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筏渡迷津，萬頃安瀾彰水德；慈航通渤海，五音競響答神庥。

——天后宮戲臺楹聯(lián)

二零一零年初冬的一個下午，天氣晴好，風(fēng)吹在人臉上還是很衝，彷彿時刻在提醒著人們，寒冬馬上就要來了。

在北方的一座沿海小城裡，偌大的海濱廣場上人跡寥寥，大家都很自覺的“貓冬”去了，暖和的天氣在前三季都可以享盡，冷暖不在這一時——這大概是很多人的想法。

而筱秀絨不會，她每天還都會依著□□慣來到廣場上，對著大海練功喊嗓子兼默戲①，三百六十五天，無論寒暑，雷打不動。

“我輩既務(wù)斯業(yè)，便當(dāng)專心用功?！睅煾搁_蒙時的一句話，十二個字，她記了一輩子，這十二個字已經(jīng)融在血液裡，也刻在生命裡。九十年，一輩子。

筱老太太今年九十了。

九十歲的筱秀絨，午後一點的時候，都會準時出現(xiàn)在了海濱廣場。她坐在輪椅上，助手玲子在後面推著她，沿著海濱廣場的外圍，慢慢地遛著。

玲子說：“老太太，今兒風(fēng)大，咱不過去了吧?！?

坐在輪椅上的秀絨執(zhí)拗地用手扳著輪椅的軲轆：“去，過去！”

清晰，有力，不容置疑。

玲子只得推著她來到了岸邊。海風(fēng)裹著海腥氣迎面吹來，吹亂了她頭巾裡的幾絲銀髮，她下意識地將手伸進頭巾裡，細細地將頭髮別在耳朵後面。玲子忙著將輪椅固定好，細心地替她緊了緊頭巾，爾後才默默地走到離她不遠處的臺階上坐了，遠遠地看她。

筱秀絨凝視著大海，深情地凝視著，渾濁的眼眶裡，漸漸閃出了光亮；佝僂的背脊，也慢慢地在靠背上挺直。

天地間安靜極了。海風(fēng)在耳邊呼呼地吹著，天空中的海鷗歐—歐—地鳴叫著，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往哪裡去，時隱時現(xiàn)，各不相擾；嘩嘩的海浪，裹著暖暖的陽光，讓人只想念歲月靜好。

觀古今於須臾，攏天地於形內(nèi)，撫四海於一瞬，這說的是戲，其實上演的人生。

約莫過了一刻鐘的功夫，筱秀絨的眼神漸漸失去了光亮，慢慢地暗淡了下來，肩部一下子塌了下來，靠在背椅上直喘氣。玲子一路小跑敢過來，從隨身攜帶的揹包裡，掏出一個粉紅色的保溫杯，遞到筱秀絨的嘴邊。杯裡的水涼熱正好。爾後玲子又從口袋裡裡掏出一張字條遞給了她，是一張舊報紙的複印件，上面寫著：舉世唯一優(yōu)等坤角靑衣花衫小桃紅：全本《鴻鸞禧》，全本《鎖麟囊》，《玉堂春》（三堂會審）②。

玲子說：“我昨天翻舊報紙看見當(dāng)年的這段廣告，覺著挺有趣的，就給您收著了。”

筱秀絨把保溫杯遞迴給玲子，雙手擎著字條，瞇著眼睛，將字條在眼前上下來回看了好幾遍，玲子輕聲地在她耳邊唸了一遍，她聽懂了，也看明白了，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笑了，站在身後的玲子不知道她是怎樣的一種笑，但是她確確實實是笑了。她慢慢地將字條揉成一個團，隨手輕揚，那身段就像是花旦扔手絹兒似的，輕盈靈動，那紙團在天空中劃了一道美麗的弧線，落到海里去了。

紙團瞬間被大海吞沒，玲子急得直跳腳，眼睜睜地看著紙團就這樣消逝在滾滾的海浪裡。

玲子不禁埋怨說，您真是的，人家好容易找著的，您扔了也得言語一聲啊！

筱秀絨的神情安然，她笑著對玲子說，我今天默得一出好戲，頂好的一段【四平調(diào)】，等會兒去了票房，我唱給你們聽。

老太太說話聲音不大，柔柔的，像是犯了錯討?zhàn)埖男『骸?

