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你長大了。”
他看著我說。
這裡是他的寢宮,遣雲宮的東暖閣。
他是大宣王朝的朔徵皇帝,宋凌。
我看著他,看著他鴉翅一般的眉宇和瀲灩一般的眼睛,他的嘴角輕輕上揚,形成一個奇特的角度,讓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顯得雍容而迷離。
“琉,你長大了……”
他又說。
精雕著金色騰龍圖案的大紅蠟燭嗶嗶啵啵地燃燒著,細風吹起的輕紗帷幔在搖曳的燭光中顯得影影曈曈,映出他左眼角下那顆若隱若現的淚痣,飄散著浮光掠影般的瑰麗。
我越過他的肩膀,看到他身後那光影交織的空間,一片虛無縹緲的混沌。
恍惚間,彷彿時光回到了八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夏末的夜晚。風裡已經有了些許的涼意,有螢火蟲在窗外的草叢間輕盈地飛舞,有知了的淺淺低鳴,一池荷花在風的吹動下輕輕碰撞,發出細小而曖昧的聲響。
也是這個男人,站在我的面前,對我說。
“琉,你長大了。”
那時他還不是皇帝,他是皇帝的弟弟懷親王。
他閃動的眼神猶如雲京城外璐山頂峰那終年不散的霧氣,讓我有了微醺的迷醉。
我似懂非懂地看著他解開我的衣衫,莊重而輕柔的動作彷彿解開一件私藏多年的珍寶。
那一年,我十四歲。
“八年不見……琉,你真的長大了。”
他細細看著我。我的衣衫已經被完全解開,毫無保留地展露在他面前。
我已經不再是那個少不經事的羞澀少年。
他走過來,把我抱到錦塌上。
皮膚接觸到絲綢的錦被,滑膩的觸感不知爲何竟有些深入骨髓的纏綿滋味。
我叫宋琉。我原本不姓宋。
八歲那年的仲春,我在雲京的街上賣花。他買下了我的花,也把我帶回了他家。宋琉這個名字便是他給我起的,他說,因爲我有一雙琉璃色的眼睛。
那一天,他掀開了小肩輿的窗簾,用摺扇點著我的花問:“這花怎麼賣。”
這個問題掀開了我、他和他們之間糾纏不清的整個劇本的序幕。
當時他揹著光,他和他那頂銀頂黃蓋紅幃的轎子形成一個整體,一個完整的巨大的陰影,黑洞洞的神秘莫測。
“兩文錢一支,”我說。
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這樣的轎子,是隻有親王才能坐的。
我聽到淺淺的笑聲,他的臉從窗口露出來,鴉翅一般的眉宇,瀲灩一般的眼睛,左眼角有一顆淚痣,他的笑容雍容而迷離。
“可這是城南桃花林的樹上折的呀。”
“可這是我折的。”
他瞧著我不說話,我也看著他。
過了一會,他的臉消失了,我只聽到他秋水一般的聲音從紅色的帷幔後面傳出來。
“你的花我全要了……還有你……帶他回府吧……給宏煜作個伴。”
“好些了嗎?”
他擁著我坐在窗前的貴妃靠上。窗外是藍得發黑的夜空,萬里無雲,西斜的上弦月看起來搖搖欲墜。
“還好。”
我的嗓子有些乾澀。
“我讓李玉璋備了你小時候最喜歡吃吳中豆腐腦,等會兒天亮了就起來吃一碗。嗯?”
他和我說話的語氣儼然如同多年前在懷王府。他還是那個有名無權的風流王爺,而我則是他一時興起撿回家的驕傲小孩。
“多謝皇上惦記。”
感到身後的懷抱定了一定,然後,抱得更緊。
“這些年……你有沒有想過我?”
我瞭解宋凌,他是個從來不會剋制自己慾望的人。這些年來,莫說那三千後宮佳麗,就是那些投其所好自動送上門來的相公伶人也不計其數,他的枕邊永遠都不會缺人。
可是爲什麼,我在他的聲音裡聽到了一絲寂寞?
“嗯。”我的聲音很輕,但毫不猶豫。
“那有沒有遇到過喜歡的人?”
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緩緩地說,“……有。”
我清楚地記得離開雲京的那一天,白虎門是外漫天飛舞的白雪,瑩白的光芒刺得人睜不開眼睛。他解下身上的玄狐披風兜頭罩住我,在周圍護衛驚訝的眼神中,深深的擁吻,然後翻身上馬,入城而去。
我永遠不會忘記飄散的風雪中,他堅決的背影。我抓緊他留在我身上的披風,那上面猶然留存著他的體溫。白色的雪花飄落在石青色的玄狐皮毛上,瞬間劃爲晶瑩的水滴,冰冷的,滴在我的心頭。
安得與君相決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我知道,我們之間從來就沒有什麼相望相守的承諾。
半晌,感覺身後的他動了動,然後在我的眉角輕輕吻了一下。
“呵……”
他笑了。
又一次說道。
“琉,你終於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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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醒來已經到了卯時。
凌早已去了文華殿議事。
我洗漱完畢後由大太監李玉璋領著出宮。
司禮監掌印大太監李玉璋,是凌跟前最得寵的宦官。凌還是二皇子的時候就做了他的大伴,跟著他有近三十年了。
我賣花那天,就是他把我抱上的馬車。
“多年不見,琉少爺別來無恙吧?”
