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頭七那夜, 我去街上閒逛。
大宣上下舉國治喪,家家戶戶門口都掛著白幡,商家關門休業, 雲京似乎在一夜之間變成了死城。
我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出來亂跑, 總之是不想待在家裡。宏煜已繼承了皇位, 但還沒有正式登基。這些天他辦完宮裡的事就會來我家, 但不是找我。他抱著浩楓躲在房間裡哭, 有一次我甚至聽到浩楓的房裡傳出嬌喘和□□。
我並不覺得意外,自從揚州回來裝病的那段日子,就能看出宏煜和浩楓的關係已有所不同。回想起來, 早在宏煜最初來我家聽課那會兒,他已經對浩楓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好感。浩楓美麗、優雅、穩重, 宏煜會喜歡她一點也不讓人奇怪。
至於浩楓, 我不會怪她。只要她對我一如既往的忠心, 感情方面的事……怎麼說呢,我甚至是有些欣慰的——這些畢竟是我欠她的。
如果宏煜能代我好好愛她, 我心裡也會好過一點。
可每次宏煜一來,我似乎就成了多餘的人——讓我杵在那裡幹什麼呢?
姚素蕪隨著皇帝的離世一病不起,李肖臣全權掌管了內閣,又在這新舊皇權交替的時刻,他裡裡外外忙得像個孫子, 我也不好意思去打擾, 只能到街上東遊西蕩。
我從家裡拿了一罈酒, 是兩年前李肖臣拿來的茅臺, 一如既往的淳厚馥郁。我一邊走一邊像個市井流氓一樣地灌著酒, 腳步在青磚路上扣出沙沙的聲響。
整座城市安靜極了,連呼吸聲都遁無形跡。
不知爲何, 我忽然思念起凌的懷抱來,纔不過幾天的時間,我就開始想他了。那時候的他依然健康,他的懷抱溫暖有力。總是在激情過後,我把汗溼的額角貼在他的胸口,耳枕著那回響在胸腔裡有力的心跳聲,不知不覺地沉沉睡去。
他在的時候,我一個人也能安然入睡。可如今他不在,我卻再也無法獨自入眠。
每每是剛剛進入夢鄉,立馬就會警醒,總覺得耳邊缺少了什麼聲音,一個晚上要驚醒七八次。小八想了個餿主意,他找人在我窗下敲鼓,有節奏的“咚咚咚咚”以模仿凌的心跳聲。我聽了大半夜,越聽越精神,最後實在受不了,跳起來把敲鼓人揍了一頓,砸了他的鼓。小八便再也沒給我折騰過什麼事。
對凌的這種思念日復一日的加劇,幾乎佔據了我所有的意識。以至於有一天,我渾然不覺地一邊回憶著他的笑容,一邊在自己手裡尋求解脫。而噴發的那一刻,我忽然糊塗起來,究竟是哪個讓我更感空虛。是失去了宋凌?抑或僅僅是慾求不滿?
我又灌了一大口酒,腦袋依然清醒得無可救藥。定神看了看,不知什麼時候竟然走到了這裡——東城的旬陽街。
這裡是雲京最負盛名的煙花之地,鱗次櫛比的酒館、賭坊、青樓,還有粉面相公的堂子。往日一入夜,這裡便華燈璀璨、歌舞昇平,這是一個紙醉金迷的世界,是雲京所有有錢人的銷金窟。而今天的旬陽街不同以往,空蕩的街頭靜悄悄的,月光灑落在青磚路上,居然陣陣地沁出一股秀氣。
爲什麼煙花之地的街道上會沁出這種純淨的秀氣,我想破了腦袋也沒有想出一個結果來。可這麼思索著的時候,腦袋裡忽然浮現出了一個古怪的念頭。
砰砰怦!
我用力敲響天光雲影的門板。
砰砰怦!
天光雲影是旬陽街上最大的一家堂子,明明做的是皮肉生意,名字居然還取得詩情畫意。我是從來沒去過,不過據說樊虞是這裡的常客,又據說他家有一個紅牌長得跟我有幾分相似。
這種無法喧諸於口的小道秘聞都是李肖臣告訴我的。他官做得越大,對秘聞的興趣便越濃厚。以至於我一度認爲他是不是有某種隱蔽的偷窺癖好,問出來的時候又惹來他一頓媚惑入骨的白眼。
砰砰怦!
敲了半天,門終於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張塗了一層厚粉的臉,在月光下慘白慘白的,我嚇了一跳。
那張臉上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會兒,有氣無力地說:“今兒個國喪,不營業,客官請回吧。”
我不樂意了,欺負我沒逛過堂子嗎?
我笑得很甜:“瞧您說的。要是不營業,有人敲門,還勞您天光雲影的老闆親自來開門?”
那雙眼睛的主人愣了愣。
我其實根本不認識什麼天光雲影的老闆。只是這些青樓也好,堂子也好,老闆幾乎都是一個樣子——芙蓉如面柳如眉,走路一搖三擺,看似美得不像話,可舉手投足之間又充滿了一股子銅臭味。最有特色的是他們那雙眼睛,看人必先從腳看起,垂著眼皮,厚重的睫毛一分一分往上擡,看你的鞋子、看你的衣裳、看你腰間的佩飾、看你手上拿的東西、看你的脖子,最後纔看臉。看完臉之後,再從上到下過一邊。就這麼一上一下的功夫,他們就能把人分出三六九等來,你是富是窮,是商是官,是來打尖還是住店,分毫不差。再說他們講話,那必定是如鶯似燕,一個仄音能說得一波三折,簡直比唱戲還婉轉。
那雙眼睛又打量了我一次,說道:“客官不是咱家的常客吧?”
