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生聽到了妹妹的聲音, 很是激動。連著咳了很多聲，臉都憋青了。

秀絨輕拍著他的背勸道：“哥，別急, 慢來, 慢慢來。”

“怎麼回來了, 學(xué)校那邊忙完啦？”琴生坐了起來, 極力喘著氣。

秀絨說, 剛送走了一批學(xué)生，提前放假，我就想回家看看……咱家, 咱家變化不大啊。

秀絨這一房，確實(shí)沒有太大的變化。由於他們家的有六角形的玻璃門窗和南洋瓷磚, 房型較爲(wèi)特殊, 屬於中西合璧的建築格局, 歷代政府都對他們家都進(jìn)行了保護(hù)與維修，因此與所裡其他的房屋相比, 破壞不大，可以說是保護(hù)得很完善。現(xiàn)在這片區(qū)域，又被政府規(guī)劃成了文物保護(hù)建築，更不能亂拆亂建了。家裡面，琴生也未作太大的裝修, 僅添置了電視機(jī)、縫紉機(jī)和洗衣機(jī)等一套“三大件”, 其他的設(shè)施基本都是老家兒留下來的。而在他的臥房中, 更是簡單的如雪洞一般。除了牀、桌椅、爐子等這些必備的生活用品外, 無有其他。若說這其中最爲(wèi)耀眼的, 也就只剩下他牀頭上掛的那一排胡琴了。那排胡琴，從左到右、從小到大, 整十把，京胡、京二胡、板胡、高胡……可謂是樣樣俱全，整整齊齊地碼在他的牀頭上。

“就您一人兒啊！”秀絨也望著牀頭的那一排胡琴出神，眼前浮現(xiàn)出小時候纏著琴生給自己拉《夜深沉》的場景。

“嗯，一直都是我一人兒……”琴生咧嘴苦笑道。

“這幾年一直都是……咳，您怎麼也不爲(wèi)我找個嫂子啊，瞧您這身體，沒個人照顧怎麼行呢……”秀絨嗔怪道。

“秀絨啊，這幾年我心疼啊，我，我沒法兒原諒自己啊……”琴生突然變得很激動，他不斷地捶著自己的胸，一口痰上來，憋得他臉通紅。

秀絨趕緊去找痰盂，替他捶背道：“咳，多大的事兒啊，這不都過去了呢嘛！照您這麼說，那其他人還都不娶妻生子啦，滿大街老光棍兒啊！您也太難爲(wèi)自個兒了！”

琴生扶著胸口朝她擺手說，別人能過去，我過不去；時間能沖淡一切，我卻不能就這麼原諒了我自己。你和蓮昇都是好人，一對璧人，都怪我，怪我，痰迷了心竅，一時糊塗，把你兩個好人白白都給斷送了，我得這個病該的，這就是老天爺給我的懲罰，報應(yīng)，現(xiàn)世報！

秀絨想打斷琴生，不想讓他再說下去。她看著已是病入膏肓的筱琴生，如此的痛心疾首、追悔莫及，心裡很是不落忍。都已經(jīng)是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了，有什麼仇怨化解不了呢，懺悔自責(zé)了一輩子，對誰來說都太折磨了。她不免勸道，“您別這樣，千錯萬錯都是命運(yùn)的錯，大時代的苦難波折，任誰能抵得過？要是論反省，論懺悔的話，我們每一個人都有錯，都應(yīng)該好好反省。您別把時代的錯誤全都壓到自己的身上，不該您一人兒背，您一人兒也背不起！”

秀絨的話琴生已經(jīng)聽不懂了，他只活在自己的愧疚中，就如同當(dāng)年秀絨對王先生的愧疚一樣，已經(jīng)無論誘因了，既然錯誤已然釀成，犯錯者就得一輩子承受著自己心靈上的譴責(zé)。琴生喃喃自語道：“你跟蓮昇合演《四郎探母》的事兒，原本沒人知道的，就因爲(wèi)我鬼迷心竅革命得不行，主動把這件事‘坦白’給革命派，本想蒙得革命派的誇獎，誰想此事很快就被上綱上線，發(fā)酵成了階級鬥爭反黨fan ge ming上，讓你們都陷入到了危險之中……平反以後，我?guī)状位乇本肴フ夷悖蚕肴フ疑彆N，想跟你們道歉，說一聲對不起，可是我都沒有勇氣去，幾次都錯過了。直到我?guī)啄昵安×耍稍诓椛希氲狼傅男脑桨l(fā)強(qiáng)烈，可是，我卻真不能動了……”

琴生旁若無人地喃喃自語著，牀前的秀絨已經(jīng)哭成了淚人。她說，哥，我原諒您了，原諒了，您別再自責(zé)了，不該您的事兒，都是命！

“我死不瞑目啊……”琴生睜著一雙眼睛，盯著自己心愛的胡琴，最後說道。

半月後，琴生去世了。秀絨在整理遺物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年蓮昇在戲臺上送給她的條幅：“一鳴驚人”。原來琴生在她走之後，細(xì)心的將條幅收在了衣箱的最底層，這張條幅竟然有幸躲過了浩劫而得以留存至今。秀絨打開了條幅，看到上面的字，歲月蹉跎，原來很多事，早已註定了。

秀絨拿著條幅回到北京，再一次來到韓家潭衚衕。因爲(wèi)金小雅來電話告訴她，今天他們家也要搬了。

走到小院門口的時候，秀絨聽見蓮昇老兩口在吵嘴。

蓮昇說他餓了要吃飯。

老伴兒說，你說你這人，早上剛吃完倆油條、一焦圈，外加一碗酸豆汁兒。撐得直打臭嗝，還說你沒吃飯！這要傳出去，不知道的還以爲(wèi)咱家虐待老人呢！

蓮昇說，我沒吃！我哪兒吃油條了，我什麼都沒吃！

老伴兒說，不承認(rèn)是吧。油條吃肚子裡了看不見，茶幾上半拉桃酥是誰吃剩下擱那兒去的！

蓮昇說，不是我，我沒吃桃酥，桃酥是要給秀絨留的，秀絨愛吃，我沒吃飯！

“嘿……你這死老頭子！”老伴兒是徹底沒轍了。

蓮昇的病情看來是又加重了。

可是這一番貼心的話，又說得秀絨心裡暖暖的。這時她的手機(jī)響了，是個外地的號碼，秀絨接了，電話裡傳來得竟是玲子：“老師，明天一早我坐飛機(jī)回北京，您能來接我嗎？我想您了！”

聽見玲子的聲音，秀絨心裡一陣興奮，忙問道：“怎麼，要回來啦？在深圳發(fā)展的不好嗎？”

“不是，挺好的！”玲子趕緊說，“老師，這幾年我發(fā)展的不錯，也有了一些小成就。但是做來做去，心裡還是惦記著咱的京劇……老師，您說得對，我想學(xué)一世，我要成一個好角兒！”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