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知道他看不見, 將飯菜放在桌上後便過來想扶著他過去,蘇雲璟卻避開了她,他聞到了飯菜香, 知道又該進食了, 空洞的目光看不清情緒, “多謝, 我自己來就好了。”說著, 便已下了牀,慢慢向著飯香處走去。
他走得小心,竟還真找對了位子摸到了椅子, 待他坐下後,碧落像之前一樣拿起筷子準備喂著他, 不想, 筷子剛拿在手上, 他像是發覺了似的,又說道:“我自己來就好, 總麻煩姑娘,在下心裡甚是愧疚。”
他修長的手伸了出來,想要拿過筷子,碧落卻不理,夾起一大筷子菜便伸到他嘴邊, 他微微怔愣, 抿著脣沒有張口。
他如今看不見, 能知道飯菜在哪兒麼, 要是這麼逞強肯定會吃虧, 碧落沒打算順著他,將夾著菜的筷子在他嘴邊微微用力戳了一下, 示意他吃進去,蘇雲璟拗不過她,嘆了一口氣,終是乖乖張口讓她喂著。
吃過了飯,估摸著他已飽腹,碧落也沒再餵了,端了一杯水來,這次合著他的意,遞到了他手裡讓他自己喝著,便在一旁靜靜的坐著。
他端著水卻沒喝,茶水輾轉在左右手之間變換,也不知在想著什麼。
“姑娘初來皇城,在此地過得可還好?”驀地,他低著頭忽然出聲問道。
碧落看了他一眼,想起他之前說過得話,手指在桌上敲了一下,算是迴應他。
他擡起頭,尋著她的聲音望過去,黑沉無光的眸子直直對著她,“姑娘一個女孩兒家,從外地而來想是辛苦……”他將手中的茶水摸索著放到了桌上,頓了頓,面上突然有一絲肅然,“姑娘,爲何而來?”
碧落蹙眉看著他,她是“啞巴”,這下可不能敲桌子來回答他了,他要她怎樣告訴他?
他卻像是沒有打算聽她的回答,整個身子垮散了架似的全倚在了椅背上,扶著額,聲音裡似乎在輕嘆,“是在下唐突了,冒然問姑娘這個讓姑娘爲難了。”
“姑娘來此,可一直有人相陪?”他模樣頗爲無奈,碧落詫異的看著他,正覺得奇怪,卻不想他的問題接二連三的來了。
當然是有人陪著的,雖然當初是被方明帶來的,可後來逃了出去,東方爺爺一直在她身邊照顧著她,碧落毫不猶豫地在桌上敲了一下。
他點了點頭,卻沒有接著問是誰,似乎並不好奇,只淡淡道:“那就好,有人照應著,女孩兒家在外總不至於吃虧。”
他言語之間顯然滿是關切之意,今日似乎話格外的多了些,碧落看著他,臉上慢慢浮起一絲淺笑,她其實很喜歡聽他的聲音,清清雅雅的,溫溫和和的,像是山上緩緩流淌的清泉,即便是一聲輕微的響動卻也直直的蕩在了人心底,無比的舒服。
次日,碧落起了個大早,初生的陽光比昨日越發的暖人明豔,院子裡被染成了一層淡淡的黃,只要看著便覺得心情也更好了,她在院裡找了個好位置,搬來一個小凳坐著便開始剝些花生,東方三嗜酒,沒事兒的時候總愛喝著酒嚼著花生,這時候他的神情總是悠然愜意的,如今看來還不是離開皇城的時候,她總要讓他過得順意些。
正剝著,目光裡突然出現了一雙甚是修長好看的手,她擡頭一看,卻是蘇雲璟。
他也起的這麼早?
他蹲在她對面,袖子隨便拍了拍地面,也不嫌髒,就徑直坐了下來,從花生堆裡拿起一顆便剝了起來。
他沒有看她,卻像是猜得到她正詫異的看著他,慢慢說道:“閒來無事,便幫幫姑娘也好,這些日子多謝姑娘照顧了。”說著,擡頭看了她一眼,似是無意中說道,“今早起來,睜開眼時竟然發現能看得到一些了。”
他話剛落音,碧落手中的花生倏地落了地,她怔愣的看著他,他像是未覺,自顧自的又說道:“卻也不是恢復了,只約莫看得到一些光,看什麼眼前都是模模糊糊的,像是隔了一層紗似的,也看不真切。”
這麼說來,他也看不清楚她的模樣了?