倆人邊說邊行，來到了離海邊不遠的一個老年人社區(qū)活動中心。中心裡面有個票房，也叫票社，是京劇票友③大聚會的場所。筱秀絨的到來，給今天下午的票房活動，增添了一個小高/潮。秀絨的老年生活，基本都是在這樣不大的票房裡跟大家一起度聯(lián)誼，或是在教票友唱戲中度過的，票房裡認識她的人有很多，跟她都是舊相識了，甚至有很多老人家打小就是聽她的戲長大的。見她進來了，大夥兒都很興奮，紛紛叫道：“小桃紅，來一個”！

小桃紅是筱秀絨的藝名，是一個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梨園行內(nèi)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藝名，是一個敢於跟“四大名旦”叫板，“文物昆亂不擋、六場通透”響噹噹的人物！

大家都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不敢有一絲懈怠，專心致志地等著看“小桃紅”的風(fēng)采。

玲子扶著秀絨站起來，她的目光又晶亮了，腰背也挺直了，蒼白的嘴脣也紅潤了，胡琴的過門，拉得是絲絲入扣，託得恰到好處，讓人聽著就舒服。只見她輕捻蘭花，翻起雲(yún)手，輕起慢吐：“怕流水年華春去渺,一樣心情別樣嬌。 不是我無故尋煩惱,如意珠兒手未操……”

一字一句如同粒粒珍珠。

這是一段來自京劇《鎖麟囊》裡的唱段，是女主人公薛湘靈開唱的頭一句，也正是老太太今天默戲的內(nèi)容。

“好！”觀衆(zhòng)席上爆了一個滿堂彩！這一聲好喊得可真是暢快淋漓，字眼正好落在板眼之上，與其配合的天衣無縫，甚至已然成爲(wèi)了聲腔的一部分。

“您唱得真好！”玲子看著沸騰的大夥兒，激動地說，滿眼盡是崇敬。

“自古人生於世，需有一技之能。我輩既務(wù)斯業(yè)，便當(dāng)專心用功。以後名揚四海，根基即在年輕！”

年輕，年輕……

“怕流水年華春去渺，一樣的心情別樣嬌……”美美的四平調(diào)裡，走出來民國舉世唯一優(yōu)等坤角小桃紅……

筱秀絨所生活的這座小城名叫芝福。

芝福是一座古城，秦朝時稱“轉(zhuǎn)附”，後來因爲(wèi)形狀酷似靈芝而得名“芝?！?。芝福城緊靠黃渤海，明朝時朱元璋下令在城北的山頭上設(shè)一座狼煙墩臺，將小城變成當(dāng)時重要的軍事防禦基地，以此來防止海上倭寇的侵擾，小城逐漸成爲(wèi)海防重鎮(zhèn)。其後又在城內(nèi)圈了一塊地，修了一座“奇山守禦千戶所”，就類似於現(xiàn)在的軍營，所裡被劃分成了兵營區(qū)、操場區(qū)、糧倉區(qū)和指揮區(qū)等各大區(qū)域，儼然是一座軍事基地。等到清康熙年間的時候，隨著封建帝國的兵富力強，這個千戶所便顯得有些多餘，於是康熙皇帝下旨廢除“奇山守禦千戶所”，所裡的所有官兵都解甲歸田，就地安營紮寨，由士兵轉(zhuǎn)爲(wèi)平民，由兵營逐步轉(zhuǎn)變成一片普通的城區(qū)。城中有城牆、城門、大街等經(jīng)緯分明，街上糧食店、柴草店、中藥鋪，理髮攤兒、飯館、客店一應(yīng)俱全，顯然就是一座城中之城，後世的老百姓則將這裡稱之爲(wèi)“所城裡”。