李玉璋垂著手在我跟前帶路,他的嗓音有著太監特有的尖細,卻不難聽,很有些溫婉迴轉的味道。
“公公還是叫我琉吧。我早就不是懷王府的人。公公位高權重,宋琉一介布衣,擔當不起。”
“琉少爺哪裡的話。您是當今聖上的義弟,改日定是要封公封侯的。再說,您離開這些年,皇上也從沒說過要逐您出府。您依舊是宋家的人。”
心裡一酸,腳下也不覺慢了兩步。
“多年不見,李公公倒是一點沒變。”
那時年少氣盛,總是連名帶姓地叫他。如今他是十二監四司八局二十四衙門的總督管,自然不能再像往日那樣了。
“哪裡……奴婢老啦,過了今年中秋,都有四十三啦。”李玉璋嘆道。
“歲月不饒人啊。”
我輕輕笑了出來。
李玉璋站定,回頭看了我一會兒,長嘆了一口氣,悲天憫人一般的。
我被瞧得有些莫名,等著他的說辭,卻不想他一聲嘆息之後便沒了下文,低頭繼續往前走。
“皇上早就在宮外爲琉少爺備好了府邸,就在城西,是等您一回來就能住的。”
城西?……我心念一動。
“是原來的懷王府?”
“正是。皇上怕您在別處住不慣,那裡畢竟是住慣了的。老奴已經爲您備好了下人,都是當年懷親王跟前的。”
“公公費心了。”
“琉少爺言重了,老奴只是遵照皇上的吩咐辦事。”
我和李玉璋就這樣一前一後地走著。永延宮的迴廊似乎永遠都走不到盡頭,兩邊高聳的黃瓦紅牆遮天蔽日,伴隨著那迷宮一樣的迴廊,百轉千回地繞來繞去。
永延宮始建於三百年多前,幾乎佔據了整個雲京城的北部。前朝的末代皇帝戍禎爲薄紅顏一笑,斥黃金千萬,耗民力兩百萬,歷時二十年,建成了這座嵯峨壯麗的宮殿。永延便是那個女人的名字。
據說爲建永延宮,死傷民伕無數,又逢黃河氾濫、江南蝗災、隴右地震,民衆怨聲四起,處處揭竿起義。戍禎皇帝怕遭人暗殺,特意把宮裡的廊道建得紛繁複雜難以捉摸。
可他最終仍未逃過劫數。讓他和他的王朝滅亡的不是刺客,也不是義軍,而恰恰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人,那個叫永延的女人。她爲了另一個男人,親手用一把利劍插 進了這個爲她傾國的男人身中。
這是一段不太光彩的開國史,到了三百年後的今天,已經沒有人再提起了。
歷史的筆桿永遠握在那個名爲“權利”之人的手上,翻手爲雲,覆手爲雨,書寫出永遠讓只它自己滿意的篇章。
只是永延宮的由來一直如同一段傳說,訴說著一個美麗女人和一個癡情男人的故事,至今仍飄散在萬里江山中四季來回的風裡。
這樣的故事讓我想起阿房宮,同樣的由來,同樣的驕傲和繁華,同樣的虛妄和脆弱。不同的是,阿房宮被項羽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而永延宮留了下來,成爲了大宣朝的皇宮。
究竟是在驚鴻照影之際被付之一炬的阿房宮幸運,還是在歲月中變得蒼老而斑駁的永延宮幸運,我答不上來。
我只知道,自從回到雲京的這一天開始,我就已經點燃了一把火。我清楚地知道這把火終究會燒穿我,燒穿我身邊所有人,甚至燒穿整個永延宮、整個京城。
這叢火焰明亮而妖嬈,扭轉著身軀直衝天際,任是再多冰水和黃沙也無法將其熄滅。
它會一直燃燒,直到我們所有人都變成一灘慘白的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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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後,我在自家門前,也就是原來的懷王府門前領了聖旨。以皇帝御弟的身份拜甘露候,二等奉天靖難推誠。
此外,我又多了一個身份——正二品的太子少師。
名義上,我本就是凌的義弟,封個有名無實的爵位在情理之中。然而我一無gong名,二無舉薦,成爲少師,則是屬於倖進了。
我從李玉璋手裡接過聖旨,他慈藹的微笑好像滿足的父輩。
我知道,雲京城十里繁華的軀殼下,那荒草叢生的原始世界正在向我打開大門。機關,陰謀,合縱,構陷,金戈鐵馬,血雨腥風……
這一天,我足足等了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