她緊縮的心慢慢放了下來,摸了摸額頭,居然一片溼濡,那麼剛纔的緊張是爲了什麼,原來她竟是不期望他能發現她,她沒有忘記東方三曾說過他身邊的那位紅顏知己,在她沒有陪著他的時候,他已有了可以真正相愛的女人,而且那個女人是貌美如花,不似她這樣殘缺的容顏。
她竟然是如此懼怕,當他看清楚對面的人是她時,他會有失望的表情麼?甚至他會不會早已忘記了她這個人?
這些她不敢想,也拒絕去想。
幸好,他還看不清楚,這樣就好了,這些日子就讓她默默陪在他身邊就好,到時他真正好起來,她馬上會如當初計劃的那般離開皇城,她不會再打擾他和那位姑娘。
她想的出神,怔愣間似乎聽到他在說些什麼,“什麼?”下意識地,她愣愣的問道,話剛出口,她臉色一片灰敗,睜大眼死死的看著他,她這個”啞巴”居然在他面前張口了!
他像是沒有聽見,臉色平靜的出奇,將手裡的花生遞進嘴裡,“嘎嘣”一聲咬了一口,“姑娘,這花生果真脆生地很。”
她緊緊抿著脣不敢再次開口,就這樣看著他神情滿足的將花生吃掉。
“要不,晌午就做花生粥,姑娘看可好?”他擡起頭望著她的方向,面上帶著溫潤的笑容。
她還是不開口,只盯著他。
他輕輕一笑,面如春風,“看來姑娘是忘了我們的約定了,敲一下就表示行,敲兩下就表示不行,姑娘就答應了在下吧。”
他,真的沒有聽見麼?
碧落緊緊咬脣看著他,也許剛纔他的確沒在意她的聲音,既然這樣,她又何須擔心至此,伸出一指,她在地上輕聲敲了一下。
他嘴角弧度揚的更高,“那就多謝姑娘了。”說著,又是粲然一笑,低著頭認真的剝著花生,他像是很喜歡幹這活計兒,花生剝地又快又好,只不過片刻,面前的小碗就堆地滿滿了。
她剝著花生,目光不受控制般不時擡頭看著他,不知爲何,心底忽然悶得慌,似是有什麼壓在心底一樣。
“啊!”她心不在焉,手指驀地一疼,像是被什麼割開了一樣 ,低頭一眼,卻是被堅硬的花生殼劃傷了手,幾滴殷紅的鮮血汨汨冒了出來。
“可是受傷了?”聞聲,他頓住動作放下花生,擡頭望向她。
碧落沒吭聲,這點小傷不算什麼。
“把手伸過來。”他又開口道,說著把自己的手伸了出去。
他這是要……
她猶豫著將手腕放到他手裡,剛觸到,他一把緊握住,順著腕子摸上她受傷的手指,沒有片刻遲疑,含/進了嘴裡。
溫熱的舌尖包裹在手指上,他神情專注的吸允著她的傷口,碧落睜大了眼瞧著他,震驚的忘了該如何反應。
她面紅耳赤,心跳如鼓,他卻一本正經,模樣認真。
她猛地抽回手指,慌張的看著他,指尖上一片溼濡,似乎還殘留著他脣舌帶來的溫暖。
“傷口不疼了麼?”蘇雲璟神色自若,微笑著問道,似乎沒有感覺到剛纔的舉動間瀰漫的親密。
她沒有迴應,他也不在意,又溫和地說道:“下回仔細些,女孩兒家嬌貴,總要學會保護自己,雖是小傷,但也平白受了疼,豈不冤了。”
不只想到了什麼,驀地,他又嘆了一口氣,“你這個樣子,讓我怎麼放心……”
他句裡行間甚是關切,然而說出的話卻又讓她有些摸不著頭兒,只怔怔瞧著他,也沒有別的反應。
“晌午的花生粥一會兒就有我來做吧。”他繼續掰著花生,忽然又說了這句,碧落越發奇怪的看著他,他不是看不清麼,怎麼就想著做粥了,而且,能把這粥做好麼?
