他低頭看著三名躺在陽光下的哈比人,舉起右手,用清朗的聲音命令道;

醒來吧,快樂的小傢伙!聽我之命快醒來!

四肢百骸暖起來!冰冷的巨石已崩塌;

黑暗的大門已敞開,死者之手已斷砸。

夜中之夜已奔逃,前路阻礙連根拔!

佛羅多驚喜的發現朋友們動了動,揉著眼睛跳了起來。他們吃驚的看著四周,先是看著佛羅多,然後看著站在山頂不可一世的湯姆。最後,他們滿腹疑惑的看著自己穿著白色屍衣、披掛著許多純金珠寶的身體。

“這搞什麼鬼?”梅里頭上的寶冠歪倒下來,遮住他的眼睛。然後他停下動作,神色一凜,閉上眼睛說。“啊,我記起來了!”他說。“卡恩督的敵人前來偷襲,我們被打的措不及防。啊!長矛穿過我的心臟!”他捧著胸口說。

“不要!不要!”

他隨即又張開眼,一臉困惑的說。“我剛剛說了什麼?是在作夢嗎?佛羅多,你跑到哪裡去了?”

“我以爲我迷路了,”佛羅多說,“我現在不想談這個。我們先想想接下來該怎麼樣!未來比過去重要多了!”

“大人,你是說我們要穿這樣的衣服考慮未來?”山姆問。“我的衣服呢?”他把身上的東西全都丟到地上去,一臉不爽的東張西望,似乎想要在附近找到哈比人慣穿的衣服和褲子。

“你們找不到原來的衣服的,”湯姆從山頂跳了下來,在陽光下繞著他們跳來跳去。不知情的旁觀者根本無法想像剛剛還是性命交關的時刻。看著他眼中歡愉的光芒和無憂無慮的行動,之前殘留的恐懼的確都消失的無影無蹤。

“你這是什麼意思?”皮聘看著他,好奇的問道。“爲什麼找不到呢?”

湯姆只是搖搖頭,說:“你們逃過了一劫。相對於這種劫難而言,衣服不過是微不足道的損失。高興一點吧,快樂的朋友們,讓陽光溫暖你們的身心!把這些冰冷的衣服丟掉!湯姆去狩獵的時候你們可以精光的到處跑!”

他吹著口哨,大呼小叫的溜下山丘。佛羅多注視著他興高彩烈的吹著口哨,蹦蹦跳跳的沿著河谷往南走。他的歌聲依舊隨風飄送回來:

嘿!就是現在哪!快來吧!你要去哪裡呀?

上上下下,遠遠近近,到底何處是你的目標啊?

耳聰鼻明,尾巴甩甩鄉巴佬,

穿著白襪的老胖子到處跑!

他邊跑邊唱,丟著帽子又用手接住。最後他的身影被山丘給遮擋住,但“嘿!就是現在哪!”的歌聲還是在荒野中迴響著,伴隨他的腳步往南方而去。氣溫又再度回升了。哈比人們照著湯姆說的,在草地上赤身的跑了一陣子。然後,他們好像久旱逢甘霖的一樣享受著溫暖的陽光。又彷佛臥牀已久的病人突然間擺脫疾病的糾纏一樣滿心歡喜。

等到湯姆回來的時候,四個人全都覺得渾身是勁(肚子也跟著餓起來)。他的帽子一馬當先的從山丘下露出來,身後跟著六隻聽話的小馬;除了他們原先的五隻之外,又多了額外的一隻。那隻很明顯就是歌曲裡面的老胖鄉巴佬;和他們原先的馬匹比起來,它比較壯、比較胖,年紀也大多了。事實上,梅里是其它五匹馬的主人,他從沒有替他們取過任何名字。而它們竟然乖乖聽著湯姆隨口取的名字排成一列。最後湯姆向所有人鞠躬說道:

“這就是各位的馬兒啦!”他說。“從某個角度來看,它們比你們這些愛亂跑的哈比人聰明多了,至少它們鼻子夠靈,知道哪些地方不該去。即使它們轉身逃跑,方向也是非常正確的。它們雖然很忠心,但古墓屍妖的威脅並不是它們能對付的;你們應該要原諒它們。你看,它們又駝著所有的行李回來啦!”

梅里、山姆和皮聘從行李中拿出額外準備的衣物換上,很快就開始汗流浹背。因爲他們被迫穿上事先準備的較厚冬衣。

“那匹老馬胖鄉巴佬是從哪裡來的?”

“它是我的馬,”湯姆說。“是我四條腿的朋友,只是我平常很少騎它,任它在山野間亂跑。當你們的小馬住進我的馬廄時,它們一定記住了胖鄉巴佬的味道;因此,它們在半夜就衝著那味道跑,最後遇上了我家的鄉巴佬。我想它應該用它的智慧好好安撫了這些可憐的小馬,讓它們不再害怕。喔,對了,自由的鄉巴佬,湯姆這次要騎你了啦。嘿!在下準備送你們一程,所以得有匹座騎才行。如果我要邁開大步趕路,就很難跟騎馬的哈比人聊天羅!”

