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遇刺受傷之後,樊虞對我的態(tài)度明顯好了很多。時不時會和我討論一些行軍的進展,心情好或是打了勝仗的時候甚至還會陪我吃頓飯。我也總算履行到了一些監(jiān)軍的職責。
戰(zhàn)事如預(yù)期般進行得十分順利,不到半個月,由北往南,已經(jīng)把好幾支女真部落趕到了大興安嶺之外。很快就要入冬,大雪封山,短期之內(nèi)他們是不會再來邊疆滋事了。看大家的樣子都想早點回去過年,我也一樣,整天在營地裡什麼事都不用幹,吃吃喝喝的日子過著實在挺無趣。
還有,我想凌了。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祁雲(yún)月調(diào)走之後,樊虞目前的副將是他的弟弟樊閬,同是寶苑公主所生,比樊虞小一歲,不愧也是樊家的人,年紀輕輕的已在戰(zhàn)場上出生入死過好多次了。
我總覺得比起樊虞來,樊閬纔像個樊家的後裔,和他的父親樊御靜也好,和鎮(zhèn)守東北的他們的叔父樊御峰也好,都像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木雕泥塑般的軍人氣質(zhì)。相反,樊虞也許更多地繼承了寶苑公主的血統(tǒng),雖然由於習(xí)武的關(guān)係,身材高大精壯,可單單就氣質(zhì)上來說,整個人是儒雅的華貴,倒更像宋家的人,與他的弟弟實在不太像。
樊閬起先也從不同我說話,可近些日子,他偶爾也會和我聊個天,談?wù)勊麄兗已e的情況,兄弟倆小時候的故事。而這些事,樊虞是從不會對我說的。
那天我坐在營房的空地上曬太陽。深秋的東北,陽光落在身上沒什麼溫度,但總算也是陽光了,聊勝於無。我腿上的傷好了大半,可樊虞十分重視,軍醫(yī)就不敢怠慢,每天都被裹得跟個大棒槌似的,走路還得拄個柺杖。
我覺得自己就像個無所事事的老大媽。
我坐在那裡像個老大媽一樣心滿意足地曬著太陽的時候,看到樊閬押著一隊似是俘虜般的人回來,男女老少的差不多有十來個,心裡好奇,便叫住了他。
“小閬,那些是什麼人?”我問他。
“回宋大人,是來投誠的。”樊閬畢恭畢敬地回答。
“看他們的衣著打扮,不像是女真人呀。”我有些納悶。
他點頭道:“他們是高麗人。”
我們現(xiàn)在處的,正是宣國、女真和高麗三國交界的地方。
“我們跟女真交戰(zhàn),高麗人來投什麼誠?關(guān)他們什麼事?”
“這……”樊閬有些爲難,似乎不知從何說起。同他接觸了久了便知道,這孩子打仗還行,學(xué)問方面卻不怎麼樣,也不是什麼伶牙俐齒的人,跟他那天縱英才的哥哥比起來實在是老實得很。從小嘴也不甜,難怪寶苑公主獨獨偏愛樊虞這個長子。
“因爲前年我出征高麗的時候擒過他們的世子。”身後有人接話,不用回頭就知道是樊虞。
他剛練完兵回來,還沒來得及卸下戎裝,整個人看起來英俊威武。
他很有耐心地解釋著:“前年打仗,世子被擒,後來高麗王遞了國書,我們就把那世子放回去了。對我們來說這是個細微末節(jié),可到了高麗那邊卻引出了一段大事。原來那高麗王以爲世子回不去,就另立了他另外一個兒子爲世子。這邊的世子一回去,兩派人就鬧開了,誰都不肯讓步。高麗王也是個無能的主,被他兩個兒子這麼一鬧,氣急攻心,撒手歸了天。這下,兩邊的人爲了搶王位,更是鬧得不可開交,最後不惜開戰(zhàn)。這一年來,高麗境內(nèi)戰(zhàn)火紛飛,民不聊生的……”
“三姓家奴的彈丸之地,有什麼好爭的,”我嗤之以鼻,“所以那些並不是什麼降兵,而是來投靠我們大宣的難民吧。”
樊虞點了點頭,樊閬卻像是有些做賊心虛似的低下了頭。
“可大宣律例規(guī)定,在外作戰(zhàn)的軍隊不能接受難民。他國難民要投靠宣國,必須到邊境城鎮(zhèn)辦了手續(xù)登過案卷才行。”我頓了頓,“作爲監(jiān)軍,你們說,這事我該不該管呢?”
