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絨聽到獄警的話很是驚訝, 在上海這麼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何人願意出手搭救我這麼一個戲子?她問獄警,高人是誰?獄警說, 他在北錢業公所等你, 出門有車送你去。
秀絨終於走出了監獄的大門, 天空下著小雨, 司機撐著一把黑傘在不遠處等她。
上了車的秀絨心裡很是緊張, 她坐在車裡心砰砰直跳。司機是一個穿藏藍色中山裝的男士,鴨舌帽戴得很低,不茍言笑, 開車門的動作用力且僵硬,疑似軍人的作風。秀絨不敢多問, 只能坐在後座細細盤算, 到底是什麼人呢?是捧場的官老爺、商人?還是軍政界的人物?無論是哪一類人, 以他們的身份地位看來,結果都不會太美妙。沈燕林的一張破火車票, 將自己送上一條萬劫不復的道路,是福是禍,唯有聽天由命了,正是“可憐廢寢忘餐久,盡在胡思亂想中”。
戲臺的飛檐映入眼簾, 北錢業公所到了。
秀絨下了車, 雨小了, 約他的人還沒到。秀絨只得收了傘, 在戲臺前站定。此戲臺是標準的單檐歇山頂, 臺前兩側的飛檐高高翹起,猶如蒼鷹展翅, 很是美麗。戲臺前立柱上刻有俞振飛先生所書的對聯:天增歲月人增壽,雲想衣裳花想容。秀絨輕聲念著楹聯,不覺憶起自己的往昔歲月,那些提不起來的年少往事,曾經的快樂與傷悲,隔著層層的雨戀,慢慢浮現在眼前:父親的癡迷,母親的吟唱,家鄉的戲臺,鳴春社裡的嬉鬧,廣和樓內的喧囂,猶如一幅展開的畫卷,在腦海中層層鋪陳開來,不免令人觸景傷情,徒生萬千感慨。面對著空曠的戲臺,和著淅瀝的雨聲,秀絨不禁輕聲吟唱道:“一霎時把前情俱以昧盡,參透了酸辛處淚溼衣襟。我只道鐵富貴一生註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叫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信、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昏暗的戲臺,寂靜無人,秀絨在臺上忘情的吟唱。似乎這一刻的她,已經忘卻了痛苦,拋卻了名利,她真得只變成了一個單純的戲中人。
幾聲響亮的鼓掌,打斷了她的吟唱。一位軍官,隔著雨簾,正出神地凝視著她。軍官站在戲臺的陰影裡,屋檐遮住了面龐,秀絨看不清楚他的面容:約有一米八左右的個頭,身穿深綠色軍裝。他朝著戲臺的方向走來,步速平穩且有力。秀絨下意識地退後了兩步,抓住了戲臺的立柱,心撲撲直跳,她不知道來者何人。
軍官在觀衆席前站定,秀絨怔怔地看著他。
軍官笑著說,秀絨,怎麼,這才幾年呢,不認識啦!
秀絨愣愣看了幾秒,突然眼前一亮,不禁驚呼道:“哎呀,高蓮寵!”
秀絨興奮地跑下舞臺,走到他面前,轉著圈的打量他,不可思議地喃喃自語道:“蓮寵,高蓮寵!真是你呀!”
蓮寵撓撓頭說,怎麼,變化很大嗎?
秀絨掩口笑道:“是了,是了,只要撓頭就是你了!”
蓮寵聞言噗嗤一聲也樂了。
“你當兵了呀,真好!”秀絨說。
蓮寵由衷地說,‘少年子弟江湖老……’,可你還是你,一點兒也沒變。
秀絨聞言想起年少情景,不覺不好意思起來,她低頭淺笑著道:“‘紅粉佳人兩鬢白,軍爺不信菱花照,不似當年綵樓前……’”
微風拂過,吹亂了秀絨的鬢角,她隨手攏了一攏,神色平靜且淡然。
蓮寵喃喃自語道:“這戲詞我都忘了,真是,越來越不及你了。”
秀絨不想提以前的那些傷心事,遂問蓮寵,這幾年都是怎麼過的?怎地一去無音訊了呢!
