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哥,你可還認得我?”秀絨指著自己鼻尖問道。
蓮昇低頭仔細打量了她一番,不覺也喜上眉梢:“哎呀,原來是你啊,扒臺沿兒的小丫頭!”
“你才扒臺沿兒呢,我那是被迫擠到那兒去的?!苯?jīng)他這一調(diào)侃,秀絨有些不好意思了。
“天寒地凍的,您怎地跑到這兒來了,不回家?。俊鄙彆N好奇地問道。
“我無家可歸了!”秀絨的聲音沉了下去。
蓮昇看了她一眼,跟著也低了頭,不再問了。
倆人同時望著大海,遠處的海鷗時遠時近,過往的船隻發(fā)出陣陣低鳴。
半晌,蓮昇問她道“您有什麼打算嗎?”
“我只想去死!”秀絨回答。
“我這裡有一個比死稍強一點兒的活法,您願意不?”
秀絨將目光從遠處收回,深深地凝視著他。
他著著大海說:“這碗飯不好吃,我?guī)煾赋Uf,吃得好是戲飯,吃不好就是氣飯,我不知道您家裡到底發(fā)生了什麼,但只要我看見了,就不能讓您去死,我不能讓您像我兄弟那樣兒……”
秀絨心中驀然一動:竟然有人在意自己的生與死。
“您是大小姐,您要是不願意……”
“願意!”秀絨生怕他反悔,搶著截了他的話。
“我要唱戲,我要成角兒!”秀絨堅定地又說了一遍。
秀絨她自己要唱戲,可金師父這邊卻不太願意教她。
在天后宮戲臺的後臺,蓮昇把秀絨想進戲班的事兒跟他說了。
金師父正吸著水菸袋,聽他一說,擡起眼皮:“她哪兒人啊,幹什麼的?”
蓮昇如實說是所城裡筱家大小姐。
金師父咳嗽了一聲,蓮昇趕緊給他接痰盂,金師父把痰吐了,哼了一聲:“大小姐?大小姐是進戲園子聽戲的主兒,沒聽說過進戲班子唱戲的。你告訴她去,咱鳴春社供不起這座娘娘,讓她另謀高就吧?!?
蓮昇還想再進一步說說,但看著師父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就不敢貿(mào)然再上前說話了,退了出來。
在後臺外面的空地上,戲班的孩子們在練功,拿大頂?shù)哪么箜敚耐鹊暮耐?,大家雖然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女娃娃感到好奇,但是誰也沒空去搭理她,她就在院中央站著,形容尷尬。
蓮昇耷拉著個腦袋走了出來,衝她一攤手,說:“您還是走吧,師父說,這不是您該待的地方兒。”
正說著,掌事兒老劉頭冷不防地照著他後背就是一戒方,他猝不及防,向前栽了一跟頭,要不是秀絨伸手扶住了,他就趴地上了。
嚇得秀絨趕緊問他要不要緊。他疼得直抽抽,但是嘴裡仍說不妨事,揮著手讓她快走。
他背後的那個老劉頭,眉毛粗直,還倒豎著,臉上乾瘦乾瘦的,骨頭支楞著皮肉,看著快要突出來了,真叫人替他捏把汗。眼睛一瞪,戒方一揮,兇得很!蓮昇不再理秀絨了,他開始搬“朝天蹬”。只見他將左腿提起,腰部提氣,然後用左手托住腳後跟將左腿往上搬直,右手拉開山膀亮相。
這一整套動作在小秀絨的眼中一氣呵成,漂亮極了!好看得秀絨直想拍巴掌,但是老劉頭卻很不滿意。他照著蓮昇的右腿,就是一板子,喝道:“抖什麼!穩(wěn)著點兒!”
此時正“金雞獨立”的蓮昇,本來就站不穩(wěn),這猝不及防的一擊,捱不住,整個人摔了個狗啃泥。這次,秀絨沒敢去扶。
只見那蓮昇剛一摔倒,立馬就爬起來了,前後時間不過三秒,他似乎是鐵打的,不怕疼。
老劉頭的一雙老臉,面無表情,就聽他從乾裂的嘴脣裡吐出倆字:“再來!”
這時金師父走了出來,大家紛紛停止練功,雙手叉腰,恭恭敬敬齊聲說:“師父好!”
眼前的這位被衆(zhòng)人稱爲師父的人,名叫金富仙,工老生,富連成第三科“富”字科畢業(yè)。出科沒多久,倒倉,嗓子就此倒了,不能再唱。於是他開班辦學,開始了教習生涯。秀絨見此人面向倒很和善,不像老劉頭那麼瘦,乾癟乾癟地瘦,他頭帶瓜皮帽,留著辮子,臉盤似銀盆,很富態(tài),兩條眉毛粗粗的橫著,不兇,很和善,身穿長袍馬褂棉坎肩。不像是班主,倒像是位樂善好施的善長人翁。
他走到秀絨的面前,特意彎下腰,很和藹地對秀絨說:“大小姐,你還是回家去吧,你在我們這兒不合適?!?