樊閬忙道:“請宋大人網(wǎng)開一面……”
話音未落,被樊虞攔了。
“這裡離大宣最近的城鎮(zhèn)鎮(zhèn)北少說也有百餘里地,天寒地凍的,他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長途跋涉,還有一大部分是老弱婦孺……等我軍回師的時候,就會把他們留在鎮(zhèn)北,到時候再辦需要的手續(xù),也不算亂了規(guī)矩。宋大人不是這麼不講情面的人。”
我沉著臉不作聲。
“再說這事歸根結(jié)底也是因我而起。他們都是在戰(zhàn)爭中失去了親人,流離失所的可憐人。”樊虞一邊說,樊閬就跟著一邊點頭。
我其實是同他們開玩笑的,這點雞毛蒜皮的事,就算我高興參,都察院和兵部的給事中也不高興理。
我展顏笑道:“這裡你最大,當然是你說了算。我只是個監(jiān)軍的,閒來無事隨便探討一下而已。”
樊虞是多聰明的人,自然早知道我不是認真的,可樊閬並不知情,看他大大鬆了一口氣的樣子,我和樊虞對望了一眼,忍不住笑了出來。
樊閬這才醒悟過來,急道:“你們兩個逗我玩那!”
看他氣得俊臉通紅的樣子實在可愛,我笑得前仰後合。
樊閬著急,卻偏偏笨嘴拙舌不知如何駁斥,幹瞪了我們半晌,終於一跺腳,轉(zhuǎn)身走了。
我慢慢止住了笑,喘著氣問:“他不會真生氣了吧?”
樊虞望著他的背影,笑得很溫柔:“他沒那麼小氣。”
我看著他柔情四溢的眼神,不禁有些感懷。從前姐姐看我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眼神。
“你很疼這個弟弟。”我柔聲說。
“他是我唯一的親弟弟……”他的語聲有些遙遠。
樊家人丁興旺,在他們兄弟之下還有好幾個弟妹,可那都是樊御靜的妾室所生。要說他最親的弟弟,的確只有樊閬一個。
“你有兄弟姐妹嗎?”他問我,停了一停,補充道,“親生的。”
不是親生的兄弟我倒是有一個,他問的自然不是那個。
“我有一個姐姐……”我擡起頭,頭頂是萬里無雲(yún)的天空,湛藍如同碧海,“可惜很早就死了。”我輕聲道。
樊虞沉默地看著我,面容平靜,眼神裡有火焰安靜地燃燒。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我都忘得差不多了。說不定她早就投了胎,現(xiàn)在都重新嫁人生子了。”
樊虞皺眉:“哪有那麼快。”
我噗哧笑了:“好像你知道我姐姐什麼時候死的一樣。”
他突然愣了。
我心裡一抖,好像霍地開了一扇門,門裡奔涌著千軍萬馬,來回突襲,卻一個鐵蹄也沒有踩出界,門的外面空空如也。
我張了張嘴,沒有發(fā)出聲音,我也愣了。
我們之間橫著一片不能碰觸的雷區(qū),那裡面佈滿了猙獰的機關(guān),而那些陷阱裡全是泛著殷藍光芒的恐怖毒獠,張牙舞爪地隨時等待我們的掉落。
有些話不能說,一說就錯。
樊虞沒有追問,我也沒有追問。
他走到我面前,把手擱在我的額頭上方,在我臉上製造出一小片隔絕了陽光的陰影。
“看你,臉都曬紅了,”他的語聲又靜又軟,“帳子裡煮了熱茶,薰爐也都準備好了,回去休息吧,好嗎?”
他像是在問我,可語氣裡卻有著不容辯駁的隱然的霸道。
我覺得今天也曬得差不多了,再這麼每天曬下去,回到雲(yún)京就要變成包黑炭了,於是順從地點點頭。
他把我抱起來,我沒有反抗。我腿傷了的這段日子,只要他在,總是這樣被抱來抱去的,早就習(xí)慣了。
就要走進營帳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已經(jīng)走遠的那一羣高麗人。他們一個個垂著頭,走得很安靜,看起來非常安分守己的樣子。可我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又說不上來,像是原本就不太明亮的天空存著一絲陰霾,明知遲早會下雨,卻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那陰沉的感覺縈繞在心頭,始終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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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早晨我總是很難起牀。雖說還沒有正式入冬,但北方的深秋天已亮得很晚,一派萬物蕭殺的悲涼景象。
醒來的時候外面已經(jīng)大光了,沒有風聲,又是個晴朗的好日子。我躺在牀上,有點捨不得溫暖的被窩,瞪著帳頂瞧了好一會兒,又磨蹭了半天,終於下定決心,慢吞吞地坐起來,卻突然嚇了一跳。
我的營帳裡坐了一個人。
樊虞治軍嚴格,我的營帳裡除了一個平日裡伺候我的小廝,一向沒人敢進來,而那小廝,是絕對不敢坐著的。
我揉了揉眼睛,這纔看清楚,原來坐著的正是樊虞。
他臉色很不好,鐵青鐵青的。平日裡看到我時溫柔如水的氣息全沒了,取而代之的是隱然的怒氣。他眉頭緊鎖,雙目憤然,儼然戰(zhàn)場上一個人當殺人佛當殺佛的戰(zhàn)神。
“早。”我稀裡糊塗地說。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中午了。”
壓抑的憤怒。空氣凝重。
瞅了瞅外面,果然日已高懸,這段日子我越起越晚,前幾天還能在辰時醒的,今天卻已快午時了。
“什麼事?”