他不像是一時說著玩笑話,剝完了花生竟還親自去淘洗,一切準備活兒做好後便只等著午時來開工了。
他忙著的時候,她只能在一旁看著,沒有插手的機會,這次再相見,他似乎話多了起來,絮絮叨叨地與她說上一番,雖然她只聽著沒搭理,但他興頭兒不減,清雅的聲音一直在屋子裡迴旋。
等到午時了,他便開始忙活了,還把她趕到了廚房外面,說是不敢讓她看笑話,她只聽到裡面嘟嚕嚕熬粥的響聲,聽著似乎還真有模有樣。
等到菜上了桌,才知道他是妄自菲薄了,他的手藝竟還不錯,清淡的花生粥只是聞著便覺心肺俱通,甚是舒服。
他微微一笑,說道:“我娘尚在時,家裡的吃食多是她親自動手,我娘手藝很好,她喜歡,我爹就由著她,我那時年幼總愛圍著她轉,久而久之耳濡目染便記下了些她這廚房活兒,這花生粥她長做,因爲我爹愛喝。”
說著,他將粥往她面前推了推,“你嚐嚐這味道,看看怎麼樣?”
碧落一愣,以前他很少講他家裡的事,不想現在他倒是性子變了,不止話多了,連這家事也沒顧防了,她端著碗,沉默著喝下了一口,片刻後,臉上不覺掛上了一絲笑容,滋味兒果然甚好。
“我以前一直以爲自己這輩子都不會下廚的,油煙燻人又是個廢時辰的事兒,光想著便覺得膩乏了,不想,什麼都是會變的,原來吃著親自做好的東西感覺這般好。”他放下了碗,擡頭看向她,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他暗沉無光的眸子裡竟然似乎有什麼在閃爍,“所以,這個世道上並沒有什麼是一沉不變的,更沒有一如既往的人,時間長了,早就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她靜靜的聽著,慢慢的,心裡竟覺得窒地慌,總感覺他話裡似乎有著另外一層含義,他明明看不清她,卻一直望著她的方向,像是專門對著她說得一樣。
他忽的一笑,笑容竟有些落寞,“如今的我,眼前幾乎看不清人影,算得上是半個瞎子,或許以後都會成這個樣子永遠恢復不了。”他起身慢慢靠近她,直到兩人的呼吸相聞,“即使這樣,你還要跟著我麼,碧落?”
最後那句話,輕輕地,淡淡地,卻像是巨石一樣重重砸在她的心裡,原來他竟早察覺出她的身份了!
是什麼時候他知道她是誰,她已經不想在意了,她現在滿腦子都是他剛纔的話,他是什麼意思?手指慢慢屈曲,緊握成拳,她狠狠的掐著自己的手心,不想去想他話中的深意。
然而,他終究說了個明白。
“你走吧,碧落。”
她身子驀地一震,終於潰不成軍,只聽他無情的聲音繼續傳進她的耳內。
“離開這裡,去過自己的生活吧,你不該出現在皇城,這裡不是你該呆的地方,以前的事……算我對不起你。”他從懷中抽出一大沓子銀票,“帶上這些走的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再出現在皇城。”
她只是沉默,甚至沒有擡頭看他,只是靜靜的坐著。
他看不清楚她的模樣,心裡忽然慶幸現在自己的眼盲,他不知道若是看見她的眼淚他是不是會心軟,但是他沒有別的選擇,如今的局勢箭在弦上,他算好了每一個環節,卻沒料到她會出現,大仇未報,她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成爲他的弱點,離開這裡對彼此都好。
極力睜大眼,他想看她最後一眼,然而卻總歸是徒勞,眼前的模糊他無能爲力,深吸了口氣,他終於不再望著她的方向,毫不猶豫地擡腳,向著門口飛快走了出去。
他的腳步聲一點一點消失不見,那麼地決絕,她嗤笑一聲,眼淚終於傾瀉而出。
原來一切都是個笑話,原想著她會自己離開,可到見了他,她卻總捨不得,猶猶豫豫地,倒是她多慮了,不容她勞心,他自己就會將她趕走。
他那樣的人物,身邊的女子哪個不如她?他早已有了如花美眷,是她還在不自量力。
微風迎堂拂過,桌上的銀票輕翻開來,她低低地笑著,手指慢慢伸了過去。“嘶”的一聲,這些足夠她用上幾輩子的財富霎時變成紛飛的紙絮,紛紛揚揚,灑下一地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