大家知道這件事之後都覺得很高興,忙不迭的向湯姆道謝。不過,他笑著回答衆人:這是因爲他們實在太會迷路了,如果他不送大家到他的轄區邊界去,他可能會擔心的。“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忙,”他說。“我要唱歌要跳舞、要聊天要走路,還要照管這塊荒野。湯姆不能總是靠近墓穴大門或是柳樹的縫隙。湯姆還有家要照顧,金莓還在等我哪。”

※※※

從太陽的角度來判斷,現在的時間還算早,大概是九點到十點之間。剛剛纔歷險餘生的哈比人又把腦筋動到食物上頭去了。他們上一餐是在那塊冰冷的石柱旁邊吃的午餐,算來已經過了很久了。四人狼吞虎嚥的把湯姆送給他們當晚餐的乾糧吃光,同時也把湯姆剛剛額外帶來的食物一掃而空。這頓飯並不算豐盛(哈比人的食量驚人,況且又好幾餐沒吃了),但至少讓他們感覺好多了。在他們用餐的時候,湯姆跑到山頭上,仔細檢查拿出來的珠寶。他將大部分的珠寶撥成一堆,讓它們在草地上閃閃發亮。他宣佈要讓這些寶物“屬於下個發現它們的生靈”,不管是鳥獸、精靈或人類。因爲唯有如此,這墓穴的詛咒纔會被破壞,不會再有屍妖重回此地。他從裡面挑出了一個鑲有藍寶石的胸針,那寶石擁有百變多端的美麗藍影,一時間讓人爲之目眩。他仔細的打量了這胸針很久,彷佛想起過去一些回憶。最後,他搖搖頭,開口道:

“這是送給湯姆和他妻子的美麗小玩具!古代配戴這胸針的同樣是位傾國傾城的美女,金莓將會繼承這寶石,不會遺忘它過去的主人!”

他替每名哈比人挑了一柄長型的寬闊匕首。這些武器十分的銳利,作工極爲精細,上面還雕刻著紅色與金色的巨蛇圖案。當湯姆把這些兵器從黑色劍鞘中抽出時,用奇異金屬打造的刀刃隱隱生光。這幾柄匕首質硬而輕,上面還鑲嵌著許多閃亮的寶石。不知道是由於這些劍鞘的保護還是古墓的詛咒,每一柄匕首都銳利、閃耀如昔,完全沒有受到時光的侵蝕。

“古代小刀的長度很適合哈比人拿來當劍用,”他說。“如果這些來自夏爾的客人們要往東南方的黑暗領域冒險,隨身帶著銳利的刀劍是很重要的。”接著,他又告訴他們這些刀刃是許多年前由西方皇族所打造的。他們是黑暗魔君的敵人,最後卻被安格瑪地區的卡督恩邪王所擊敗。

“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這段歷史,”湯姆呢喃道。“但是,依舊有些被遺忘的皇族子嗣孤身流浪四方,保護那些無辜的人們免受邪惡勢力的侵害。”

哈比人並不瞭解他所說的話,但他們腦中突然浮現一個來自遙遠未來的影像:一塊廣大的平原上有許多人類行走著,每個人都十分高大、神情嚴肅,拿著鋒利的寶劍,走在最後的是一名眉毛上有顆星星的男子。然後,那影像就消失了,他們又回到太陽照耀下的真實世界。該是出發的時候了。他們收拾好一切,打包行李、將它們綁在馬匹身上。剛拿到的新武器掛在他們外套下的皮帶上,讓他們覺得有些笨拙,也懷疑這樣的東西到底是否能派上用場。他們之前從來沒想過這場逃亡會跟任何戰鬥牽扯上。最後,他們終於邁步離開。一行人領著小馬走下山丘,一到谷地就策馬趕路。背後山頭上的黃金在太陽的照耀下彷佛燃起一陣黃色的火焰,最後,這火焰也消失在其它丘陵的阻擋之下。

不管佛羅多怎麼仔細的尋找,就是找不到之前所看到的巨大石柱和它所構成的大門。過不了多久,他們就通過了隘口,離開了這塊陰氣森森的地方。有湯姆-龐巴迪的陪伴,這是段相當愉快的旅程。不過,鄉巴佬的腳程比其它的馬快得多,剛好可以讓湯姆如常的在他們四周繞來繞去。湯姆大半時間都在唱著隨口胡謅的小調,哈比人一個字也聽不懂。也有可能這並不是湯姆胡謅的語言,而是一個古老,只適合描述快樂和美景的奇異語言。