民國九年，筱秀絨降生在所城裡的一個大戶人家，人稱所城筱家大小姐。她的父親名叫筱子琇，字麟瑞，他是所城裡千戶第三支十八世孫，筱秀絨的爺爺筱懷奎的第四子，人稱“筱四爺”。秀絨的爺爺是生意人，在世時曾創(chuàng)辦過一間“洪泰商號”，專門經(jīng)營糧食生意，把握著當(dāng)時城中經(jīng)濟的命脈，因此“洪泰糧?！笔侵ジ３前舜笊碳抑?，其聲勢赫赫有名。

成年後的筱子琇並沒有接管家族生意去當(dāng)商人，而是捐了一個監(jiān)生，參加鄉(xiāng)試去了，一朝得中，成了舉人。爾後去往廣州做了官，歷任地方知州、知府等官職，他爲(wèi)廣州人民做的最大貢獻，就是建立了一座官方的水泥廠，當(dāng)時叫“士敏土廠”（士敏土，即英文水泥的音譯）。朝廷委派他做士敏土道員，兩次赴港澳地區(qū)取經(jīng)學(xué)習(xí)，得以眼界大開，由他所創(chuàng)辦的粵東士敏土廠與天津士敏土廠成爲(wèi)當(dāng)時我國南北僅有的兩座官辦水泥廠。

而後筱四爺厭倦官場，再加上水土不服落下一些關(guān)節(jié)疾病，實在是無法適應(yīng)南方溽暑的天氣，便以“客居異地多年，無奈終不相適，思念家中老小”爲(wèi)由，棄官回鄉(xiāng)，回到芝福城內(nèi)所城裡的老宅養(yǎng)老，且一併打理“鴻泰糧?！钡募易迳狻Ｔ谶@期間，他大興土木，修建自己的家園。由於他有幾十年出仕爲(wèi)官的經(jīng)歷、見多識廣，使得他所建成的四合院與別家不同。他在建築格局上採用了中西合璧的形式，由門墩、大門、影壁到正房、垂花門、東西廂房，再到遊廊，戲臺等都是典型的中國傳統(tǒng)四合院封閉格局，而其上裝修的拱形和六角形的玻璃門窗，貼的南洋瓷磚，做的西式壁爐，又處處彰顯出西式的張揚。這使得他的大宅子在所城裡一帶精巧別緻、獨樹一幟，而且一直到現(xiàn)在無論是遊人還是市民，漫步其中，都不得不高看它一眼。

筱四爺早年娶妻王氏，可惜婚後不生養(yǎng)，只得從他大哥那裡過繼一子，取名筱琴生，就是秀絨的哥哥，比秀絨大三歲，他的父親是一名專做胡琴的技師，家裡經(jīng)營著一間胡琴鋪，他自己也拉得一手好胡琴。秀絨小時候愛哭，可一旦哥哥的胡琴聲響起，她就不哭了，小眼睛溜溜地轉(zhuǎn)，專盯著琴生看。筱四爺後來又納了一房妾，名劉氏，就是秀絨的親生母親。正房妻子王氏在秀絨剛出生不久，就突發(fā)急病歿了，筱四爺不想再娶，便把劉氏扶正，成爲(wèi)名符其實的女主人。

民國十六年，七歲的小秀絨，愛上了京戲，好似是冥冥中的因緣，命中註定地要她與戲癡纏一生，恨之，亦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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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默戲：把整齣戲的唱詞、唱腔、動作要領(lǐng)等，在腦子和心裡默默過一遍。

②舉世唯一優(yōu)等坤角青衣花衫小桃紅：全本《鴻鸞禧》，全本《鎖麟囊》，《玉堂春》（三堂會審）

③票友：票友是戲曲界的行話，其意是指會唱戲而不以專業(yè)演戲爲(wèi)生的愛好者，即對戲曲、曲藝非職業(yè)演員、樂師等的通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