他的聲音柔和而低沉,令秀絨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秀絨並不害怕,給他請了蹲安,然後大大方方地盯著他的眼睛說:“我沒有家了,請您收留我吧!”
金富仙又說:“你要知道,我們這裡是戲班,不是收容所,你還是去廣仁堂吧?!睆V仁堂是芝福城在清光緒十八年成立的一座救濟機構,專門收容無家可歸、貧病交加的老人、孩子、妓/女等。
秀絨搖搖頭說,我不要去那裡,去那裡我還不如去死。
金富仙沒辦法了,直起腰板背起手,故意狠下心腸說:“你看看,我們這裡學戲的都是男孩兒,哪有女孩子學戲的,你在我們這兒不合適!”
秀絨沒話了,垂下了眼皮。是啊,那個時候只要唱戲的都是男子,哪有女子拋頭露面學戲的?戲曲史上縱然有孟小冬、雪豔琴、章遏雲(yún)等坤角女伶人的出現(xiàn),但那都是之後的事情了,在秀絨小時候,這些人都還不知道正在哪兒貓著呢!
金富仙自覺把秀絨的志氣給滅下去了,有些得意地接著說:“諾諾,剛纔你在院裡頭站著也看見了,我們學戲的可苦了啊,七年科班等於十年大獄啊,就你那小身板,嘖嘖……”
金富仙仍舊滔滔不絕地說著,言語裡處處透著瞧不起。
秀絨打小最討厭的事情,就是被人瞧不起。如果說之前她還有所猶豫,金富仙最後的這段話可就深深地刺激到她了。她狠狠瞪了金富山一眼,跑到牆邊上,雙腿蹬牆,雙手支地,脖頸一擡,耗上頂了。她雖說是初學,但模仿能力極強,一上腿,就有模有樣。
“呦呵,還卯①上了!成,真成,戲班就怕你不卯上,耗著吧!”秀絨的這一舉動,也徹底激怒了金富仙,最起碼讓他有些下不來臺,他氣呼呼地進屋了。
滿場上的孩子們,都停止了練功,他們沒看過這熱鬧。最後還是老劉頭厲害,把戒方拍得啪啪直響:“看什麼看!練功!”
大家不敢怠慢,又都開始哼哈練起來了。
蓮昇趁著空擋,跑到秀絨面前,勸她道:“您快下來吧,哪能置這個氣,您這是在玩命呢!”
秀絨咬著牙說,“我連命都不想要了,我還怕玩兒嘛!是你提議讓我進戲班的,之前你並沒告訴我?guī)煾覆皇瘴?,我要是知道師父不收,我早就跳海了,是你把我騙到這裡的,你得負責任!”
蓮昇看著眼前如此之倔的小丫頭,不禁也覺得可愛,料想著她也堅持不了多久,於是便說:“來,我跟您一起耗!”說完把自己的腿也擱牆上去了,倆人一起耗了起來。
老劉頭見狀就說:“嘿,都卯上了!行,你倆就耗著吧!”一邊說,一邊朝著秀絨的胳膊肘就是一戒尺,她雪白的腕子上,登時一道紅?。骸坝昧Γ瑒e抖!”秀絨疼得直嘶哈,可就一聲不吭。
老劉頭看著她憋得通紅的小臉蛋,心裡有些意外。
風吹落香頂上的一撮灰,十分鐘過去了,秀絨感覺像是過了仨月似的。秋風蕭瑟的天氣裡,她豆大的汗滴,落在面前的泥土裡。
蓮昇悄聲跟她說,下來吧,您初耗,吃不住的。
秀絨搖頭。
半截香燒完了,秀絨覺得頭昏眼花,眼冒金星,她用腳尖使勁抵著牆,讓自己不至於倒下去。
正當她拼命跟牆較勁兒的時候,小腿肚上又猛地捱了一下:“伸直,別打彎兒!”她一哆嗦,彷彿從夢中驚醒。
蓮昇心裡不落忍,悄聲對她說:“跟師父討個饒,我陪您去!”
秀絨咬著嘴脣,搖了搖頭。
一炷香燒完了,沒把秀絨耗倒,倒是把金富山耗出來了。蓮昇一見金富山出來了,趕緊下了頂,跑到金富山跪下,求他道:“好師父,您就收了秀絨吧,求您了!”
老劉頭走到金富山面前,悄悄伸了個大拇指。
金富山說,你下來吧。
秀絨不語,鼻血留了出來,落在泥土裡,清新又鮮豔。
金富山說,我收留你了,下來吧!