我慢條斯理地起牀洗臉。
“這話應(yīng)該我問你纔對。”
龐大的怒氣似乎已經(jīng)抑制不住。
若無其事地擦完臉,沒人伺候,我只好自己梳頭。
才梳了一下,樊虞就控制不住地吼道:“你做了什麼自己心裡清楚!”
我一驚,手裡的梳子差點掉在地上,連忙抓穩(wěn),卻忽然想起自己不會梳頭,只好裝模作樣地拿著梳子一下一下地沿著髮梢刷著。我的髮梢很軟,在陽光下呈現(xiàn)出淺淺的褐色,並不是全黑的。發(fā)端有一些開裂,浩楓說這叫分衩,讓我剪了,我覺得分得挺好看,總捨不得剪。
正一門心思研究自己的頭髮,樊虞突然三兩步衝到我面前,一把將梳子扔了出去。他揪著我的衣襟怒不可遏地吼道:“那些高麗人死了!全死了!”
他的眼睛裡血絲橫布,眼圈發(fā)黑,一看就知一夜未眠,配上他現(xiàn)在瞪我的眼神,看起來有點可怖。
“未王,”我輕聲道,“你嚇到我了。”
他看著我的樣子似是恨極,又彷彿很苦惱,呼吸沉重。過了很久,他才放開我,一言不發(fā)地用食指抵著眉心。
我忽然覺得,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要是身材瘦弱一點,比如換成李肖臣或是襄藍,那就是活脫脫一副西子捧心的畫面。
想想覺得好笑,就忍不住吃吃笑了出來。
“事到如今,你還笑得出來。”
死了幾個投誠的難民,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他至於麼。
“我爲什麼笑不出來。我本來就不喜歡那些高麗人,唐代開國宰相房玄齡就說過,‘彼高麗者,邊夷賤類,不足待以仁義,不可責以常禮’。現(xiàn)在死了多好,活著佔地方還浪費糧食。不愛洗澡,整天吃泡菜,弄得整個營地臭氣熏天的……”
“你……”樊虞氣極無語,他指著我,連指尖都在發(fā)抖。
“樊將軍,”我推開他的手指,帶著玩世不恭的口吻,“都說仁不帶兵,義不行賈。不就是死了幾個小國寡民,天寒地凍的誰讓他們身子骨弱。死了就死了,至於動這麼大肝火麼?”
“他們是吃了耗子藥被毒死的。”他痛心疾首。
“蠻夷族人,連喜歡吃的東西都這麼獨特。”
“天氣寒冷,哪裡來的耗子出沒,全軍上下根本就沒有耗子藥。”他站在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漆黑的眼睛望不到盡頭,“可是前天,你說帳子裡鬧耗子,讓置辦軍務(wù)的老胡去城裡給你帶了兩包耗子藥……宋琉,你還要我說得更明白些嗎?”
“切,被發(fā)現(xiàn)了啊。”我撇嘴。
擡頭呼出一口氣,悠然道:“沒錯,是我殺了他們。我看他們不順眼,就給他們加點菜。哈哈,他們泡菜吃多了,耗子藥這麼重的味都沒嚐出來,活該被毒死。”
“爲什麼?”他高聲道,“我宣國乃仁義之師,怎麼可以輕易殺降?何況他們只是名義上的降兵,其實只是一羣無家可歸的難民呀!”
“琉,告訴我爲什麼。我知道你一定有理由的是不是?告訴我爲什麼要這麼做。”他很著急,即使是偶爾打了敗仗,我也沒有看到過他這個樣子。
我眨了一下眼皮:“我要是沒理由呢?”
他有點不可思議地看了我很久,才緩緩地、沉痛地說:“琉,殺降是大罪,要就地正法的。”
“現(xiàn)在外面已經(jīng)羣情激奮,三軍都在等著我給他們一個交待。我只想從你這裡聽到一個理由,一個可以保住你的理由。”他深深地看著我,我故意不去看他。
“那你就把我辦了吧。”我說得輕描淡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