這些人的眼睛毒辣得很,有沒有來過,是不是常客,甚至來過幾次,喜歡找誰,他們都記得一清二楚。
“不是常客就不能進嗎?我有銀子。”
慘白的人媚笑了一下:“這不是銀子的問題,今兒個先皇頭七,這銀子咱可不敢賺。要是讓順天府查到,這可是掉腦袋的大罪。”
“老闆,您就別糊弄我了。你們大門雖關著,可裡面做著生意呢。皇上是頭七也好尾七也好,這些事情,順天府管,錦衣衛管,可是銀子不管,客人也不管。您親自把門,不就是怕小倌弄錯了,只放熟客進門嗎?都說這做人的事,就是一回生二回熟,咱們一來一去都說了這麼多話,也早該熟了。你們天光雲影打開門做生意,何必跟銀子過不去。難道皇上崩了,全國上下就不用吃飯了?”
慘白的人看著我不吭聲,不讓我進去,也不關門。
我舉了舉手裡的半壇茅臺:“要不這麼著吧。我不買你的人,我替你接客。酒我自己有,這是好酒,虧待不了你家客人。我給你錢,客人給的打賞也給你,我一文不要。”
慘白的人半張了嘴,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我猜,我大概是他遇到過的最匪夷所思的客人了。
我被他的樣子逗樂了,接著道:“還是說老闆看不上我。嫌我的樣貌身段沒資格在你們天光雲影接客?”
慘白的人似乎明白了什麼,眼底閃過一絲商人特有的精明:“冒昧問一句,客官今年貴庚?”
“哦?你們還挑年齡那?”
“您要是客人,自然是不挑的。可您說要接客,那可就……”
我下巴一擡:“你看我像幾歲?”
他笑了笑,臉上的粉幾乎要掉一地:“您這樣貌身段自是最上乘的,不怕您笑話,咱天光雲影的頭牌鬱白也跟您沒的比,光看樣子,您就頂多二十。”
我被他吹得輕飄飄的,笑嘻嘻地點著頭。
“可是,”他話鋒一轉,冷冷道,“您的眼裡有殺氣,話語之間城府深沉,這樣看起來,您應該至少有二十五六了。”
“哈哈,”我笑了,“老闆好毒辣的眼力。人家都說我眼神純真得很,都猜不準呢。我今年正是二十五。”
“您那純真是裝給人看的,要是一般人,看到這一層也就止了。可我就是靠這雙眼睛吃飯,看人的本事,我曉滿衣排第二,沒人敢排第一。”
“曉老闆過謙了。”
曉滿衣掩嘴直笑,笑得花枝亂顫:“這位公子真是有趣,我看您清清冷冷的,不像是風月場裡混的人。您又不缺錢。您到底幹什麼來了?”
這回他倒真看走了眼。
我學他的樣子笑得很風塵:“長夜漫漫,無心睡眠。我不缺錢,可缺個枕邊人。”
這是實話,我現在只想要一具可以讓我聽到心跳的懷抱。我不是什麼三貞九烈的人,不在乎對方是誰。
曉滿衣看了我一會兒,嘆了一口氣,道:“唉,也是個可憐人……公子貴姓?”
“我姓劉……”
“我以爲你姓宋。”
一個熟悉的聲音飄過來,輕飄飄、冷冰冰的。
我暗自啐了一口,竟然在這個節骨眼上遇到他。
曉滿衣看了一眼我身後,立即笑得像一朵盛開的芙蓉花。他一搖三擺地走過去,嬌聲道:“喲,這不是樊少爺嗎?您好幾個月沒來,奴家可想死您啦。”
我抖了一下,拎起酒罈子打算遁。
樊虞不理他,徑自走到我身邊:“你來這裡幹什麼?”
自從南下揚州,我們幾乎沒有好好見過面,算起來也有一年半多了。他長高了,也長大了,少年的青澀和飛揚消退於無形,取而代之的是內斂的堅韌和挺拔。我這才發現他幾乎已比我高出大半個腦袋,要仰著頭才能看清他的神情。
我知道逃不掉,只好仰起脖子道:“你來幹嘛我就來幹嘛。”
“我是來巡城的!”他惡狠狠道。
“我是來打醬油的。”我不甘示弱,臉又揚高了一點。
曉滿衣湊上來:“樊少爺,這位公子他……”
“曉滿衣,”樊虞冷冷道,“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不想掉腦袋就趕快進去把門栓上。別再隨便給人開門。”
曉滿衣似是受了驚嚇,連聲應著,躲到門裡沒影了。
我有點生氣,一腔不知是怒火還是□□無處宣泄,便抱著酒罈子往天光雲影的門欄上一靠。
樊虞戲謔地說:“皇叔屍骨未寒,宋大人就來這裡尋歡作樂?哦不,現在應該稱您宋太師了。”
我就喜歡尋歡作樂,你管得著嗎你?
可我不想搭理他,扭過臉不說話。
他往外走了兩步,對著空無一人的街道,彷彿在自言自語:“還以爲你對皇叔有多忠貞,到頭來不過如此……”
我掄起酒罈朝他狠狠砸了過去。
嘭!
他沒躲,酒罈子砸到他背上灑了他一身。
我罵了一句髒話,聽到自己的聲音尖銳刺耳:“他對我怎樣,我對他怎樣,我們自己知道,輪不到你來說。你知道我們些什麼?你有什麼資格說?!”
他不置可否地看著我,也不辯駁,他的目光和月華一起靜靜落在我身上,那眼神裡竟然有一種縱容。
我聽到牆根夜蟲的呢喃聲。它們好像一種極細小極短促的光,刺得人兩邊太陽穴隱隱漲痛。我覺得自己快要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