秀絨聽聞,心裡一震,想要下來,可身子已經(jīng)僵直在牆上,不聽她使喚了。
蓮昇趕忙了喊了一聲:“別動,我們來幫你!”
話音剛落,三四個學戲的孩子,把著她的腰,慢慢將她從牆上“搬下來”,並紛紛提醒她說,慢慢直腰,慢慢直。
秀絨已經(jīng)直不起腰來了,她覺得弓著最舒服。
後來蓮昇就常開她玩笑,說她是“天生腰軟”,練把子②吃虧!
秀絨就問他,那怎麼辦。
蓮昇說:往死裡練!
秀絨跪在那裡想要拜師,金富山擺手說,如今梨園行裡還沒有女子入科班一說,具體怎麼弄,他還要去請示梨園公會。你就先在戲班幫忙吧。
聽了這話,秀絨抹了一把鼻血,鮮血在她手背上泛起了一朵花,小秀絨笑了。
雖然還沒有拜師的資格,但是能留在戲班,就已經(jīng)算成功了。只要能留下,不愁學不成戲。
蓮昇在一旁糾正說:“是有屁/股不愁捱打!”
秀絨一瞪眼:“都一樣!”
蓮昇立馬低眉垂目地附和道:“都一樣,一樣!”
作爲師父金富仙來說,他能收留秀絨,遠遠不是因爲見她可憐所產(chǎn)生的那一點兒同情。照著老劉頭的話說,但凡家裡頭能有口飯吃的,哪怕有個窩頭呢,也不把孩子送戲班來啊。我們可憐,我們可憐的過來麼!他願意收下秀絨,實則是心裡另有盤算。鳴春社裡原有老生兩名,小生一名,武生一名,花臉一名,醜一名,按照基本行當?shù)膭澐?,生旦淨醜,獨獨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旦角。金富仙見秀絨長相俊美、身材勻稱,雖然還沒有聽過秀絨的嗓子,可據(jù)他多年教學的經(jīng)驗估計,秀絨將來即便不是青衣的料子,也十有八/九是個花旦胚子。那時的坤伶班剛剛興起,也暫且看不出有多大的前景,可是金富仙隱隱就覺得,秀絨一定能練出來,戲班的將來得只著這個角兒。
女人對男人會產(chǎn)生一種天生的吸引力,科學上叫荷爾蒙,社會學上叫異性相吸,性/學上則叫Sex。
蓮昇告訴秀絨,自古梨園行跟師父學戲的徒弟分三類,一類是手把徒弟,二類是科班徒弟,三類是私寓徒弟??瓢嗤降芫拖袷枪k學堂,吃大鍋飯的,大夥兒一鍋燉,我會的玩意兒你也會,顯不出你來;而私寓呢,又太不正經(jīng),真就把你當“戲子”了,那是相公堂子,不上講,我們都瞧不起他們;最值錢得可就是這“手把徒弟”,明著看你是在伺候師父,做飯洗衣、灑掃庭院、端屎尿盆子,跟學戲沾不上邊兒。其實呢,就你離著師父最近,師父平日裡調(diào)絃吊嗓子,對鏡練身段,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只要稍加留心,學著的可都是絕活兒!
蓮昇說秀絨,你就是這手把徒弟,你呀賺大發(fā)了!
從這以後,稀裡糊塗變成“手把徒弟”秀絨就留在了鳴春社,開始了“跑江湖”的日子。
鳴春社在芝福城的演出結束了,戲班即將啓程回北京。師兄弟們正裡外忙著把行頭收箱,將衣箱擡上馬車。秀絨也夾雜其中幫著搬搬擡擡,馬上就要離開這個帶給她淨是悲苦的家鄉(xiāng)了,她的內(nèi)心很愉悅,似乎沒有一絲的不捨。
要說唯一讓她放不下的,就是還在獄中的父親,她幾次想請蓮昇陪她去看看父親,跟怹老人家告?zhèn)€別。但是每次話到嘴邊,都讓她給咽回去了。她不想讓戲班的人知道自己太多的家事,倒不是有什麼丟人,只是太慘痛了,既然別人幾句安慰的話,並不能抹去自己刻骨銘心的傷痛,那還是別提的好。
可這人生的事情,卻是福禍難料。可能真應了那句戲詞兒:“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本驮谛憬q他們將要離開的當天早晨,給秀絨大大家看門的老張,氣喘吁吁地跑到她的面前說:“四爺從牢裡來信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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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卯上:全力以赴
②把子:是演員的基本功之一。主要是爲演員在武戲中表現(xiàn)打鬥場面而學習和訓練的技巧和套路。把子,是指刀、槍、劍、戟、棍、棒、錘、斧、鞭、鐗、槊、叉等各種兵器。而空手對打,屬於徒手把子,也在把子功內(nèi)。不同的把子有不同的程式套路。只有學好這些程式套路,才能在舞臺上進行默契的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