蓮寵說,自己從鳴春社跑了以後,就參軍去了。因爲自己是武行出身,會一些拳腳,長官也很看重自己,隨隊出征,在抗日戰爭中打過不少的勝仗……
“謝謝你救我的這一命!”秀絨感激地說。
蓮寵又撓撓頭嘿嘿地笑著說,咳,都是小事,不值什麼,咱們之間甭提謝不謝的,生分。
對話又陷入了冷場。外面的雨不大,但老是淅淅瀝瀝地下著,很是惱人。秀絨其實有一肚子話想跟蓮寵說,可是卻又說不出來。她覺得自己跟蓮寵之間,就像是有一層雨簾隔著,誰都不敢再往前一步,都怕不小心破壞了這最後一道雨簾。
兩人誰都沒再說話,沉默了良久。直到司機走過來,附在蓮寵的耳邊說了幾句。蓮寵示意司機把車開進來,他站在車前對秀絨說,我已經把你的班底安排在酒店住了,待會兒讓人開車把你送過去。我明天就走了,你一人在外,多保重!
秀絨不解地問他,戰爭都結束了,你又要去哪裡?
蓮寵只是笑了笑,轉頭進了車裡,車子發動了,他又走了,又把秀絨一個人撂在了原地。
雨還在下,裹著微風,淅淅瀝瀝地下著,看不到它停歇的時候。
第二天一早,剛起牀的秀絨,收到了蓮寵寫的一封信和一張黑膠唱片。在信裡,蓮寵對秀絨說明了他要去哪兒的問題。
秀絨:
當你在讀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乘飛機飛往臺灣。很抱歉,在昨天我故意跟你隱瞞了這個消息,怕你會傷心。之前以爲,我只要離開了戲班,就可以永遠不想你,但是我錯了,在行軍打仗的這十幾年中,我時時刻刻都會想起你,想起咱們在戲班共處的日子。寫到這裡,我想起了一句戲詞:“八月十五月光明,薛大哥在月下修書文。”你肯定要笑了,可能老天爺就註定了我這一生是怎麼也逃不開戲吧。秀絨,有一樁事情,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沒有勇氣告訴你,而現在,我們都長大了,我也終於可以鼓起勇氣來向你袒露事實地真相,就是在小堆房的那天晚上,我沒有對你做過任何不住的事情!這件事一直盤繞在我心頭很多年,思來想去怎麼也過不去,我今天一定要跟你說,我怕以後沒這機會了。秀絨,你是好女子,是我這一生中見過得最好的女子。我祝福你。另付黑膠唱片一張,是我在軍中唱的《挑滑車》選段,許多年不唱了,肯定唱得不好,但請你一定要聽。
專此即頌
諸事順遂
高蓮寵
民國三十八年五月八日
秀絨打開了唱片機,高蓮寵的聲音從唱片機裡傳了出來,高高低低,錯落有致:“只見那番營螻蟻似海潮,關不盡山頭共荒郊。又只見將士紛紛一絲亂繞,隊伍中馬嘶兵喧鬧吵。耳聽得戰鼓咚咚,耳聽得鼓咚咚,明盔亮甲金光耀,高高下下飛奔也那聲噪……”聲高且亮,氣託得足,雖然看不見身段,但卻能聽出他定是神采飛揚。“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賊巢穴,待俺趕上前去,殺他個乾乾淨淨。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好!一片叫好聲蓋過了他的唸白,蓮寵不再怯場了,真是出息了!
可惜,這樣好的唸白,恐怕再也聽不到了……秀絨握著信,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民國三十八年,就是公元一九四九年,這一年的十月一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
新中國成立了,伶人們的身份也變了,再也不是過去舊社會裡下九流的臭戲子了。他們由伶人變成了文藝工作者,社會地位提高了,唱戲的也是有身份的人了。秀絨從上海回到北京,想挑班從頭再唱,可她發現,形勢轉變了,想再挑班,難了。
新國家自然有新規定,不準再有私人班社的存在,凡是現有伶人掛頭牌的私人班社,通通收歸國有。由國家財政統一撥款,統一管理。伶人們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樣爲了跑碼頭而風餐露宿、忍氣吞聲,秀絨的桃紅社,整體編入了北京市京劇團,成爲了團裡定點拿工資的文藝工作者。
社會地位的提高,這令大夥兒都很興奮,也很趾高氣揚。現在的我們再也不是低著頭走路看人下菜碟兒的臭唱戲的了,我們現在有名字,有稱謂,我們叫文藝工作者,我們是當家作主的勞動人民了。
在去文代會的路上,秀絨遇見了許久不見的劉蓮彪。相互談起命運的輪轉與奇妙,彼此間都喟嘆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