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些年壓抑著的全部恐慌、全部委頓、全部絕望,正以一種緊縮起來的巨大力量往外反彈,難以抑制,難以消解。
太可怕了!活著怎麼會遇到這麼可怕的事!我四面八方的一切,樹也好,花也好,泥土也好,蟲子也好,全都有聲有息,有形有跡。它們瞪著我,周圍全是咻咻的鼻息。
恍惚中,又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宋琉!宋琉!”
男人的聲音。急切的,卻又似乎沉穩得好像一潭靜靜的湖水。
是誰?
我努力擡起臉想看清他,可是什麼也看不見。我眼裡除了橫七豎八伸向天空的樹枝就是慘淡淋漓的鮮血。
我什麼也看不見!
我瘋狂地流眼淚,激烈地做著自己也難以理解的手勢,一來一往,一來一往,用力如此兇猛,帶動我的身體也搖晃起來。我彷彿是企圖借這劇烈的動作來攪碎黑暗中不斷閃現在眼前的那些瘋狂的殺戮的畫面。我滿耳轟鳴,根本聽不清自己在說些什麼。
然而,那個沉穩的聲音卻清晰地闖了進來。
“宋琉!你冷靜一點!”
“宋琉!看著我!宋琉!”
一雙手緊緊抓住我的手腕,被我用力甩開。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不想死!……”我終於聽見了自己的叫聲,聲嘶力竭。
我沒有別的想法,單純的,害怕得要死。
那雙手再次抓住我,繼而一扯,把我帶進懷裡。然後,一雙有力的臂膀牢牢地將我箍住。
“沒有人要殺你……沒有人能殺你……不要怕,你不會死……有我在……不要怕……不要這樣……”
我被他摟得無法動彈,只能劇烈地顫抖,從頭到腳的顫抖著,卻不知爲何,沒有剛纔那樣害怕了。
我再次擡起頭,正對上他的眼睛。
鴉翅一般的眉宇,瀲灩一般的眼睛……
凌?
不,他比凌年輕,沒有凌雍容而迷離的神采,也沒有凌的淚痣。
是誰?
他摟著我,輕撫我的頭髮,反反覆覆說著同一句話:“有我在,不要怕,沒事了……有我在,不要怕……”
他把我的頭緊緊按在胸前,隔著衣衫,我可以聽到他均勻而綿長的呼吸,以及沉重穩定的心跳,這讓我很安心。
我想努力分辨出眼前這個人是誰,可莫名其妙的睡意卻突然陣陣襲來。我的眼皮變得特別沉重,我不想睡,怕錯過知道答案,掙扎著擺脫睡意。但不知爲何,連他身上清雅的梅花香味都像在給我催眠。我特別累,特別想睡,昏昏沉沉的頭腦不斷提醒我說:睡著吧,睡著多好啊,討厭的事情全部都會沒有了。
我已經頂不住了。於是我想,先閉一閉眼吧,就只是閉一閉而已。但是在閉眼之前,讓我再看看清楚,他到底是誰。
我已在沉睡的邊緣,還差一點就要睡過去了。突然,腦海中亮起一道閃電般的靈光——我想起來了!那天在朱雀大街上,那傲然凱旋的隊伍和走在最前面、英姿勃發的年輕將領——
樊虞……
怎麼是你?
怎麼不是你?
對了!就是你!
寶苑公主生產、侍婢被滅口、我全家遭追殺……一切的起因,那麼多人那麼多事,在我眼前迅速緊縮起來,縮成一張臉——這張臉正在我眼前晃動著。
樊虞!就是你!
你到底是誰?!
我想問這個問題,可沉沉的睡意已經席捲了全身。
我一個趔趄,跌入沉睡的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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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冰冷的黑暗中掙扎,努力不沉底。那隻把我拖向無底深淵的手,終於放鬆、消失,我終於漂浮上來,感到有了亮光,慢慢睜開了眼睛。
陌生的牀櫺。
“琉?”
是浩楓。
她坐在牀頭,神情有些慌亂。
“琉,對不起。我明明在你身邊卻……”
我擺擺手打斷她,然後搖了搖頭。
“不關你的事……”我嗓子有些啞。
說著坐起身來,依然有些頭暈,身體軟綿綿的。
“我暈了多久?”
“一個半時辰……”
“這是什麼地方?”
她似乎有些爲難,囁嚅了一會兒才說:“這裡是樊家在璐山的別苑。剛纔,你……”她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試探我的反應,“你也許不記得了,是樊虞制住的你……”
我點了點頭:“我記得……可爲什麼不回城?”