他們馬不停蹄的趕路,卻發現東方大道比他們所想像的遠多了。即使沒有大霧的阻擋,他們也無法撥空睡午覺;因爲這樣一來就鐵定無法在天黑前趕到東方大道。他們之前看到的黑線並非是什麼大樹,而是深溝旁所生長的一連串灌木叢,在深溝的另一邊則是一堵高牆。湯姆說這曾經是某個王國的邊界,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似乎記得一些有關他們的悲劇,但不願意多談。

他們越過深溝,從高牆的空隙鑽了過去。湯姆領著衆人往北走,因爲之前他們大半都在向西趕路。地勢現在變得相當平坦,因此衆人更加快了腳步。當衆人看見眼前一排整齊的大樹時,太陽也已經快要西沉了。在經過一連串意外的冒險之後,他們終於回到了東方大道上。一行人開心的策馬急馳,最後在路旁樹蔭下停了下來。他們身在一個斜坡的頂端,在夜色降臨之際有些迷濛的大道就在他們的腳下蜿蜒前進。從這裡開始,大道的方向成了從西南往東北,很快就進入一個寬廣的河谷中。道路上面有許多小水窪和坑洞,還留有之前大雨的痕跡。

他們騎下斜坡,打量著四周。這裡沒有任何特殊的景物。“哇!我們終於又回到正路上來了!”佛羅多說。“我猜這次抄小徑走森林所浪費的時間應該沒超過兩天吧!不過,如果能夠把追兵騙離我們的路線,這樣就值得了。”

大夥面面相覷,黑騎士的恐怖身影又出現在衆人的腦海中。自從進了森林,他們就一心只想到要逃出森林的掌握;等到大路終於出現在眼前之後,他們纔想到原先的追兵,和對方可能在路上埋伏的恐怖事實。一行人緊張兮兮的看著西方,但路上沒有任何人馬經過的蹤跡。

“你覺得……”皮聘遲疑的問。“你覺得我們今晚會不會又被追上?”

“應該不會,我希望至少今晚不會,”湯姆-龐巴迪回答道,“或許明天也不會。不過,不要太過相信我的推測,因爲我也沒辦法百分之百確定。我對於東邊的事情沒有太大的把握。那些來自黑暗之地的黑騎士可不在湯姆的管轄範圍內。”

無論如何,哈比人們還是希望他能夠一起同行。他們覺得湯姆可能是唯一知道該怎麼對付黑騎士的生靈。很快的,他們就要踏上完全陌生的土地;夏爾地區對這裡的記載幾乎是完全付之闕如。在夕陽的照耀下,他們都忍不住開始想家。他們被深沉的孤寂感和失落感所籠罩,靜靜的站著,不願意就這麼離開。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他們才發現湯姆原來正在和他們道別,諄諄叮囑他們在天黑之前要馬不停蹄的趕路。

“湯姆給你一個忠告,這忠告至少到天黑之前都有效;在那之後,你們就得靠自己了。如果你們沿著大道往前走四哩,就會遇到一個村莊。那是在布理山下的布理村,村莊的入口面向西邊。你們會在那邊找到一個叫作‘躍馬’的老旅店。老闆叫作巴力曼-奶油伯,你們可以在那邊過夜。第二天一起就立刻啓程。要勇敢,但也必須謹慎!保持一顆樂觀的心,勇敢面對你們的未來!”

他們又再一次的懇求他至少和他們一起到旅店內喝杯酒;但湯姆笑著拒絕了:

湯姆的疆域到此爲止:他不會越過邊界。

湯姆還有房子要照顧,金莓還在家守候!

話一說完,他就將帽子一丟,跳上鄉巴佬;一路哼著荒腔走板的小調消失在暮色中。

哈比人們爬上斜坡,目送著他離開。

“真遺憾必須讓龐巴迪大人離開,”山姆說。“他真是個奇人。就算我們再走很遠,可能都不會遇到比他心腸更好、行徑更怪異的人了。對啦,如果能夠馬上看到他說的‘躍馬’旅店就好了。我希望它會像是我們老家的‘綠龍’旅店一樣舒適!布理住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啊?”

“布理有住哈比人,”梅里說,“還有不少的大傢伙。我打賭那邊一定很像我們的老家。‘躍馬’旅店的風評很不錯,我們家經常有人騎馬兩地跑呢。”

“就算那裡真有這麼好又如何?”佛羅多說,“畢竟我們已經身處在夏爾之外。隨時提高警覺!各位千萬不要忘記,‘絕對’不可以提到巴金斯這個姓氏。如果你們要稱呼我的話,就叫我山下先生。”

一行人隨即上馬,在暮色中沉默的趕路。夜色很快降臨;他們又越過了幾座小丘之後,終於看見不遠處有燈火閃爍。

漆黑的布理山在滿天星光下無聲的出現;在山的西邊有一座不小的村莊。他們一心只想要找到一個可以烤火、住宿的地方,忍不住加快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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