“他也是一個人出來的,沒有騎馬,賞花的人多僱不到轎子?;鼐┯钟行┻h,他說怕你有什麼閃失,我也覺得有理……是他一路抱你回來的?!?
我嘆了一口氣,情非得已,也怪不得浩楓。只是在這個當口,我不想和樊家有什麼瓜葛,便立即起身道:“走,去向他打個招呼,我們回去吧。”
剛走到門口,門卻突然被推開了。
樊虞顯然沒料到我會站在門口,險些撞上。他一看到我,剎那間的神色竟是難以自抑的歡喜。忽然又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正色道:“宋大人這麼快就要走,可是鄙府有什麼招待不週的地方?”
我向他躬身行禮——我的官階要比他低:“多謝樊將軍相救。只是宋某還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改日必當登門道謝?!?
官場上的客套話,我們都爛熟於心。
他撇了一下嘴角,一手拉住我,一手不由分說地探上我的額頭。
“還在發燒?!彼f,“這裡離京城還有二十里地,宋大人就這樣走了,若是路上出了什麼差池,我難以向皇叔交待。”
他口中的皇叔自然就是凌。
“沒事,內人會照顧我的。”我想掙脫他的手,可是他抓得很緊,甩不開。
“我已經派人去請了大夫,至少讓大夫把個脈,開幾貼藥,喝了再走。那樊某也好有個交待?!?
把完脈還要煎藥喝藥,喝完天都黑了,他擺明了就是不讓我走,我有些動氣,說道:“我這是老毛病了,沒什麼大事,家裡有方子和現成的藥,回去喝一劑就好了?!闭f著仍要往前走。他抓著我的手卻始終沒放,反而抓得更緊了。
我手腕翻轉想甩脫,可他的手卻像鐵鉗一樣,牢牢攥著。
樊虞冷笑一聲:“看不出宋大人gong夫不弱。”
我也笑了一下:“不敢當。”說著另一隻手已劈到了他面前,他剛擡臂對應,這邊浩楓已經輕叱一聲,欺身上前。
樊虞鬆開我的手腕,迎戰浩楓,我趁勢退到了一邊。
我的武gong並不好,十四歲離開雲京之前,壓根沒有練過武。一開始是路上爲了防身,胡亂學了一些。後來有了特殊的目的,苦練了幾年,但畢竟是半路出家,要真跟浩楓樊虞這些從小練gong習武的人動起手來,實在是螳臂擋車、蚍蜉撼樹了。
當年能避過那些殺手,除了憑藉一點小聰明之外,還有很多運氣的成分,加之我自己也犧牲了不少,諸如身體色相。我對那些東西沒有執念,我始終認爲一個人,爲了達到目的,爲了活下去,可以利用自己一切能利用的條件,沒有什麼是放不開,也沒有什麼是不能出賣的。
屋子並不大,浩楓和樊虞打得難解難分。
我雖笨拙,但也看得出樊虞並沒有下重手,他只是繞著浩楓兜圈子。浩楓卻招招兇狠,招招致命——她學的就是這種gong夫,除了這個,那些花拳繡腿的招式她興許還不如我??煞菔菍氃饭髯钐蹛鄣膬鹤?,這裡又是樊家的地方,何況他還救了我,我們只是要走,不能逼得他太緊了。
於是高聲道:“浩楓,不要傷了他!”
浩楓一邊和樊虞纏鬥,一邊竟然還說話:“說得容易!他武gong……??!”
她一分心,肩上中了一拳。樊虞並沒有下力,浩楓退了兩步,再次擰身向前。
我不能讓浩楓傷了樊虞,但也不忍讓樊虞傷了浩楓。提了提氣,有些提不上來,四肢也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顧不了這麼多,一步上前橫在了他們中間。
樊虞猛地收了手,我擋在他身前——浩楓中拳,剛纔那招是反射性的殺招,她十指纖纖,硬生生停在離我咽喉半寸的地方。她渾厚的掌風和凌利的殺氣幾乎要把虛弱的我掀翻,幸好樊虞在後面及時扶住我。浩楓趕緊收了手。
我不知道以樊虞的武功能不能毫髮無傷地避過這一招,但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浩楓這一下真的打到他身上,那她也別想活命了。
頭頂傳來樊虞的冷笑:“宋夫人好毒辣的gong夫?!?
我連忙整整衣服站好:“內子魯莽,請樊將軍原諒?!?
樊虞依然死死盯著浩楓:“宋夫人的這番武gong不似中原任何門派,倒是和我昔年遠征西域極地之時遇到的一些紅毛綠眼睛的夷荻頗爲相似……”
我怕他追問浩楓的武gong出處,忙道:“好了,我不走便是了?!闭f著走到牀前,賭氣似的一屁股坐下:“把你的大夫叫進來吧。”
樊虞卻突然笑了,不再顧浩楓,逶迤而行地走到我面前,在牀前的凳子上坐下了,微笑著看著我。
我忽然覺得他笑起來挺好看的,竟然有些溫存和體貼的味道,感覺有點遙遠的熟悉。
我甩甩頭,試圖擺脫這種莫名其妙的聯想:“大夫呢?”
他伸手:“請宋大人把手給我?!?
我一愣,頓時明白過來,也笑了:“想不到樊將軍不僅文韜武略了得,竟然還有懸壺濟世的本領,真叫人刮目相看?!?
他笑了一下,居然有些靦腆,輕聲道:“略懂一二而已。”
我說:“都說樊將軍天縱英才,果然名不虛傳,難怪姚閣老如此厚愛,稱你爲百年一遇的神童了。”
他側著頭,神情專注地給我聽脈,嘴裡說著:“那是姚相擡愛。神童什麼的,小時候說說也是大人聽了高興。過早地被定義優秀,反而會讓人忘記了要去努力,以爲一切憑天份就可辦到。所以有太多人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他扶著我的頭,看我的眼鼻,又扶著我的下巴,觀察舌苔。
“就算有努力了的,長大以後的成gong,都會被歸結爲天資好。那些嘔心瀝血的奮鬥都成了天份的附帶,成了一些錦上添花的東西。”
他放開我,走到了書案邊,浩楓已經替他磨好了墨。他提筆寫著藥方子。
“如果可以選,我寧願做一個平庸的人。有著平庸的資質和身份……不必像現在,顧慮這麼多……”他說著,擡頭看了我一眼。
我有點害怕他目光裡閃爍的東西,趕快避開。
他垂了一下眼瞼,自失笑了一下,似是自言自語地說:“怎麼跟你說這些……”,隨後又道,“宋大人只是受驚過度,加上有些溼熱難抒,這才發的燒,不是特別嚴重。給您開一副凝神祛熱的方子,喝個三五天就沒事了?!?
“多謝。”我答道。
我遇的人多了,愛我的恨我的,對我真心的假意的。樊虞雖看來少年老成,可畢竟只有十九歲。他的心思,我多少能隱隱看出些眉目來。
我並不怕這些,我只是突然有些害怕自己。因爲我發現他並不是一個單純的剛愎自用的天才,相反,他很謙虛,不但謙虛而且努力,而且並不倨傲,更難得的是他不人云亦云、很有自己的想法。
我忽然有了一個荒唐的聯想,我想,如果他不是姓樊而是姓宋,他不是寶苑公主的兒子而是先皇宋致的兒子,以宏煜的資質和才具,只怕很難與他爭奪帝位。
宏煜討厭他,而我,發現自己竟然有些欣賞他。
他把方子遞給浩楓,繼續說:“宋大人心事太重,平時飲食又有些偏,應該好好調理一下,多吃些蔬果。否則長此以往,容易傷肝。”
我笑了:“我又不是兔子,我不愛吃菜,我就愛吃肉。”
他也笑了:“多吃些菜沒壞處的?!?
浩楓也笑了,氣氛頓時輕鬆了許多,再沒有了剛纔劍拔弩張的氣勢。
她一手揉肩,一手掩嘴笑著說:“他呀,平時要他多吃一口菜,都得用哄的。更別提水果了,不給他削了皮切了塊,那是一口都不肯碰的。”
我佯裝生氣:“浩楓,你竟然揭我的短!”
樊虞笑著笑著,突然問道:“安茴是誰?”
我一震,浩楓的笑容也頓時僵硬。
樊虞故意忽略了我們的不自然,自顧自道:“剛纔聽宋夫人叫這個名字?!?
我打著哈哈,想把這個事情混過去就算了。
“那是我小時候的字,束髮讀書時啓蒙老師給取的,後來不再用了?!?
“那宋夫人和大人是打小便認識的了。以前怎麼從沒聽皇叔和太子提過?!?
“這……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一提?!蔽倚Φ煤苄奶摗?
樊虞“嗯”了一聲,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會兒,說了一句:“宋大人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派人送二位回府?!北愠鋈チ恕?
我看看浩楓,浩楓也看看我。
既來之則安之吧。
我朝她扁扁嘴,又吐了吐舌頭。她本來滿臉愧疚,卻突然“噗哧”笑了。